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进入那悲惨之城；从此进入那痛苦之渊；从此进入那万劫不复的人群。”
——[意]但丁《神曲》
近代的一切哲学、数学与自然科学将那曾被幻想充满流溢的生命与恩典的宇宙祛魅为数学与机械力学的无生命的、敌视人的自然界。被设想为潜藏于自然界中的一切目的性的动因都被清洗殆尽，这就使得人们将那些以夸张而震悚的口吻描绘种种荒诞不经的恶魔传说的手抄本弃置迤逦，不屑一顾。在现代社会的公民看来，为理性规范的事物方为在者（onta），而游离于理智王国之外的事物无非是混沌与无明（ouk on）。然而，仿佛是在无情嘲讽人类狂妄自大的理智一般，世界以外的混沌者也时常以“伪装”的手段采取在者的形式被抛入被自然的光芒照亮的千年王国，从而在虔诚而愚昧的教士的手抄本里留下血腥的踪迹，所谓以“伪装”的手段采取在者的形式（onta）无明的混沌者（ouk on），即是恶魔们（The demons）。
所谓理智王国之外的“无明的混沌者”即是不可为语言所描述而只能思及的“原初物质”（prime matter）。“原初物质”的世界的居所在一切可感的时空之外，或许在它的自身中连时间与空间都不能说是存在着的，因此它是永恒的、无限的。中世纪的地球教士曾将它设想为在流动的岩浆中安重不迁的圆锥形空间，在那里居住着恶魔们的首领撒旦——上帝从他自己的存在中分离出在者与原初物质，将那原初的物质充满诸尚无内容的在者，从而造成了万物；那被赋予了仅此于上帝的较高的善的规定的存在者，乃是拱卫上帝的诸天的天使。倘若这天使丧失了自己作为在者的形式而只能以某种在者的“帷幕”掩饰自己非存在的事实，这天使就堕落为魔鬼，这里就有了罪，而这罪是要在未来的某一日受到全知全能的上帝公正的裁决与判罚的。
之前叙述的中世纪诺斯替星人们的抄本对这种迂腐可笑的观念进行了彻底的反驳与批判——所谓的“伪装”的在者无非是采取别种方式存在的在者，并非某种与上帝的城邦决然对立的属地之城。既然上帝从他自己的存在中分离出在者与非在的原初物质，那么上帝必然是充满一切的无限的实体。我们没有任何理由假定诸在者是善，而原初物质则不是善；实体中没有任何特殊的样态能被言说为善者，而实体亦或上帝本身也不能被称作是全善者。天使、恶魔与人类不过是原初物质与在者之组合的不同表现形式，而伦理的判断或许仅仅是属人的判断。恶魔们在太古的年代建立了属于自己的辉煌的文明，黄沙与冰原之下依然能窥见那些式样古朴而狰狞的断壁残垣——这在中世纪的世界观里自然是无法接受的渎神言语，诺斯替星人日益扩大的族群在隆隆的火焰中与吱吱作响的绞刑架下几乎被屠杀殆尽，而极少数的幸存者选择隐匿于万古无人的莽莽群山之间，在那里静观着日新月异的人类社会与和他们同样隐介藏形的恶魔一族。他们以极其克制的语言描绘了与地球同生的恶魔们的历史：
“（A）在无法追溯的遥远的太古时代，那时还没有地球，没有岩石和热量，没有环绕地球的大气和海水，只有不可名状的原始的质料。质料在某个时候固结成了地球，从而有了环绕地球的大气和海水，有了凝固和分离一般物质的岩石与热量。（B）现在这里还没有自然生成任何一种生命，但这里已经有了某个实体，实体是被宇宙边际的神秘的光带来的，在那里原始物质已经凝结成有形的实体了。有形的实体在海中吸收海中的元素，又在岩石和热里获得它的养分——于是海和土地就可以相互转化了。这转化海洋和土地的元素的生命，叫她莉莉丝，她是我们称之为恶魔的诸在者的本原和祖先。（C）海和土地，是靠热量来凝结与转化的，莉莉丝把它化作火，这就有了属性或元素是火的恶魔，这是莉莉丝的长子。（D）地球上的一切物质都是相互作用的，相互作用的物体可以凝结起来，也可以从对方的躯体上分离出去，这是引力；莉莉丝的一部分身体因为斥力从海和土地中分离出去了，在没有大气的宇宙里靠引力漂浮着，这是月球，这里的恶魔的元素是引力，是莉莉丝的长女；（E）火和月亮是同时产生的，这是最初的东西，人们叫它们天使，[附释]据神学家们说，天使的被造是在万物之前的。而我们是不把天使和恶魔隔离成属天和属地的城邦的，因为他们在永恒的时空里，或说没有时空的世界里是同一个东西。（F）从莉莉丝的实体里产生一切可以分离的东西，就是其他的恶魔的规定。（G）而其中最完美的却不是最初的恶魔，就是撒旦，这里我们与神学家的看法不同，因为他们往往认为上帝是最先把撒旦造出来的。实体分殊成别的东西，没有次序，只有偏好和趋向。”
“（A）恶魔是没有生命的东西。生命的本质是痛苦，凡存在的东西都有痛苦，而恶魔是不知道什么是痛苦的。[附释]《圣经》里说，上帝要把撒旦锁在硫磺的火湖里永远受苦，这是不对的，因为恶魔从来就没有痛苦可以忍受。因此一开始他们都沉寂着。（B）后来地球上开始有了有生命的物质，天性就驱使恶魔去追求生命和痛苦——凡是某个东西缺少什么，它就去追求什么。然而愈是简单的生命形式，就愈缺乏痛苦；直到它们需要坚固的骨骼和牙齿来保护自己的躯体免遭痛苦时，在这里才有恶魔们的文明。（C）月球上很早就有了复杂的生命和充沛的痛苦，月魔就把自己的宫殿建在月球的背光面。（D）不仅仅是水里与泥土里自在的生命，还有像我们一样的从其他的居所来的生命，因此这些充满痛苦的生命，也就去追求恶魔的不朽神力——凡是某个东西缺少什么，它就去追求什么。（E）和恶魔同在的人，神学家们称他们是堕落的人，是要在末日受到惩罚的人，我们——被自然的理性光芒主宰的诺斯替一族，是不会被这种意见统治的。无论是理性的英雄亦或是在武功方面建立不朽业绩的英雄，正是在痛苦之中与不朽的神力悄然连接；因而人类的城邦愈是巩固起来，恶魔的城邦也愈是巩固起来；神学家们说有天使之城与属地之城的区分，这也是荒谬的；一切人类的城邦只能是恶魔的城邦，天使的城邦在宇宙的任何角落都不能存在着，若它存在，它便不能说明它在宇宙中的存在，于是神学家们只好把人的肉体和心灵区分开来，可是这就更是荒谬了。因为离开肉体的心灵也不能在宇宙中说是存在着的。[附释]神学家们硬说，在宇宙的实体之外还另有一个纯粹在者的或心灵的世界——母亲之国，理念的王国，存在者，这统统是意见。因为他们不是凭借理性的光芒知道这一切，而是遵从他们的习惯或是权威。”
“（A）被排除在恶魔的城邦之外的人往往是这些教士，或是那些贪婪的人，魔法就是从他们这里开始的。他们惯于模仿而非创造，惯于抄写而非创作。他们的痛苦不是作为人的痛苦，而他们要把这种不是痛苦的痛苦和不朽的力量联系起来，这就是魔法。（B）教士们的魔法是所谓驱赶魔鬼的力量或精心设计的所谓奇迹，这使他们看起来更像是圣人，这些魔法被偷偷抄写在那些使徒行传的夹缝里；（C）贪婪的人的魔法是肮脏的，他们只知道骷髅和死婴、犹太人的肝与蟒蛇的有毒的肉，或是别的他们认为能够模仿恶魔操纵的不朽神力的东西。[附释]当然，人物的肖像是无法与活生生的人本身相比的，魔术师或魔法使们的自负也就到此为止。”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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