有死亡才有生存，而不是有生存才有死亡。
走得太熟练，以至于没反应过来。毕竟在这里住得很惯，都忘了有『意外』呢。
男人转过身来盯向我。
跑不了。先不说只有几步的距离，最主要的是被锁定了，脚难以动弹。浓郁的杀气不断向我疯狂涌来，挤碎了空气，令人难以呼吸。
是个舔刀口过日子的家伙。缺失的右耳旁有条延至鼻翼的疤痕，深厚丑陋但又像勋章一样刻在脸上。右手握着刚取出来的小刀，野兽的巨大血口已然张开，那是任猎物如何挣扎都逃脱不了的深渊。
不过目前还算安全，他还没有立马动手的打算。否则我很可能会死掉。
我尽力不看向另一个人，把视线下垂。先让他觉得我什么都不知道，把姿态放低，试着交流一下。
『急着找避雨的地方，视力不太好，并不知道这里有人。很抱歉打扰到您。』
『这样啊。』
他随意地回应。杀气慢慢地消散，空气得以涌回，我小心翼翼地吸气，保持一动不动的姿势。
『滚吧。』
『是，非常感谢。』
太好了，居然能被放过——如果我真的能这么想就好了，那世界就没那么复杂了。可惜单纯的过往早已破碎，只剩险恶的想法所看待的世界。
虽说语气听起来随意，毫不在乎的样子，但那若有若无的杀意仿佛钉在心脏的刺，让我紧绷的身体无法放松。这混蛋根本就不打算放过我，即使我看起来什么都不知道。
真谨慎啊，不愧是舔刀口过日子的家伙，杀人就像吃顿大餐，不常有也绝非少见，是享受也要小心应对。掉以轻心是要吃大亏的，特别是少了只耳朵的人更懂得这些道理。
比起与猎物正面拼搏，更喜欢追杀逃命的猎物。因为老练的猎人明白，当猎物走投无路时，会为了生存而做出以生命为代价的反击。这是不得不燃烧的疯狂。无论猎物不顾一切地反击有多么的弱小，不管猎人是多么的强大，也不能忽视这极有可能造成威胁的力量。
猎物与猎人的位置，很容易被调换。老练的猎人极其深信这点。而他，看起来四十多岁，以伤疤雕刻其身，在血腥里生存至今的猎人，熟知这种很基础却又非常有用的准则，甚至会近乎本能地去遵循它，以此为行动标准。
所以打算在我逃跑的时候刺出轻松又毒辣的一击吗？完完全全被当成猎物了呢。当猎人把猎物当成猎物的时候，那就说明他已经大意了。过分的自信有时会变成傲慢，而傲慢则是轻视的开端。
说到底，猎物与猎人只是一个结果，在结果未出来之前，就不存在猎物与猎人。知识就是一种结果，准则规范了结果的体现。
真庆幸，我还活着。在最可能死的时候没死。如果这家伙没那么谨慎的话，如果他一开始就向我挥刀的话，那么我现在很可能是具尸体了。绝对的谨慎是没有的，谨慎中往往存在着难以察觉的大意。
在他眼里，我只是个被注定好的猎物。不过我觉得，我既不是猎物，也不是猎人，硬要说的话，我更像是个陷阱。
正因为是陷阱，所以不能被察觉，所以要吞噬掉触碰到陷阱的所有人，让自己得以存活下去。
我还活着，我绝对还活着，活着走在明天的路上。我知道这是一种结果，但我必须相信它，我只能相信他，并以此来行动，为生存而挣扎。否则我的行动只有等待，然后很快地迎接死亡。
还真像啊，和这家伙，都一个样。不自禁地上扬嘴角，真想松懈嘴巴笑出声来！发疯地笑！
抑制住发泄般的冲动。我慢慢地往后退两步，装作很不自然地转身，背对着他。
能感受得到！杀意瞬间凝成一线，仿佛贯穿了我的心脏，错觉到现实的地步。然而又很清楚地知道这是错觉，因为我绝对还活着。
躲不掉，我知道躲不掉，实力的差距。那又如何？躲不掉更好，按他剧本走就好了。意外一次就够了，意外只会有一次。
往左偏出一点距离就已经全力了。我也只有这点实力。杀意没有贯穿我的心脏，但是疼啊！
刀身没入身体，所有的血液都在沸腾，火热往上涌来，和苦涩辛烈死命地往外逃。鲜红如火，血液就是燃烧着生命的火焰吗……
异常的清晰，越为剧烈的疼痛越能感受到活着。只有面临死时，才会真正感受到生这种东西。
想要拔出刀然后嘲笑我呢。不会的，不会让你得逞的啊。毕竟有意外嘛……
『什……！』
『别把离开当成逃跑啊。』
我用离得近的左手返抓住他的手，手指在啃噬着触碰到的血肉。拔出腰间上的小刀，顺势挥过去，在他大意惊愕之时。燃烧生命的攻击，别小瞧人啊！即使再强，掉了脑袋也会没命。
来不及，应该说是本应能阻止却因为太震惊而反应不过来。以为只有等待死亡的猎物突然返过来攻击什么的，没想到吧！根本上就不会去想，猎物只有被蹂躏的份！可惜剧本不能走完。
让他的废话留到死亡时再说吧。虽然没能让脑袋掉下来，不过颈项断了一半，死得很透。
我沐浴着渴望自由的生命火焰，在它的灼烧之中慢慢冷静下来。
『雨停了。』
夜空被洗得很净，净得什么都没有，除了黑暗。
我松开手，看了一眼摔下去的尸体，断开的脑袋滚到脚边，无法瞑目地看着我。
死得也干脆，就别怨恨我了。我移开视线，靠在墙边支持住身体，稍微休息一下。
插在身后的短刀在处理伤口之前还不能取出，现在首要的是离开这鬼地方。不能肯定也不能否定这家伙没有同伙，得找个确保安全的地方才行。
我一边思考，一边往外走去。
『……唔、唔！』
啊啊，差点忘了还有个人呢。
穿着华丽的衣物，即使身体染上些尘土，雪白的肌肤也无法被掩盖。金黄色的长发散乱，依然如太阳般耀眼 。从未受过苦，一生下来就衣食无忧，在光明中生长，不曾身处黑暗的人。
某种意义上我是被她给牵连的。
她的手脚被绳索捆住，嘴巴部分被布围了起来，所以无法行动以及正常说话。
我回过身，看到她正用求助的眼神希冀地望向我。总觉得是个麻烦，我也没有理由帮她。
『呜……』
见我没有动作，她突然哭了起来，眼泪大滴大滴地砸在地上。
唉，令人讨厌的眼泪。无助地哭泣，不做任何思考，只期望着别人的帮助，幻想着英雄的到来，最后被时间和现实摧毁。幻想破碎，再次望着更深层的绝望。
我以为什么也做不了，但我又做有什么？有思考过吗？有行动过吗？都没有！就只认定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想起了讨厌的，几乎被遗忘了的事。稍微，只是稍微有点不爽。
然而心中残留至今的期望依旧无法抹去。我仍然期望着被他人帮助，在绝望之时被光芒照耀。我厌恶这样的自己，同时又羡慕着这样的自己。
真是不爽，又没说不帮你，别擅自哭起来啊！
僵硬的右手握着被鲜血洗过的短刀，我把短刀扔了过去，掉在她右旁一个手掌的距离。
『能自己走回去吧？贵族大小姐。作为一个受伤的臭老鼠，我也只能帮到这里了。』
我转身向外走去，夜晚的风吹熄了生命的火焰，只留下冰冷。
还在期望着被别人所救吗……至少她被别人所救了。
艰难地迈着步伐，一种异样的痛觉从体内传来，身体越来越沉。
该死，短刀上抹有毒。早该想到的，这毕竟是『常识』。我刻意去忽略掉，就是不想让糟糕的想法夺取我的思考。看来不能忽视了。
难道我真要死吗？死亡是多么平常，整天围绕在身旁。只是自己没发现，或者说是不想去发现，就以为真的很远。
不，我一定会活着，我只能相信自己会活着了。
我咬破嘴唇，试图以疼痛来驱使自己。但身体在不断地反抗，意识逐渐模糊起来，景象在加速向上，反应过来时我已重重地摔在了地上，然而一点疼痛都感觉不到。
现在在哪我也不清楚。不过远离了贫民窟，且没有接近野外。应该是在两者之间。算不上安全，却也没有办法。
我伸出手抓在雨后的泥土上，脚尽全力得蠕动，爬到比较密集的草丛内。
眼皮好久没有这么沉重过了，似乎承载着死亡，感到莫名地轻松。活着就是件累人的事，即使再累也要活着。
得赶紧处理伤口才行。我想爬起来，废了半天的劲才撑起身子，很快又摔了下去。
牙齿碎光了一样，温热的血液从紧闭的嘴里流出。生命之火在减少，身体更加的寒冷，冷得与黑暗融为一体。连这寒冷都在失去。
渐渐地失去，与死亡慢慢靠近。不，只是在睡觉，很可能不会醒来的觉。
好像还看见了什么。一团黑影正朝这边过来，是死神吗？
别死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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