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邱致说他要去东郊。
我接到他的电话时,是凌晨两点,如果是在平时遭遇此种横祸,我会暴跳如雷地问候他的先人,隔天还会揍他,不怪我脾气暴躁,我睡眠浅,一点点风吹草动都能拨动脑子里躁动的神经,而一旦被惊醒,这一夜就再也无法入睡,只能瞪着眼睛在黑暗中等待清晨的闹钟,这种夜晚有过无数次,所以我的脾气一向很糟糕,所以我没有什么朋友,所以没脾气的邱致才会和我关系要好,就像班上其他人在背后说的那样:能和躁郁症呆一块儿的只有窝囊废。
今夜我没有发脾气,甚至,我有点感激他这个电话。
我在做梦,一向很少深度睡眠的我,居然在今夜做起了梦,这不是很好的梦,手机单调的自带铃声将我唤醒后,我发现自己的眼眶是湿的,耳朵也是湿的,因为眼泪顺着侧卧的方向一路滑下去。
我茫然地看着昏暗的室内,铃声单调地重复播放,窗外建筑工地夜里仍旧施工,塔吊吊臂上的灯光透过窗户再透过窗帘,将我的卧室染上一层朦胧的雾霭,我在回味被中断的梦境,然而,梦的内容也仿佛沉溺在雾霭之后,再也组不成连续的画面,只剩下还未散去的情绪留在胸口,到底是什么样的梦,能让我哭出来呢。
看向手机,也不奇怪是他打来的,能给我打电话的,除了父母就是他了。
至于他为什么会在这时候给我打电话,我想,是因为他自认为和我关系很好的缘故。在学校里,我自以为是的性格和暴躁的脾气令同学对我敬而远之,我倒是无所谓,但另一个和我处境差不多的人,也就是他,似乎很在意这个社交问题,他是属于那种彻底没救的滥好人,妄想讨好身边所有人,结果就是其他人不但没有对他好意有一丝感动,反而将他投入的那些情感当成了最廉价的玩意儿,把他本人当成了笑话,到了现在,大家连这笑话都觉得索然无味,对他也就置若罔闻了。
我愿意搭理他不是出于怜悯也不是图乐子,只是正常的对待同处一个班级的同学,而邱致,就将这种再形式化不过的尊重视若珍宝,这明明就是对比之下产生的错觉吧,说是比烂也不为过吧,但他就是这样的人,一点都不奇怪。
不是很想接他的电话,直接摁掉才是我一向的做法,但是我摁下的不是拒接,而是接听,为什么会这样,可能是摁错,也可能,是梦醒后那一股还未散去的情绪稍稍影响到了自己。
“慎之,对不起,这个时候打扰你。”他的声音比平时还要空旷,让我觉得他是个透明人。
“嗯。”我的喉咙有点干,不太想多说话。
“真的很不好意思...”我没有骂他,他有点意外,声音稍稍大了点。”
“嗯。”
“我想去趟东郊。”
我沉默了一会儿,确定自己听到的是:我想去趟东郊。
“你想去,就去啊。”干嘛要特地打电话来骚扰我呢——我没有说出这后半句。
“是...我是要去,但是,”他停顿片刻,“你能不能和我一起去。”
“你觉得这个邀请正常吗。”
“我知道大半夜给你打电话说这些实在是...实在是太荒唐了,可,可我真的一定要去一次,这是我最后一次机会了,你知道的,我就要走了...”
“那还请你赶快去,只不过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不认识那里的路...求你,慎之,带我去...拜托了。”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而他在我脑中的形象也越来越透明,几乎就要消失掉。“
“去你妈的。”我轻轻骂了一句,挂断了通话。
工地上塔吊的吊臂开始转动,发出低沉悠长的嗡嗡声,室内的暗淡雾霭,也随着光源的移动而折射出另一种形状,天花板上的吸顶灯罩被光斑照亮一半。我再也无法入睡,看着灯罩上褪色的的鎏金花纹,不由得开始想一些事,关于邱致的事。
他说他要走,我是知道他要走的,出了那事儿之后,我就知道他在这班上是没法呆下去了。
在床上翻了个身,侧身看着床头柜上的闹钟,夜深人静之际,人最容易产生愧疚,白天人前一张脸,夜里人后一张皮,没有群体给予的压力,无关紧要的情绪反而肆意蔓延——我承认那全是我的错。
是我在游戏厅玩老虎机欠了老板六百多块钱,也是我一直拖了一个多月没拿出足够的钱还回去,更是我害怕被打迫不得已拿了一部分邱致笔袋里的班费,但是我只是借,真的只是借,我计划的是暂时拿那些钱抵债,再过几天我就把班费补上,我确实这么做了,我在奶奶那里以买教科书的名义骗了一百多,又在舅舅手里以补习班缴费的理由拿了三百块,最后东拼西凑了剩下的钱,就在周二的午后,我拿着这些钱回到学校,想要放回邱致的笔袋,等我到了教室外的走廊,看到邱致的课桌前站满了人,他面红耳赤语无伦次地在向班主任解释着什么,而其他班委看他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什么滑稽又可恨的儿童动画反派人物,有人在笑,有人心不在焉,而我就停在窗口边。
我该走进去,该拿出钱,还给邱致,但我没那么做,就站在那里,看着他的表情由惊恐到激动再到绝望,看着那些人一个一个从他座位边离开,最后只剩下班主任,等到班主任也离开,他颓然地坐下去,盯着课桌上笔袋。
“慎之!慎之!”他注意到我经过他的身边,激动地拉住我的手臂,“你有看到我笔袋里的班费吗?我一直放在笔袋里的,有一千块班费,但是刚才学委要用,却发现少了六百多...”
我撇开手臂,在他旁边的位置,我的位置,坐下。
“我怎么会知道,你再仔细找找吧。”
那天晚自习结束,我径直去了游戏厅,六百块钱一次性输得精光。
我走出游戏厅,看到在游戏厅楼下的广告牌下,邱致孤零零地立在那里。
他见我走下来,抬头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去,我假装没看到他,打开自行车的锁。
“慎之...钱是你拿的吧。”他的声音又小又嘶哑,我却听得真切, 一股无名火从腹部窜上脑门。
“你他妈有病是吧!张嘴就乱说,给老子滚远点!”
我气急败坏地骑上车,他也没有跟上来,而是继续说了句:“是唐林给我说的,他说,周六的大课间你翻过我的课桌。”
一脚踹开自行车,我走到他面前,他依旧看着地上。
“对啊,是我,是我拿的,怎样嘛,你去给老师说啊,不用等明天,来,给你手机,给他打电话,告发我。”我将手机往他手里塞,他触电似的往后退了几步。
“我不怪你,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但你要知道这不对。”他这才抬起头来,眼神依旧和平时一样。
他的话让输了钱的我很是恼怒,本来就很难接受任何批判的自己,居然被窝囊废邱致教训了,我伸手攥住他的衣领,他又瘦又轻,我几乎可以单手拎起他,我对他说道:”你以为你是谁?你算什么东西还敢教育我?“
“我没有资格教育你...你成绩这么好,写文章也是一级棒,大人认为小孩该会的你都做的好,相对的,我一无是处,所以,我只是在劝你,不要再来这种地方了,会毁了你自己的。”
“关你屁事。”
我松开手,不再搭理他,骑车离开,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他还站在那里。
次日,他的母亲来了学校,和班主任交谈后交还了班费,他没有告发我,而是默认自己弄丢了钱。我作为他的同桌,一直沉默着,在他站在讲台上向全班道歉鞠躬的时候,我趴在课桌上睡觉。这件事之后,班上再没有人愿意和他说话了。
辗转反侧良久,我起身坐在床上,胸中的愧疚之情越来越浓郁,我开始恨自己烂得不够彻底,这种事居然会持续影响这么久。
最终,郁结难解的我还是拿起了手机。
“在一号桥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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