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碧空如洗,杨柳依依。
归燕在湖上盘旋,振了振淋湿的羽翼,掠过半空,穿过树叶带起一阵簌簌的摩擦声。
雨还在下。随意铺就的大块青石板被冲刷的如铜镜一般明亮,映照出的天空虚无缥缈,仿若蓬莱仙境。
一脚踏在石板的空隙里,再抬起时留下了深深的印迹。布制的鞋面溅上了黄色的泥点。春风十里,将如酥的小雨吹拂在他身上,藏蓝的衣襟晕染出墨色。额前一绺黑发贴伏在脸上,又被他随意向后拢去
他行走在烟雨里,并未撑伞。身上衣物的料子算不得上乘,却也并不粗劣。负笈而行,步伐有些急促,许是怕书籍被淋湿了。
大概他也不曾想到会突然遇上这阴雨天气,眉头轻锁。挺直了身子望向四周,希望找个地方避一避。
“公子。”他听到有人唤他。
回首一看,却发现在他身边婷婷玉立地站着一位女子。
蓝色的交领长裙,优雅而不臃肿,裙袂上用细密的针脚绣了两层水纹。上身着了一件披肩,洁白如纱的料子上散落着点点红梅。三千青丝随意挽起,被一只象牙钗子固定住。
少了几分脂粉气,多了寻常姑娘家没有的淡然出尘。手中执一把油纸伞,五指纤细白净。明明都是在泥泞的雨路里,她却得体而大方,不见一丝慌乱。是了,这姑娘应当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但这气质却又有天壤之别。恍惚之中,遗世独立,茫茫天地间,她就好像从写意山水中缓缓走出的水墨仙子,却有着与众不同的耀眼色彩。
待到他回过神来,才猛然惊觉自己方才直直盯着那位姑娘的行为有多无礼。急忙作揖道:“恕在下失敬,在下谢臣,字轻霜,柳河镇人士。敢问姑娘芳名?”
这位姑娘好似看出了谢臣的局促,笑了笑,道:“不碍事。小女子江疏云。这路前面有一座亭子可供避雨,若谢公子不嫌弃,请跟小女子来。”
谢臣跟在江疏云的身后,看她自然地穿行在幽静的小路中,不觉有些嫌弃自己刚才的狼狈。他向身侧看去,两旁生长着丈许高的乔木。碧绿色的叶子被冲刷得亮晶晶的。顺着树枝,叶柄,叶脉,雨珠悄然落下,滴落在谢臣的面颊上。
眼前突然暗了暗,谢臣回过头来,发现是江疏云站在他旁边为他撑着伞。谢臣怔了怔,静默一阵,只听江疏云道:“亭子就在前面不远了。”谢臣感激的对她笑了笑:“如此,就多谢姑娘了。”
二人并肩行走,但这小路本就狭窄曲折,衣袖不免沾了些路边草木上的雨水。这油纸伞却也不算大,遮两个人,着实有些勉强了。雨还有些愈下愈大的势头。谢臣想,他应该让江姑娘先走吧,他淋几下雨不算什么。但姑娘家本来就体寒,若是再不小心感了风寒就麻烦了。正想着,却如江疏云所说,很近,他们到地方了。
谢臣有些豁然开朗的感觉。柳暗花明,眼前的景色让他忍不住赞叹。溪水发源于左边的深林,大概是因为下雨的缘故,流得有些湍急。横穿了整块平旷的土地,又缓缓地流入右侧的树林里,神秘幽暗的再看不到。
最吸人眼球的莫过于临于溪上的一座亭子。规格比平常的要稍大一些,六角高高向上翘起,像只鸟正在张开翅膀。亭子本身没有过多华丽的装饰,让人感觉古朴而又典雅。此情此景,到让谢臣有些入迷。
“真是的…”江疏云看着谢臣的样子有点无语,无奈道:“谢大公子,现在可不是欣赏美景的时候。当下好像避雨更要紧吧。”
谢臣被江疏云这么一说,回过神来,轻咳了几声表示自己的尴尬。答“知道了”然后匆忙跟着她快步走进亭内。
江疏云收了伞,把它靠在柱子旁。任凭伞面上的水珠顺着褶皱滴落在地上。
她坐在石凳上,静静看着谢臣。果不然,谢臣在打量完四周后问道:“江姑娘,这地方怎么会有座亭子?”
江疏云将散落的一缕发丝别到耳后“这亭子应当是有些年头了。家父年轻时外出游玩,误打误撞来到这里,正巧看到一只鹤从亭中飞走,他认为这是吉祥之意,所以就取名为放鹤亭了。”
“这样啊…”
江疏云又道:“公子若不介意,唤我疏云便可。家父最希望我一生快乐,所以他对我没有太多严厉的管教。”无奈的叹了口气“才养成了我现在散漫的性子。”
“不,姑娘挺好的,我其实很喜欢这样淡雅的女孩子。”话一说出谢臣自己都愣了一愣,然后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嘴角带笑,看向江疏云。
乌云褪去,天边正夕阳,余晖散落下亭内。斜映出放鹤亭的影子。亭内两人,男子风华正茂,英姿挺拔,女子温润纤雅,绰约多姿。相视而笑,夕照在他们身上镀了一层薄金。美好的不可方物。
【贰】
谢臣到了家,本想趁着天色还亮,研习一下诗文,奈何心思完全不在面前的书本上。脑海里全是她的灵动样子,一颦一笑。谢臣知道他自己陷进去了,而且不可自拔。
清风拂起,夜凉如水。谢臣倚在桥栏上眺望着广阔的江面,映衬着四周的灯火,看它泛起涟漪。
谢臣放空了心神,随意向四周看去。突然间,他瞳孔一缩,看着从桥下慢慢走上来一道身影,随即绽开了笑容。
“疏云!”谢臣喊到。
江疏云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抬头看去,只见谢臣站在桥上,弦月正在他头顶。清辉洒下,衬出他深邃帅气的五官,再加上他一袭白衫,倒像似个谪仙。
江疏云走到他身旁,笑吟吟地问:“谢大公子也出来赏月?”
谢臣点头“疏云,你就别唤我公子了,显得太生分。”
江疏云学着谢臣的样子,让自己靠在栏杆上,单手托着下巴。闻言,俏皮的眨了眨眼睛,道“那我要怎么称呼你呢?阿臣还是轻霜?”
谢臣终于看出她淡然外表隐藏下的小女孩心性。俏丽若三春之桃,清素若九秋之菊。这么形容她最合适不过了。扶额无奈“别闹。”
这一次他们并肩望江赏月,如同几天前,他们并肩行走在林间小路。那一把伞,把他从人间渡到了天堂。那座孤亭,开始承载了一位女子和一介书生的故事。
谢臣看着江中月亮的倒影愣愣出神,突然身旁方才还笑语盈盈的江疏云猛地俯下身,剧烈的咳嗽起来。谢臣一下子慌了,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手,轻轻拍着江疏云的背。她很清瘦,这是谢臣的第一感觉。
江疏云慢慢地缓了缓,直起了身子,整理了一下乱了的发丝,才想起来旁边还有一个大活人在。她一回头,就撞入了一双满是担心的眸子。
“怎么回事?”
江疏云觉得被人关心的感觉不是一般的好。揉了揉眉心,目光有些暗淡。她对谢臣道:“娘胎里带出来的老毛病了。抓过很多药都没法根治,那个大夫说我可能活不过二十岁。我看他完全是在信口雌黄。我自己分明感觉还好嘛。”
谢臣觉得心头一紧,这个女子外表的淡然,内里的坚强,这么多年的日子她又是如何度过的。谢臣想到这些只觉得一阵阵的心疼。
他不顾江疏云的轻微挣扎把她搂在自己怀里。下巴轻轻抵在她的肩上,“疏云。”谢臣声音低沉,靠近她的耳朵,轻声道:“疏云,我心悦你。余下一生,可否让我陪你一起经历,一起承担。”
吸引了我的,是你的坚忍淡然,而让我沉沦的,是你如水的温柔。
“好。”她答道。
【叁】
青松覆雪。江疏云站在谢臣身旁帮他整理衣袖。“此去小心。早些回来。”
谢臣亲昵地抱了抱她,笑道:“知道了,娘子。”
江疏云瞪了他一眼,脸上的笑意却怎么也藏不住。“少贫嘴。还未成亲,休得乱叫。”
谢臣深情地看着她,拨开江疏云额前的碎发,轻轻地吻了吻。
“疏云…我考中功名立即就回来娶你”
“我等你。”
“好…”
【肆】
“大人,夜晚寒凉,快些回去歇息吧。”随即将手中一件黑色氅衣递给了谢臣。
谢臣接过,却没有将其披上。单手托着,指间稍微用力。料子摸起来很软,很顺,不难看出制作这件大氅时选取的毛皮定是极佳。谢臣怔了瞬间,心底却又泛起来那份无力和酸楚。
“大人,大人?”
谢臣回神过来,发现是小九在叫他。
小九是是谢臣从街上捡回的孩子。江疏云香消玉殒之后,谢臣受到很大的打击。他不顾一切来到那些江疏云生前最喜欢的地方,试图寻找她存在的痕迹。就在这时,他看见了小九。
小九那时尚是孩提,蜷缩在墙角,衣不蔽体。谢臣想,如果疏云在这里,她应该会帮助这个小孩吧。于是谢臣把这孩子带回了家,教导养育他。
沧海桑田,物是人非,半甲子的岁月弹指而过。如今小九已经成为谢臣的左膀右臂,是他在沉浮的官场中唯一能真心信赖的人。或许这就是江疏云给他的最后的关切了吧。想到这,谢臣稍微沉静的心绪又开始杂乱了起来。
“大人…是又想起江姑娘了吗?”
谢臣不答,小九也就伫立在一旁侍候着。谢臣稍微仰起头,注视着半空中的一轮明月。希冀能从皎洁的清光中寻求一丝安慰。奈何眼前渐渐漫上了雾气,他觉得目中的婵娟也模糊了起来。抬手遮盖住自己的双眼。
谢臣曾经怨过江疏云,怨她没有遵守当初和自己的约定,怨她在病重时也不声不响,怨她瘗玉埋香自己却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自那之后,谢臣开始无比厌恶自己。他恨自己年轻气盛非要闯荡天下,恨自己被功名利禄蒙蔽了双眼。他恨自己一别多年在江疏云最需要他的时候杳无音信。
可谢臣只不过是抱着最卑微的心思,他只想考取个一官半职,让自己足够优秀,起码足够配得上江疏云,能够给她最好的,风风光光的迎娶她,八抬大轿,明媒正娶…谢臣叹了口气,故人已逝,再提这些还有什么用呢…
他回想自己和江疏云在一起的时光,那的确是他这辈子最快乐的日子,让谢臣觉得真实而又虚幻。像蒙了一片雾,隔了一层纱。
薄暮落潜雨,郊亭忽逢卿。布衣得何幸,伊人暗垂青。
谢臣苍凉地笑了笑。“天凉了,大雁也该回迁了吧。”
夜晚的风从庭院吹过,寒冷刺骨。
“小九…回去吧。”
谢臣这一辈子的运气大概都用来让自己遇到了江疏云。亭外一遇,从此沦陷,他对江疏云又何尝不是一眼误终生
寂月酬江疏云伴,寒雁留声轻霜随。
遇你无悔,知你无悔,爱你无悔。谢臣想,江疏云,何其有幸今生能遇到你。他自嘲,我只不过是一介书生。是你给我成长的机会和打拼的信心。余下的半生,我为你而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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