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雨，洛都的暴雨。
即便已在这座乌烟瘴气的城市里生活了十九年，托马斯仍不能习惯这儿凝着灰尘与阴霾的雨滴。那是带着腐蚀性的怪兽唾液，每每沾染到些许，就代表洛都的侵蚀更进一步。
遗憾的是，所有人都避无可避。
早晚，所有人都得成为这头贪婪怪兽的腹中之物。
托马斯烦躁地摇上窗，阻隔掉那些扑向他的冰冷雨珠。它们无一例外地被钢化玻璃拦下，悍不畏死地撞得粉身碎骨。
隐隐绰绰的车灯在雨幕中闪耀，映出仿佛无边无际的车水马龙——他已经在这儿卡了将近四十分钟，前进距离微乎其微。
托马斯几乎看不见那盏街尾的老红绿灯，只能看见细碎的雨点从雨刮器的缝隙间渗入，铺满车窗的的每一个角落。
“该死...会耽误案子的！”
发泄似地拍狠狠拍着方向盘，托马斯低声咒骂道。
烟瘾在怒火中止不住地蹿上心头，钩着他的手指，摁下副驾驶位前的按钮。
袖珍的抽屉在下一瞬弹出——那儿放着驾照，警官证，柯尔特左轮...以及一盒新买的香烟。
片刻后，幽幽红光在铁灰色的打火机上燃起，点亮整个昏暗的空间。
躁动的心在烟尘中逐新归于平静。
托马斯撇过脑袋，看见车流依旧，暴雨如故......就像四年前的那个晚上。
夹着烟的手指忽一哆嗦，几撮烫人的烟末伴着火星，飘飞到托马斯脚下的地毯上。灰烟袅袅升起，遮蔽了应见之景。
托马斯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不知何时，眼前的车流已像凭空蒸发一般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只有越发迷蒙的雨幕与撕破苍穹的紫黑色闪电。
那是一个荒凉的十字路口，托马斯看见象征着错误的黄灯在金属灯杆上闪烁着危险信号。
无面的行人在灰色的世界中木然前行，他们机械似地徘徊在斑马线上，像是在等待着什么的降临。
托马斯微微眯起双眼，不安的阴影笼罩心头。
等待...什么呢？
千分之一秒后，托马斯知道了答案。
一辆明显超速的大卡车疯了一般闯入他的视野。在坑坑洼洼的积水路面上，它摇摇晃晃，像是一个喝得酩酊大醉的保龄球， 直直冲向那条斑马线上地翘首以待的无面行者们。
托马斯的眼皮略微跳了跳。
被钢铁无情碾碎脆弱的身体前，他清晰地看见，那些无面者的脸上裂出一道上扬的裂缝。
托马斯闭上了眼睛，仿佛已然看见鲜血织就的玫瑰绽放。
然而没有卡车的尖啸，没有人群的尖叫。再睁眼时，路面甚至没有一丝血色，似乎还是最初那个无人的十字路口。
结束了......
托马斯深吸了一口气，伸手打算再次发动车子......
忽然间，一阵轻细的声响自耳旁传来。
那声响让托马斯的手瞬间僵在半空，再无法动弹一分一毫——那是他曾无比熟悉的，也是无数次出现在梦魇中的声响。
愣着神，托马斯怔怔抬起头，错愕的目光投向马路对面。
那是女式英伦鞋踏在积水上的独特声音，划破亦虚亦实的雨幕，直刺托马斯脆弱的耳膜。
“珍......“
颤抖的字节以从紧咬的牙关中挤出，托马斯死死盯着马路对过，盯着马路对过那个站在灰色世界中的娇小女孩。
她撑着小伞缩在便利店的屋檐下，神色焦急，湿漉漉的金发贴着单薄的校服，小脸在冰冷雨点的侵蚀下泛起一片青白。
又瞥了眼手上的表，抿了抿唇，女孩最终犹豫着走出屋檐，小心翼翼地侧着身子，在马路上左顾右盼。
托马斯的心猛地一抽。
“不要。”
怔怔说着，托马斯的手恍惚间搭上一旁的门把。
将书色的背扣紧了又紧，女孩深吸一口气，快步踏上灰色的斑马线。
托马斯听见了，那辆卡车的尖啸声......
“不要！”
一切的一切都被抛之脑后，托马斯失声大叫着，本能似地拧下把手，一下推开车门，一头扎进了雨幕。
马路正中，那辆幽灵般的卡车已然冲到女孩身旁，扬起的水伴着劲风卷走她的伞，掬起她的发，将那金色刘海下女孩的惊惧完完全全地展现在托马斯的视野中。
“不要！！！”
他近乎发狂地怒吼着，飞奔向那个呆站在马路中央的女孩。
那是横跨了四年的心伤，如今却再次裂口。
每一次迈步，甚至于每一次呼吸，都随着撕扯般的火辣疼痛。
暴雨模糊了托马斯的视线，电光火石之间，他来不及作出任何判断，只能凭着感觉，向着她的方向使劲推出一把。
至少这一次，一定要......
一定要......
时间仿佛在那一瞬定格——托马斯冲到女孩的身旁，推开她的手僵在半空。
此时水花飞溅，空气中似有无数透明的液珠悬浮。
托马斯忽然看见那一颗颗水珠中映射出的自己，那模样是那么熟悉，又那么刺眼，那么...令托马斯惊惧不安。
原来...他也没有脸。
莫名地，那个水珠中的中年男人弯起嘴角。
然后时间开始流动。
.
托马斯回过神来时，自己仍在上班路上堵着。
所有的所有一如既往，只不过窗外的雨下得更大，凄厉的风声响彻耳畔——还有那震耳欲聋的手机铃声。
吵死了。
托马斯恼怒地一脚踢开车门，黑色的皮鞋狠狠踩着水泥地面，水花从鞋与脚的间隙中渗入，凉透整个脚踝。
事实上不只是脚踝，托马斯的整个面部，整个身子都瞬间浸润在洛都的雨水中，寒意与阴霾深深渗入骨髓。
心中又止不住地抽痛起来。
一把抓起副驾驶上闹个不停的手机，托马斯咬着牙摁下通话键，阴沉着脸，将其放在耳旁。
“这里是托马斯探员。”
“这里是祈田浔......”
托马斯神色一僵，随即紧皱的眉头稍稍松开。
今天管事儿的还是...浔么……
深吸一口气，托马斯的怒气登时消了大半，声音放轻放缓。
“有什么事吗，祈田小姐？”
“就是...案子到了，警局现在很需要人手.......”
她犹豫了一小会儿，小心翼翼地询问道：“那个，您是在路上了吗？”
“一个小时前就在了。”
“那您现在是......”
托马斯沉默片刻，瞥了眼自己车前的拥挤，耸耸肩。
“路况不佳，改乘全景天窗两足推进器。”
她无疑是个聪明的女孩，片刻之间便体会到了托马斯话中之义——和那个没用的副警长一点儿都不一样。
“那您有带伞么？”她迟疑了一会儿，最终只是问出这一句。
“带...伞？”
托马斯猜她是听到了自己这儿纷乱的雨声和刺耳的车鸣声。
“差不多...吧。”望着空空如也的手，他干巴巴地笑了笑，应着无趣的敷衍话——连托马斯自己都心生厌烦。
浔顿了顿，轻声道：“淋太多雨会感冒的......”
“嗯。”
“我给您送一下伞吧。”
“不用了，谢谢。”
脸上生硬地绷起几片褶皱，托马斯狼狈地挂了电话，呼吸略有些急促。
她的善意总是让他受宠若惊......
雨幕中，那个中年男人微微闭上双眼，昂起头，任无色的液体勾勒出分明的棱角，无形的怪兽啃噬掉仅剩的存在。
“啧......”
“我早就不配再受到任何善意了。”
放声大笑着，托马斯摇着头，强硬地将手机塞进雨水泛滥成灾的大衣口袋。
身后喇叭与司机的吵嚷依旧，但他只是头也不回地大步向前，神情冰冷，不带着一丝感**彩。
还有案子等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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