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沈……沈舟？”
我迅速收拾好脸上冷峻严肃的神情，抬起头来看向那个从容之中带着一丝吃惊的声音的主人。
“你好。”我做出很沉着的样子，稍稍地推了一下鼻梁上的黑框眼镜。余光瞥到对方手中所拿着的那张折叠规整的A3纸，上面密密地写着娟秀的黑色字迹，但由于是复印件，字迹显得有些断续而灰败了。
啊……真是麻烦。
女孩似乎意识打自己的失态，轻轻地碰了一下额角的发缕，稍稍地别过眼神，似是无意识地轻轻地说了一句：“啊……抱歉，失礼。”又转回那双乌黑剔透的瞳仁，“你好。”
有礼貌的女孩。
我其实早就认识，不，其实是单方面知道她。她叫张眉。在这样一个文理分科后成班三天还仍然气氛僵硬的理科实验班里，除了原来高一班级里的老同学，能被我认识的学生，必定是在某种意义上……有些名气的。
名人张眉。我在心里嘲讽而又克制地笑了一下，不同于别的女生看到我时那种明确而又拙劣的无视，她美丽的双眸直直地看着我。我仿佛被这样真诚的虚伪给刺激到了，兴奋得浑身发冷。
见她没有说话，我出于绅士风度，首先开了口。
“有什么事么？”
张眉展开手中的A3纸，垂下双眸来看了看。她密密匝匝的睫毛宛若黑云压城一般从眼角倾轧下来，硬是压得我心尖一沉。就在我开始有些厌恶自己的时候，张眉又抬起眼来，微微一笑，打断了我的自我讨伐。
出乎意料地，她带着些许幽默的意味对我说道：“你的字，很漂亮。”
好啦好啦，不就是字迹娟秀，名字又起的像女孩吗？让你误会，真是抱、歉了。
这种误会并不是第一次发生，回到自己熟悉的事情上来，我稍稍地松了一口气。
“反差……萌？”我扭曲地笑了一下。虽然自嘲起来简直熟能生巧，不过我还是没敢在说出这句可怕的话的时候直视女孩的眼睛。
我大概能够猜到张眉来找我的原因——她手上拿着的，是暑期返校时丧病学校安排的期初测验中，由语文组印发的年级优秀作文复印件（所以说一般返校的时候不应该安排大家认识一下新班级的同学吗？搞出这种愚蠢的误会来果然还是学校的错）。而张眉手中的这一张，顶端写着一行小小的“高二1班沈舟”的字样。
没错，鄙人没有什么长处……除了稍微擅长写写文章。
而每一次我的文章被作为范文发下去之后，班上总会有那么一两个我不是很熟的同学在课间毫无征兆地跑来找我聊天——当然，内容大同小异。
一，夸我一番。
二，向我询问平时读什么课外书。（啊，课外书，我最讨厌的词汇之一。）
三，向我询问有没有什么特殊的写作技巧。
四，最后再夸我一番。
首尾呼应，满分作文格式达成，我在心里叫一声Bravo，感慨万千。然后，他们便心满意足地离开。
说实话，我不是特别讨厌重点中学——毕竟大家都是认真的好孩子。虽然这样多少有些伤人，但对于从来不心存希望的我来说，不痛不痒罢了。也不要误会我是一个过分消极的人，不，我反而自得其乐。
张眉没说话。我快速地观察了一下她面孔上被我刚刚错过的神情，却觉得有些无法解读。她看着我，似乎有些困惑。然后她仿佛又强迫自己回到了严整的状态里，正了正神色，礼貌地把纸张铺在我手边空余的地方。
“沈舟，有个问题想向你请教。”
张眉来的很快，足见她的热情。不过恐怕经过刚刚那一发自黑，应该能让张同学直接省略掉四段式里的第一步了吧。拜托了，我的时间也是很宝贵的……哟。
“请讲。”
张眉纤细苍白的手指轻轻地点在那张作文纸靠近末尾的地方。然后她毫不犹豫地开口了。
“《存在与时间》的作者并非萨特，而是海德格尔。同学，你的引用出错了。”
我刚刚装模作样的神情在一瞬间全部崩塌了。几种不同地感觉刹那间涌上心头，一时间无法分辨，竟差一点导致了理性的崩塌。
我张开口，尚未说出话来，预备铃便适时地响了起来。张眉杳无声息地收回自己的手，对着我轻轻一挥，转头走回了自己的座位。这时我才注意到，原来我们分别坐在教室两头的窗户旁，对于一间教室来说，简直是千里迢迢了。
心里的情绪都落下去了，然后缓缓地漫上一丝微漠的感动。
女孩的作文纸还留在我的课桌上。在我那两个灰白断续的“萨特”的字迹旁，用黑笔画了一个小小的、谦虚的圈。我伸出手指轻轻地摸了摸那个小圈。在这个理科至上的教室里，还有着第二个读过海德格尔的人，这个念头超过了我的笔误被印给了全年级的事实。张眉错把我当成女孩的失误，我原谅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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