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你以前到底是想让我成什么样的人？”
“以前？嗯……最开始嘛，做些研究什么的啦，和我一样的科学家……”
“最开始？”
“嗯。后来……后来……”父亲声音慢慢淡下去，酒精的效力开始呈现，他好像有点忘了夏雨还在这儿，出神地望着那纸杯。
“我一直是想把你培养好的，夏雨。”
终于来了，夏雨暗自痛苦地呻吟一声：“我不是那种擅长算微积分和拉格朗日点的人，如果是的话，现在就不会那么惨了。”
但父亲却挥了挥手：“我说的不是那些，那些只是……犯傻而已。”
慢着，绝对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我找出来了一点东西，你想去看看吗？”父亲突然问他，貌似从酒劲中清醒过来了。
“嗯……好的吧。什么东西？”
结果父亲找到的是一堆少儿百科全书。这些书全是他以前买给夏雨的，看到它们，夏雨确实忍不住笑了，有东西触碰到了他，仿佛照进陈旧阁楼的一缕阳光。他想起小时候，自己在父亲的影响下，确实爱上了看这些东西：恐龙是怎么灭绝的，世界上到底有没有外星人，百慕大三角和金字塔是怎么回事……那时，他甚至会看这些书籍直到深夜，对他来说，它们就和米老鼠杂志、哆啦A梦的漫画一样有趣。只是稍稍长大后，童年的魔力就逐渐被现实磨掉，做不完的物理数学作业，生死簿一样的考试分数，到后来，按优劣分层次的人生轨迹……夏雨意识到了自己喜欢的只是那些孩子气的幼稚东西。
那时，父亲也是充满孩子气的。他在晚上给夏雨说那些奇妙的故事，世界上的未解之谜，几乎如同一个演员。一时间，夏雨全都想起来了，那时亲切的母亲，深红色地毯的气味，烤炉散发的暖意，还有床边散落的玩具玻璃球。回忆掐酸了他的鼻梁，麻木的内心被刺痛了，他辜负了父母的期望，没能阻止他们被某种他无法辨别的力量打磨成如今的模样。他是他们的期待和结晶，如今却和一个一文不值的废物一样活着。
不止如此，他还意识到了被生活击垮的不仅是自己，还有父亲。父亲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满心探索欲的年轻学者了，他已经变成一个为了赚钱养家，勉力应付不感兴趣的教学的灰发男人。
“所以啊，那个叫费米的人，就提出了一个巨大的悖论：为什么宇宙这么大，我们却还是没见到外星人呢？当时，人们都为这无法解释的问题想破脑袋了，可是，他们却忽视掉了一个重要的事，你知道是什么吗？”年轻的父亲透过时间的面纱问夏雨，夏雨看见年幼的自己坐在地毯上，紧张地摇头，瞪大眼睛等着接下来的揭示，仿佛在听一个恐怖故事。
“那就是，他们忘了自己没把问题说全！不是为什么我们还没见到外星人，而是‘为什么我们没在这三四千年，甚至短到一两千年的时间里见到外星人呢？’所以啊，你看，人们都是在庸人自扰！这个大家想破脑袋都想不透的问题，其实是根本不需要解答的，就像是问‘好奇怪，为什么我没在晚上的这几小时看到太阳出来’一样！”
父亲不是个好说书人，夏雨在年幼时完全没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两种问法到底有什么区别，他成功制造出了夏雨接触到的第一个失败的叙述反高潮。
夏雨默默地看着坐在地毯上搬弄旧杂志的父亲，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口袋里的手机在震动。
他心一提，今天几乎把这件事给忘了，会是她吗？恰恰在他放下防备的时候打来？夏雨摸出手机，发现是个陌生的号码。
“喂？”
“夏雨？”女孩的声音。
“嗯，谁？”是她，她竟然能记得他的名字？
“我是……你还愿意帮我吗？之前说的事？”
他试图平静自己的呼吸，换了只手拿手机，走到阳台上远离父亲的地方：“当然。不过，我可说了哦，你得要……”
“我答应了。”她简单地回答，甚至有些急，“我们能见面吗？现在？明天？”
夏雨顿了顿，他听出来了，她的声音不太对劲，很着急，但是被压抑住了，有些像……一个不会崩溃和哭的女孩到了能让女孩崩溃和哭的情况下的反应。
“出什么事了吗？”夏雨问，丢掉了声音里的戏谑语气。
电话另一头没传来回答，沉默之后，女孩说：“能见面吗？见面了我告诉你，越快越好。”
“我不会被你害死吧，这听起来超像个陷阱。”
“不会死在我们见面的时候的。”她说。
“好吧，明天我一天都有时间。”
“那好，我明天早上给你电话，我还没挑好位置。麻烦记得开手机，充好电。”
说完，女孩就挂了，干脆得夏雨觉得像一堵空气门在他面前砸上。
夏雨有点怀疑那姑娘是不是被抓住了，正在警察的胁迫下给他打电话下套。不过这可能性很快就滚出了他的脑袋，那女孩真要想下套的话，没准压根就听不出来。
夏雨又回到了客厅，父亲还在摆弄那些杂志，已经戴上了老花镜。见他来后，父亲抬头看了一眼：“女朋友？”
“没，”夏雨回答，“疯狂想追求我的人而已。”
父亲从鼻子笑了一声，头摇摇又低下：“来看这儿，你还在这书上画了好多东西呐。怎么感觉你小时候画画比现在强多了？诶，小心别撞倒那望远镜！”
“你还没把这东西扔掉？这玩意儿都摆在这里……多少年了，十多年了吧！是不是还是连方向都没变过……”
父亲抬头回答，空气中掠过一道锐利的鞭子声，夏雨的笑容凝固了，一阵风在他前方一扯而过。父亲向右侧飞去，一簇头发朝上旋转着飞开，血溅到夏雨脸上，他意识到那不止是头发，而是连着头皮的半个脑袋。
鞭子的声音依旧在耳边回响，幻听中一遍遍重复着。夏雨呆滞地跌坐在地，望着面前父亲的尸体，夜风不断从一旁的窗户吹进来。血慢慢浸过父亲的大衣，深褐色的，沿着地毯爬向目瞪口呆的夏雨。四周一片寂静，被他摔跤时撞倒的望远镜筒缓缓滚来，轻轻碰着他的左手。
别把它碰倒，父亲对他说，它已经在那里摆十多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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