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卡尔的不知晓，柳树人并未有多么失望。
因为这几样物品，是他从印刻在自己头脑中的《月相之书》里得知的。
第一次看到时，柳树人曾就这物品的名称询问过伊曼纽尔，然而那位实力不俗的炼金术师却摇了摇头，说道：「这些物品，或者说物品的名称，太过古老了，知道的人已经寥寥无几。或许如今还有人在使用，但是很显然，我并非其中之一。艾丽莎，你是从哪里知道的这些名称？」
柳树人便推说是许多年前在一本书上看到的，于是就一直很疑惑，可没想到连伊曼纽尔大师也不知道。
于是伊曼纽尔便也没再多问。
自此，柳树人便常常在临睡的时候，揣测这些物品是因为有着怎样独特的性质，才会被记载在《月相之书》里，然后带着对它们的种种猜想，坠入光怪陆离的梦境。
自然，这些揣测都是无果的。无论在梦有了多等神奇的发现，再清醒时，总会让人觉得可笑而荒唐，或者干脆就忘得一干二净。
然而这却不妨碍他把解答这一难题的任务交给眼前这些罹难的商人。
「相信我，我是确实想要知道这些信息的。」柳树人微笑道，「而且，我会给你们报酬。你们所要做的，只不过是提供给我一点埋没在历史中的信息而已。如果你们能给我实物，那自然就更好了。」
一边说着，柳树人一边从自己的钱袋里掏出了一枚金币，将其摊开在白皙的掌心里，呈到了卡尔的眼前。
「看，这就是预支的酬金。」
卡尔的呼吸肉眼可见地粗重了起来。
在他的世界里，所有一切都消失不见了。
他的周围没有了沙石的地面，没有了幽幽咽咽的秋风，没有了千疮百孔的马车，没有了偶尔过往的、向这边随意一瞟就匆匆离开的行人，也没有了那只白皙小巧的手掌。
只剩下一枚黄澄澄的小东西，在他的眼中越来越大，越来越醒目，甚至散发出太阳般的光晕来。
卡尔禁不住眯起了眼睛，害怕被那金黄的光彩刺伤。
但他却不愿意移开视线，哪怕一秒也不愿意。
于是金币把灿烂的光辉悉数投射到了卡尔的脸上，连同其上的许多微小的划痕，也在这投射中纤毫毕现。
于是卡尔眼角的细纹变得深刻起来。恍惚间，他竟变得像是一个耄耋的老翁了。
在这一刹那，过往的许多苦难，车轮一般从他眼前转过。
与之伴随的，是潦倒时的无助，与赚了钱之后，在酒馆里的狂欢。
黑麦酒微苦的味道忽然在味蕾上跳跃起来。卡尔情不自禁地咽下一口唾沫。
他的瞳孔放大了些许，仿佛重温着一场宿醉之后的飘然。
于是，在内心之中、灵魂深处，悄然升起一种渴望，要他立刻夺过那枚金币，就此回归到曾经拥有，而现在却又失去的幸福里。
卡尔知道自己可以这么做。
他知道只要自己伸出手，他就会自然而然地得到那枚金币，其过程，并不会比取下头顶的落叶费力多少。
然而他却终究没有把手伸出。
因为在那枚金币的表面，有一只浮雕的人面鹰正在嘲弄地对他笑着，并用冷冰冰的目光刺伤了他。
卡尔不由流出泪来。
「拿回你的钱。」卡尔骤然抬起了头，冷冰冰地说道。
柳树人有些惊讶地张开了嘴巴，不明白眼前这个红发的商人为什么会拒绝这样一笔送上门的买卖——明明在方才他还为了几个银币而打生打死，而这枚金币，显然要超出那几枚银币的价值。
柳树人现在隐约有些明白，自己手里的几十枚金币似乎是一笔不菲的财产了。
卡尔低头，飞快地眨了眨眼睛，好像喉咙里卡了东西似的哼一声，旋即把头重新抬了起来，粗鲁地说道：「艾丽莎小姐，您把我们当成什么了？」
「商人？」柳树人不明所以地说道。
「是的，我们确实是商人。」卡尔红着眼睛说道，「这点可请您千万要记好了！是的，我们是商人——并不是乞丐！收回您那无谓的同情心吧，姑娘！」
「我，我没有。」柳树人用有些慌乱的语气说道，「我是真的想要搜集那些东西的……」
「那就再和我说一遍！」
卡尔从地上站了起来，一边掸着身上的土，一边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转头说道：「帕利，你也听着。」
「我在听。」站在旁边的光头嘟囔道。
于是卡尔又把转向了柳树人，说道：「请讲吧，艾丽莎小姐。我会记下的。」
「那好……」
柳树人皱着眉头，重新把那几个名词说了一遍。
但是，凝神听了一阵之后，卡尔却不得不因为发音太过古怪，而打断了他。
「等一下，有点难记，您能不能说慢一点？」卡尔说道。
柳树人只好停下，抱歉地笑了笑，说道：「这些东西太不常见，让你们记我的口述，确实是有一点难了。咱们不如写下来吧？你们有纸笔没有？」
「不了。」卡尔摇头说道。
「为什么？」
卡尔没有回答，而是在脸上现出一丝苦笑。
柳树人还在奇怪，就听见旁边的莉娜轻声对他说道：「他们不识字啦，艾丽莎。」
柳树人这才恍然，连忙对卡尔说道：「对不起，我不知道……所以只能口述了吗？这恐怕很难吧？」
「放心，我对自己的记忆力还是有点自信的。」卡尔说道。
「可能有点笨，但是，我们有自己的方法。」站在一旁的帕利补充道。
柳树人叹了一口气，只好把那几样物品又重复地讲了几遍。
然后卡尔和帕利又各自复述了一遍，待柳树人确认了没问题之后，他们便点了点头，说了一声「告辞」，就打算离开了。
「可是这钱……」柳树人攥着那枚的金币，迟疑地问道。
「钱就不必了。」 卡尔半转过身，摇了摇头，「我们还没落魄到要一个小女孩施舍的地步。如果你真的想把它给我们，就把它留着，等到我们打探到消息再说吧！」
「那你们现在要去哪？」柳树人问道。
「当然是先弄点钱花了。」卡尔笑道。
「但是你们的货物已经……」
「没错，我们的货物都是些破烂，根本卖不出价钱。但是在我们怎么赚钱这一点上，就不用劳您费心了。艾丽莎小姐，您可别忘了，我们还自身也是相当有实力的。」
「所以你们打算做什么？」
「这里请容我卖一个关子。」卡尔耸了耸肩，摊开了两手，「您只要知道，我确实有方法弄到钱就够了。」
看见眼前的商人自信满满的样子，尽管心中还存在着怀疑，柳树人却也不得不点了点头，说道：「好吧，那我只好祝你们此行顺利了。那么，你们又打算什么时候把消息告诉我呢？」
卡尔低头想了想，说道：「少则半月，多则月半，肯定不会让您久等的。」
「那我要怎么联系你们？」
「我看老猫头酒馆就很不错。艾丽莎小姐，您知道这个地方吗？」卡尔问道。
「有一点印象，但还没去过。」柳树人说道，「我忽然想起来，这个地名还是你们告诉我的呢。」
「原来是我们告诉您的吗？」卡尔的表情有些惊讶，但很快就变得有些尴尬，「我想我应该为我们几人在路上对您的刁难道歉。那些天，我们太过紧张了，所以，我十分抱歉……」
「没关系，我能理解。」柳树人说道。
「总之，如果您想找我们，可以带话给茉莉大婶，她会把消息告诉我们的。」 卡尔说道。
「如果你们想找我，可以去伊曼纽尔的炼金工坊，我大概会在那里待上很久。」柳树人说道。
「好的，我记下了。」卡尔点了点头。
确认过了彼此的联系方式之后，柳树人拉着两个女孩离开了这里。
火红的夕阳之下，两名商人倚靠着马车的车厢，目送着柳树人三人的背影消失在了人群里，相视发出了低沉的笑声。
「真是可爱的女孩呢，不是吗？」卡尔说道。
「真有点想娶她了。」帕利踢了一脚地上的石头，低笑道。
「可惜你太老了。」卡尔说道。
帕利摸了摸自己的光头，又是一阵傻笑。
半晌，帕利问道： 「卡尔，你想好要怎么做了吗？」
「当然。」卡尔说道，「你还记得城主的征召令吧？」
「征召令？」帕利皱眉沉思了几秒，「就是那个去城外探索的任务？」
「没错，就是那个。」卡尔点了点头。
「你不会是想把这任务接下来吧，卡尔？」帕利瞪圆了眼睛。
「有何不可？」
「老实说吧，他们开出的报酬，是挺让人心动的。可是你仔细想想！那么高的价钱，探索基本已经被人走遍了的城外，你就不觉得这里面有鬼？」
「当然，这里面没鬼才怪呢！」
「那你还去？」
「帕利，咱们是什么？商人。我觉得，有一句话是可以当做咱们的至理名言的。」
卡尔边说，边从马车里捡都了一枚黑乎乎的「老山参」，嗤笑一声，用力扔在了一个路人的头上，惹来了一声咒骂。
「哪句话？」帕利问道。
「风险越大，收获越大。」卡尔说道。
「是这样没错。」帕利点了点头，抬头望向愈发低沉的夕阳，「不担着掉脑袋的风险，凭什么咱们就有钱赚，还经常能喝酒吃肉？行，这一票，我就再跟你走一趟。」
「那就一言为定。」
卡尔伸出了一个拳头。帕利也伸出了他的，两人重重地把拳碰到了一起，同时发出一声大笑，然后便粗着嗓子，唱起了临时改编的小调；「那就干了这一票啊，莫叫人家姑娘空等咱啊，哎嘿，哎嘿，哎嘿……干了这一票啊……」
伴随着这歌声的，是马车顶上，忽然漆黑下来的天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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