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比醒来之后,什么话都没说,抱着双腿坐在倒下的岩壁旁,静静地看着斯汀披上已经被火烤干的披风。即使现在已经换上了她梦寐以求的新裙子,也无法缓解她闷闷不乐的复杂心情。
她不知道为什么醒来之后周围的景象都变了,岩洞外就像是刚刚遭遇了什么自然灾害,湍急的黄水在她不远处的沟壑中涌动,一次又一次地将上游的高树和石头运向远方。
她问斯汀发生了什么?无论是斯汀还是杜鹃,他们都说是因为半夜下起了暴雨,为了安全起见,就到了别处遇难。
杜鹃又问为什么当时没有人叫醒她?斯汀他们又一致说当时他们叫了,但是无论怎样叫不醒,就是被雨淋了也没有反应,还以为是生了病。于是二人决定优先寻找能够避雨的地方。
两个人说话时候的口吻十分淡然,就像是什么时候背着艾比偷偷达成了共识,在说明情况时表现得十分有默契。
只有丝布妮一直安静地望着她,那宛如玻璃球一样的明亮双眼像是在替艾比分担心中的疑惑。看到它,艾比渐渐释怀了,也确信了晚上醒来发现斯汀不在身边并非是她的一场梦境。
回想起当时心境,她只觉得自己是个大笨蛋。明明丝布妮还在身边,自己却一味地认为斯汀已经抛下自己独自离开。想要去找他,但离开火光的恩泽,四周全是无边的黑暗。她害怕得连站起身都做不到,也听不见来自丝布妮的安慰。
最后只能独自承受迫使她陷入疯狂的胡思乱想,然后被不知从何处涌来的海水吞噬,失去了知觉,进入了一个奇怪的梦境……
那里什么都看不见,艾比却感觉自己飘在了半空,像是飘在空中的蒲公英,可是却始终找不到能够降落的地方。
她是人鱼的子嗣,子嗣会继承人鱼的所有能力,甚至还能够做到人鱼做不到的事,所以每个人才都想要逼迫她,做她不喜欢的事情。
她十分讨厌这些人,讨厌死了!或许这种没有人能够靠近的地方,才是她最后的归宿吧……
可是,她的心中却充满了矛盾,她真的好想好想好想好想好想好想能够留在斯汀的身旁,吃他做的饭菜,跟他一起周游各地,看更多稀奇古怪的景色!
这里不但安全,还能拥有一切她所希望的东西,又有什么不选择这里的理由呢?
可是,这样的生活又会持续多久呢?
艾比这回真正开始思考起将来。她回想起了当初第一次与斯汀相遇时,斯汀对伊尔兰道那群坏人说的话。
“……我的委托人只叫我帮她把人鱼的子嗣送到费施曼,之后应该做些什么她都没有交代。所以到那之后你们把她带走,我也不会再多说什么,报酬也能够拿得心安理得。但是现在的话,我不能把她交给你们,罪恶感会使我无法入眠。”
如果,当时斯汀说出这些话不是故意激怒那群坏人,而是真的打算在到达费施曼后丢下她离开……
想到这里,胸口传来了撕裂般的疼痛,明明没有出血,却很疼很疼,疼到她都快缩成了一团。结果到头来,斯汀和她的关系终究没有脱离被委托人和被委托物的关系吗?
我该怎么办?妈妈。
艾比紧紧攥住手中的项链坠,把头埋得更深了,前额所剩不多的刘海安静地躺在膝盖上。
就在这时,有只手突然搭在了她的头顶。
“艾比,你怎么了?你的脸色很差,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吗?”
“!?”
听到是杜鹃的声音,艾比咻地一声直起了背跳往了洞口的方向,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危险的女性,眼神中满是不信任的微光。
虽然她现在已经脱下了湿透的阴沉长袍,展现出长袍下英姿飒爽的雪青色异国行装,但不会改变的是她是一个唐秦国人,她在企图抢走艾比。
就算她的脸再怎么亲切和善,失去本来靠贩卖遗物为生的诡异形象,这身明显不像是商人的轻便装束与又扁又长的剑鞘,看上去跟那些伊尔兰道的坏人没什么差别。
要赶紧把她赶走才行,不然地话……
艾比看向斯汀被厚重眉毛遮盖的双眼,迫切希望他能做些什么。她相信斯汀一定识破了杜鹃的伪装,只要找到合适的时机,他一定会出手赶走杜鹃,就像上次对付伊尔兰道的坏人一样!
但是斯汀却避开了她的视线,牵起已经烘干皮毛的丝布妮的缰绳,缓缓走向洞口,平淡地说了一句。
“我们要出发了。”
“……”
艾比愣住了,但最后只能够默然地点头。
这回艾比算是明白了斯汀的想法,他之前对伊尔兰道那些人说过的话都是真的,他早就做好了在到达费施曼后抛弃艾比准备。然后失去斯汀庇护的她,就会理所应当地被杜鹃带走。
所以,才会教她怎么做菜啊……这又有什么用呢……
艾比对杜鹃没有一丁点信任,等离开斯汀实现后,艾比确信杜鹃会为了不让她逃走,像之前伊尔兰道的坏人一样,让她昏迷过去吧。
反正她是人鱼的子嗣,就算不用吃饭也不会像其他人一样饿死,有什么特地准备丰盛晚餐的必要吗?
三个人两匹马陆续离开了岩洞,沿着洪水流逝的方向前往费施曼镇。空气很清新,路况却很糟糕。因为洪水的关系,前行的道路也变得错综复杂。时不时会出现湍急的洪流阻拦斯汀他们,只能想办法绕过它,或是找到一片相对安全的地方横跨。
一路上没有人开口说话,本来应该作为话题制造者的艾比也一言不发,安静地坐在她的专属位置上,满脑子都在期待着有更多的洪流出现。最好能来个大的,把他们一次全部卷回埃尔赛镇。
因为她知道,只要不到达费施曼,委托的效力就会一直存在,斯汀就会一直保护她,杜鹃就不会轻举妄动。
可是神明就像故意在跟艾比开玩笑一般,即使一路上转来转去,最后居然仅仅花了半天的时间,误打误撞地来到了费施曼镇的路标边上。老旧发黑的路标杆子上爬满了绿油的植被,比埃尔塞的路标还要颓败。只是在路标杆子的顶端开了一朵金色的海玫瑰,伶仃绽放,却流露着别样的生机。
“终于到了。”
斯汀轻声沙哑的感叹,终于点燃了艾比一触即发的恐慌。
“不要!放开我!我要下去!”
她一阵挣扎,从斯汀握住缰绳的手臂下钻了出去,跳下了马。溅起的泥水弄脏了她的新裙子,可是她已经不在乎,只想逃得离杜鹃远远的。
直到她能将两个人尽收眼底,她才停止了逃离。
“艾比,你去哪?回来。”
斯汀语气平静,艾比反应这么激烈,他又怎会不知道艾比此时心中想法。
“不要!”
“动作快点,别让我说第二遍。”斯汀加重了说话的语气,像是老者在教训自己不听话的孙女。
“不!我才不要去费施曼!只要一到那里你就要把我交给杜鹃!我不要这样!我要一直跟着你,就算你觉得杜鹃她是好人,不会把我送去唐秦国,我也不要跟你分开!一刻也不要!!”
艾比使劲地甩着小脑袋,长长的银白色鬓发在气红的脸颊两旁自由地跃动着。
斯汀看到到她这副任性地样子,肩膀因为吸气隆起,然后又因为吐气降下。
“我最后说一遍,过来!”
“不要!”
“……好吧。杜鹃,动手吧。”
“啊,啊?现在?”
杜鹃愣愣地看着争执中的两人,始终没想到事态会发展成这样,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
“只要让她过了这个路标,我的委托就算结束了。之后她就交给你了。”
“……”
斯汀突然郑重地将艾比托付过来,这让杜鹃有些难以接受。但斯汀的命令她不敢有半点怨言,只好从马鞍挂袋中把装有睡眠粉的袋子取了出来,然后望向已经成为她狩猎目标的艾比。
“你不准过来!你要是敢过来我就咬死你!”
艾比敏锐的直觉察觉到了来自杜鹃的威胁,面容在嘶喊中逐渐变得狰狞,鳞片状的纹路爬上她的面颊。小嘴开始向两侧裂开,锋利的獠牙已无法被双唇覆盖,全部暴露在外。
因为恐惧,艾比渐渐变成了丑陋的模样。她这个样子反而让杜鹃在踟蹰中得到救赎,杜鹃将剑从剑鞘中拔出,只要敌方足够丑陋,她的剑就不会再有迷茫。纵使是杀伤力极强的人鱼,杜鹃也不会退缩半步。
“吁吁吁吁吁吁吁!!!!”
就在斗争一触即发的时候,丝布妮突然立起身子发出尖锐明亮的啼叫。声音响彻四方,震慑了即将展开死斗的二人,纷纷看向前腿不停在空气中践踏的丝布妮。
丝布妮突然间性情大躁,让斯汀有些始料未及。要不是他及时拉住了缰绳,可能已经被丝布妮从背上甩了下去。
这是斯汀从未遇见过的状况。他的爱马一直忠诚又聪慧,即使有时候会耍脾气挑食,但从未像今天这样暴躁,这让斯汀不由得思考丝布妮到底怎么了。
毕竟是常年以来并肩作战的搭档,斯汀很快便找到了原因。
“丝布妮,你要选择站在她那边吗?”
斯汀看向丝布妮明亮的眼睛,丝布妮点了点头。
“呜噜噜。”
一个悲伤的提问,最后却得到了一个悲伤的答复。
“好吧。”
斯汀没有多说什么,从丝布妮的背上翻了下来。然后取下固定在马鞍上的巨剑,背在了背上,接着独自一人经过了路标,朝着费施曼镇的方向前进。
“喂!那我现在应该怎么办?”
杜鹃大声向斯汀问道。但是斯汀没有理她,只是自顾自地朝着前方行进。
失去指示的杜鹃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丝布妮慢慢走向艾比,然后低垂下了头,轻蹭着艾比的身体。
“丝布妮呜啊啊啊啊啊啊!”
艾比抱着丝布妮的脑袋嚎啕大哭起来,脸上鳞片状的纹路也渐渐褪去。
可是才哭没多久,她就发现斯汀已经走远了,就立马放开丝布妮说道。
“丝布妮,快带我追上他!不能让那个老家伙一个人走,我一定要弄明白他来费施曼做什么!求求你丝布妮,帮帮我!”
艾比真诚的目光投入丝布妮的双眼。虽然丝布妮明白斯汀的目的,也明白费施曼中充满了危险,但它还是放低了身子,让小小的艾比能方便地爬上它的背。
“好嘞,丝布妮!我们出发吧!”
艾比骑上丝布妮后,模仿斯汀的样子牵住缰绳,轻轻甩动。丝布妮就听话地朝着斯汀离开的方向缓缓前进。
最后,原地只剩下了杜鹃和她毫无羁绊的白马。
一切都结束了……
望向清澄无云的天空,杜鹃暗自感叹她已经无法像天上的鸟儿一样自由。
卡莎曾经告诉过她,当斯汀带着艾比进入费施曼,她就必须面对抛弃同伴和背弃国家的现实。
虽说当下的情形跟之前所假设的有些许出入,她或许真的能从丝布妮背上把艾比夺过来,但直到现在,她仍然没能从牺牲艾比还是牺牲同伴和国家中做出抉择。她痛恨着不能下狠心的自己,她确实不适合做这种杀人越货的职业。
唉,要是她能一直向刚才那样丑陋,我应该也不会纠结这些事了吧。
杜鹃回头看了眼来时的路,又看了眼前往费施曼的道路。她的面前又出现了选择,前行可能会丢掉性命,后退一定能活。该如何是好呢?
鱼和熊掌。
鱼在哪?
熊掌在哪?
生在哪?
义又在哪?
算了,还是顺应自己的本心,做自己想做的事吧。
思索片刻之后,杜鹃最终决定前往费施曼镇。她此行没有任何目的,权当是游山玩水,四处晃悠。她正好也想看看这个被所有人恐惧的镇子是什么样子的,是否真的存在任何人都无法对抗的怪物。就算真的遇到了,反正委托已经已经以失败,没有归宿的她至少还能够选择自己的死法……
杜鹃深入险地没多久,本以为这个地方会荒凉得令人发憷,四处都应该堆砌着皑皑白骨和破碎的兵器,比埃尔塞镇还要诡异恐怖。
可事实上,这里确实有倒塌的木屋,有撞毁掉色的豪华马车,有残破生锈的装备,也有满是污泥的骷髅,但他们都被金色的海玫瑰包围。杜鹃不懂这些花朵的习性,只是比起阴森恐怖,更让她好奇这些美丽的花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随着她越走越深,花朵的数量由零零星星变得愈发繁密层叠。当她踏上通往镇口的最后一个土坡,站在高处眺望整个费施曼镇的全貌,她彻底被眼前的景象震惊得说不出话。
整个小镇完全被金色填满,无论是平地还是折断的高塔,都开出了金色的海玫瑰。这些美丽的花甚至开在了海水没有褪去的低洼处,在新的潮水涌入时上下起伏。
“好漂亮。”
虽然嘴上不禁赞叹着,但满眼的金色已经超出了她的认知,让她都快产生每一片金色都在舞动的幻觉。分辨不出哪里是陆地,哪里是水潭。只能经由斯汀和丝布妮走过时踩坏的花朵,找到露出的暗绿色茎叶,她才能分辨出前进的方向。
一路边走边赏花,这世外桃源的景色,让杜鹃开始怀疑费施曼镇是不是真的像传言一样,栖息着嗜血如命的怪物。
直到她经过一座一座堆起的花山,穿过一个又一个的鲜花编织成的拱门,最后她来到一片疑似广场的空旷地区,这里也布满了海玫瑰。可一到这片空旷的地方,杜鹃发现这些海玫瑰却像是从广场中心扩散出去的一样。
而斯汀和丝布妮此时也停在了前方不远处,驻足凝视着一尊跪立在喷泉水池边上的雕像。在周围的建筑都已经东倒西歪颓败不堪时,唯有这尊雕像屹立不倒。
在它身上,能够找到现如今经常见的所有冷兵器,如果不是兵器已经折断腐朽,这尊雕像就是一个活生生的武器库。可是这些兵器全都没能为他所用,每一根兵器最锋利的部分都深深**了他的身体里。
他浑身伤痕累累,唯有被幽兰褴褛破布严实包裹的脖子和带着尖鉄帽的脑袋似乎幸免于难。从黑洞的帽檐深处窥视不到他此刻的神态,但从他一手拄着长满藤壶的巨剑,单膝跪立在广场中央的英烈姿态可以明白,他一定在守护着什么东西,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
杜鹃被雕像的精神彻底吸引,想要明白到底是什么结束了他的生命,结果靠近以后发现,在雕像的胸口上插着一把佩剑。
与其他生锈的兵器不同的是,这把佩剑是崭新的,仍然反射着亮眼的金属光泽,甚至从金色的雕纹剑柄上开出了娇艳的海玫瑰,像是吸食了雕像的鲜血才得以茁壮成长,然后满了雕像的全身。
看到这里,想起之前看到的每一朵海玫瑰,杜鹃大脑被震撼得无法继续思考下去。她情不自禁地在心中感叹,这要多么强烈且坚定的信念,才能一直存活到让海玫瑰开满整个费施曼小镇。
跟这尊雕像的经历比起来,她的艰苦简直如同蚂蚁一般卑微。
“你你跟过来干什么!?谁允许你过来的!走开!走开!”
就在这时,艾比惊慌的叫喊让杜鹃回过了神。杜鹃没想到她因为看雕像太过专注,没留意到自己闯入了艾比的警戒范围,随即赶紧勒住马。眼看着艾比又要因为过激反应人鱼化了,杜鹃赶忙解释道。
“等一下,你冷静听我说。我的委托在你进入费施曼的时候已经放弃了,我不会再强迫你跟我走,我只是想——”
“鬼才会相信你!口口声声说自己的国家有危险,现在又说要抛弃自己的国家。我才不信你说的话呢!你肯定想趁我不注意,把我弄晕然后带走!”
“……”
艾比的说辞让杜鹃无言以对。
“丝布妮!我们走!离她远点!”
艾比骑着丝布妮离开,眼睛从始至终死死盯着杜鹃,直到跟她相距一条街道的距离,她才继续跟丝布妮玩闹起来。
艾比刚才说的话,一直在杜鹃的脑海盘旋。连一个七八岁小孩都能明白的道理,杜鹃居然在没有得到最佳答案时选择了放弃。她开始羞愧于出现这尊坚韧不拔的雕像前,羞愧于站在这片金色的花海中央。愧对于始终相信自己的同伴,愧对于将仅存希望交付于自己的国家。
杜鹃本该因此彻底陷入悔恨与痛苦的旋涡之中,但值得庆幸的是,她此行并非毫无收获。
就在刚才,她转变了想法。她突然意识到,想要实现拯救朋友和国家的愿望,不必非要把艾比掳走。
她过去不敢想象这么做,但是现在是最好的时机。
“斯汀。”
杜鹃叫出这个名字时,他正将背上的巨剑拔出,然后**了雕像面前的地面,像是在悼念没能实现承诺的亲朋好友。
“等你把费施曼的事情办完,能否接受我一个委托?”
斯汀听到后缓缓转过身,抬起厚实的眉毛看向骑在马上的杜鹃。乱糟糟的胡须细微地震颤着,似乎正准备说些什么。
而就在这时,从远方传来悠扬动听的歌声,歌声超凡脱俗,悲怆凄凉,像是失去爱人的女歌者所唱,声音中的寂寥情绪穿透了费施曼的大街小巷。金色的海玫瑰在如风的歌谣中,静静摇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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