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ou want to see a miracle son? Be the miracle！
——Bruce Almighty
冰城，1：30PM
距离加兰德和她丈夫落脚的宾馆只有几百米距离的某家医院内，十四楼手术室门口的红灯闪烁了一下，骤然变成了代表着生命和希望的绿色。
淡棕色的手术室门从里面被推开，M99走了出来，将不合身的白大褂脱下来随手递给跟在后面的护士，接着从自己的儿童睡衣下摆的口袋中拿出一张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细密的汗珠。她原本白嫩的脸颊上出现了些许红晕，像是半熟的苹果，想来应该是被做手术必要的放射设备所散发出来的热量给熏的，看上去就像是一口气跑完了长途马拉松的运动员一样，还在细细的喘着气。
坐在走廊里的加兰德听见声音，连忙站起来迎上去问道：“还顺利吗？”
M99点了点头：“嗯，还行，没什么大碍，只有一处狭窄，支架已经放进去了，现在麻醉监护室，估计一两个小时就醒了，你要是着急的话进去陪着也行，就是声音不要太大。”
加兰德拉开门走进手术室，门还没关又退了出来，回头拍拍M99的肩膀说：“谢谢。”
M99哂然一笑：“这有什么好谢的，对了，外头有什么好吃的吗？早饭也没有吃，肚子都要饿扁了。”
加兰德板着门框指了指医院后门出去的方向说：“昨天住的宾馆下面有一家饺子馆，尝了尝感觉还不错，旁边一条街上面还有好些菜馆子，要我陪你吗？”
M99挥挥手：“我自己去，你快进去看你那口子吧。”
加兰德不好意思的笑笑，伸手将门掩上。
手术室里外都是静悄悄的，护士拿着报告站在M99的身后，看着这个虽然在做手术时需要在脚下垫个凳子，但手法和技艺却熟练的不可思议的小女孩，眼里满是崇拜化为的星星。
M99自然不知道护士们对她的看法，当然，她也不会在意这些有的没得，眼下，她的脑海里如同风暴之前的宁静一般，默默凝聚着一些坚定的力量。
指挥官要还在的话，我是不是也能像加兰德这样陪在他的身边，看着他慢慢老去，生病，治病，然后死去呢？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就算指挥官没有离开，没有突然消失，但一切的结局都已然注定，永久的离别只是区区时间的问题罢了。根本就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改变。
人类的躯体如此脆弱，不仅仅是暴力和伤害，就连对我们毫无意义的一类时间都能成为他们生命之中最大的桎梏。一个伟大的灵魂和思想可以和整个宇宙对立，但却抵挡不了躯体的老去。
他们不该被这样对待，不该遭受这样的惩罚……
M99从脖子下面拿出戒指，放在手心，随后紧紧握住，用力之深让她原本白皙细腻的手背上面甚至显露出了淡青色静脉的走行。
那么，问题来了。
M99抬起头，微笑着问身后的护士们：“饺子……我一个人吃的话……该要多少个合适呢？”
……
冰城，1：20PM
距离约定好地址不远处街道上的太婆饺子馆内，余言一行四人各自脱去大衣，围绕一圈坐在大厅靠近窗户的小桌子边，桌子上放着四副拆开的碗筷和一张菜单，56-1坐在余言的身边，歪着脑袋对一道道菜名指指点点。
“锅包肉久仰大名，一定要吃正宗的，酸菜大骨头好像很厉害的样子，我觉得海星，东北地三鲜是什么啊……”
“呃……好像是茄子土豆和辣椒吧。”
“就决定是你了，地三鲜！”
“喂，不要把地三鲜说得跟宝可梦一样啊！而且我们不是来吃饺子的吗，为什么要点这么多菜？”
56-1用奇怪的眼神看着79：“吃饺子的时候需要七荤八素难道不是常识吗？”
79抓狂：“你家吃饺子等于过年啊！”
余言扯了两下嘴角，感觉这俩冤家又要打嘴炮了，便连忙打个哈哈说：“不要紧，不要紧，56-1既然要了，那就说明她吃得下。”
79委委屈屈地小声说：“可是用的是我的钱啊……”
“买吃的都这么抠门。”
79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抱着胸做了一个【请】的动作，不再言语。
“小鸡炖蘑菇？要了。”
“酱肘子？感觉很厉害的样子，也要。”
“炖鱼……鱼刺很烦啊，不过我不嫌弃，来一份……好了，接下来点饺子吧。”
56-1几乎将菜单上的东西全部要了一份儿，看得79眉角直跳。
老板娘本来都要熄火歇灶了，结果赶在中午最后关头来了这么几个能吃的，上午的食材还有剩，于是开心的不得了，颠颠儿的拿着小本子跑进后厨去了。
不到一会儿，饺子先端上来，四个人六斤，勉勉强强。抄起筷子拣了两个，还没吃出味儿来，肘子炖鱼鸡肉啥的就全端上来了，铺满整整一桌子，搞得跟宴会一样。
56-1象征性地给余言碗里夹了一块满是鱼刺的白肉，便埋头开吃，坐在对面的88式经过长时间的旅途，显然也是饿坏了，顾不得眼镜上被热气蒸出的满满的水雾，筷影纷飞，小嘴动个不停。只有79不紧不慢的咀嚼着口中的一点点排骨，还时不时挑些卖相好的东西喂进余言嘴中。
大约十分钟过后，56-1扒光了粘在盘子底的最后一粒饺子，摸摸微微凸起的小腹，喝了一口热水，满足地说：“嘛……八成饱吧，差强人意。”
79瞪了她一眼：“真是饭桶。”
“长得丑叫饭桶，长得好看叫吃货，老公，你看我漂亮吗？”
余言对这种无论聊什么都能扯上他的现象无比欢迎，微笑捏了一下56-1的脸颊：“你们在我心里都是超级漂亮的呀。”
“哇，大满足。”
“嘿嘿。”
付过钱之后，四人便穿好衣服出门，打算寻落脚的地方去了。
……
冰城，1：37PM
M99推开了加兰德所说的那家饺子馆的店门，感受着扑面的热气，摘下兜帽大声唤道：“老板，在么，还做吃的吗？”
老板娘掀开厨房的门帘走出来，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说：“哎呀，刚想洗锅呢，前面才走了一拨人，不然就关门了。”
“有饺子吗？”
“还有韭菜鸡蛋，白菜，芹菜，三鲜馅儿的。”
“我要十二个白菜的就行。”
“哪有按个儿卖的啊，我这里饺子馅儿多，个儿大，换了旁的店一个能顶一个半呢，你一个小姑娘家家的，吃半斤成不？”
M99点了点头：“行，按你说的吧。”
将外套脱下来放在最近的椅子背上，搓了搓被冻得通红的脸颊，拉开椅子坐在桌旁。一抬头看见靠窗户那张桌子上盘盘碟碟堆了老高，粗略一数足足二十多个盘子，不由觉得自己是不是也点两个菜比较好。
打开餐单看了两眼，选来选去，最后只要了一个小葱拌豆腐。
不多会儿，老板娘将饺子和一大碟豆腐端了上来，接着拿起抹布走到窗边，将盘子一个一个摞起来，擦了擦不怎么脏的桌面，和M99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刚才这桌子有个姑娘，菜单上面荤的点了个遍，我还觉得他们是小瞧我的菜量呢，结果你猜怎么着，二十八个菜，六斤饺子，那姑娘吃了一半！啊不，怎么都比一半要多。还有个小伙子，看着精壮，结果吃的最少，筷子都不怎么动。”
M99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闺女儿，你今年多大了，看上去感觉有点儿小啊，一个人跑来吃。”
“今年吗，唔……五十多了吧，太久了记不清。”
“啊，是人形小姐呀，也是来参加重建计划的吗？”
“嗯。”
“哎呀……”
老板娘长叹了一句。
“我儿子刚从仙城回来，家里住了一天就又跟着部队走了……只希望重建计划一切顺利，我儿子能平安归来吧……”
M99脑袋里突然冒出ELID几个字，抬了抬上唇，勉强笑了笑说：“肯定不会有危险的，放心好了。”
“唉……毕竟是污染区啊……”
M99不知道还有什么样的话能够安慰她了，只能赶紧吃完饺子，付钱走人。
“下次还来啊。”
“嗯。”
从羞人的热气中摆脱出来，推开店门站在街上，M99将兜帽重新扣在头上，上面那两条白色的兔子耳朵随着步伐一甩一甩，像是两根秋千的铁链。走过街边的柏树时，有风将树梢上面的断枝刮落，轻飘飘地掉在M99的肩膀上面，如同离家的游子，跟着她前往更加广阔的世界。
……
冰城，2：30PM
79站在街道的拐角处，双手叉腰抬头看着面前的宾馆招牌，无奈地出了口气：“结果到头来还是只能住在这里了吗？”
56-1表示无所谓：“反正周围你都已经转了个遍，离那个地址最近的宾馆就是这儿了，要不然再走远些看看，反正是你带路。”
“别站着说话不腰疼好吗，你也知道是我带路啊，你全身上下就长了一双腿是吧，只知道跟着人走。”
“这都能赖到我头上？”
日常拌嘴之后，79下定了决心：“虽然很贵，不过就一晚上，还能说得过去。就住这里好了，明天早点儿起来去约好的地方等着。”
余言和88式表示赞同，四个人便拎着大大小小的行李箱走进了店门。
……
冰城，2：35
加兰德将小车停在位于医院背面的宾馆面前的街道对面，熄火后看着M99说：“我去拿下放在房间里的一些东西，你等一下，出来以后直接送你回去。”
M99微微颔首：“嗯，既然是你和你家那口子的东西，我就不帮忙了，你不着急，慢慢收拾吧。”
“嗯。”
加兰德的神情有些低落，不过任谁的亲人住院，心里面恐怕都不太好受，所以M99也没有多想，将后脑勺靠在椅背上慢慢想着有关ELID的事情。
要赶在部队和逆向坍塌器进入污染区之前找到预防的办法啊……时间这么急，人手也不太够……而且……真的有这种办法存在吗？
M99不敢多想，因为有些希望是禁不起推敲的，如果仔细研究下去，抛掉一切盖在伤口之上的痂皮，能够得到的，无非就是一些更深的失落而已。
奇迹？那都是一些骗人的话罢了。
……
冰城，2：42PM
四个人住一间房子，而且其中还有一位先生，这搭配怎么看都能够令人想入非非，于是乎，房间订好了，两间，都在二楼。
按照分配方案，余言一间，剩下三人一间，不过作为一个经常被夜袭的男人，余言深深明白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一伸手能摸到什么东西，所以也没有说什么，大刀金马地将这一招数给接了下来。
房间里的床单什么的都比较干净，只是余言刚坐上去就被79给拉了起来，一边趁机揩油地拍了拍他的后腰和屁股，一边数落道：“这里不比家里，床单什么的我有带，还是用自己的比较好。”
一向嫌弃79啰里啰唆的56-1也少见地站在和她同样的战线上面：“是啊，毕竟不是熟悉的地方，怎么样小心都不为过。”
88式也来帮忙了，不大的房间里，三个妹子走来走去，无所事事的余言仿佛成为了碍事的东西。
“我下去买几瓶水啊，等你们收拾好了就上来。”
“不要到处乱跑啊。”
“哈哈……我是成年人好吗？不要把我当小孩子啊……”
“就是那个意思啦。”
余言装作满脸不开心的样子走出房间，往门廊正中的楼梯处行去。
结果走了没几步，耳边突然隐约听到了一阵清楚的啜泣声，还有些闷闷的喘息，有点儿不可言喻的意思，便不由地心里一突，脚下放轻了许多。
这声音……真是悦耳……
走到楼梯拐角的地方，余言脚下一顿，整个人愣在了原地。
面前有一位正抱着膝盖，后背贴着墙坐在拐角处的金发少女，她额前的碎刘海覆盖在抱起的双臂上面，月白色的衣服上面很明显能够看到深色的泪痕，身边随意地扔着几个袋子，里面好像装着一些衣物。
原来刚才听到的啜泣声是她发出来的啊……
余言先是在心里面为自己龌龊的想法道歉，接着想要绕过少女下楼，但又鬼使神差般的退了回来，蹲在少女的面前多管闲事道：“呃……妹子，要纸吗？”
少女抬起头，一双墨绿色的眼瞳里满是泪水，和鼻涕混在一起粘地满脸都是，上下眼睑肿得和桃子一样，看起来很可怜的样子。
“……谢，谢谢。”
余言摸了摸口袋，然后露出一个尴尬的笑容：“啊哈哈……我没带纸……”
少女勉强笑了笑，随便用手擦了擦眼泪，站起来拍拍裤子后面的灰，一边轻轻地吸着鼻子一边说：“不好意思，我先生住院了……忍不住就……”
余言点了点头：“嗯，我知道那种感觉，哭一哭很好受的。”
少女捡起地上的袋子，似笑非笑地看着余言：“你也有个住院的先生？”
“呃……我的意识是……家人，亲人这样的……”
少女破涕为笑：“开个玩笑，你要下楼去吗？”
“是，买两瓶水去。”
“我要送一个朋友，你看起来挺年轻的啊，是参加重建计划的吗？”
“对，在这边等人来接。”
“成家了吗？”
“……应该……算成了吧。”
“妻子在家里等你？”
“没有，一起来了。”
“哦，这样还好。”
两人并排离开点儿距离，一边走一边聊着。
“一起的话，无论发生什么都会有个照应的，在家里等人的滋味不好受。”
“是这样没错。”
走到大门口，少女瞥了一眼停在街对面的黑色小车说：“很高兴和你聊天，之后的重建计划拜托了，祝你一切平安。”
余言点了点头：“摆脱什么的当不起，谢谢你了，也祝你一路顺风。”
……
街道对面，坐在车里的M99看到加兰德提了大包小包从宾馆里走出来，便准备打开车门帮她把手中的东西放在后备箱里。
眼神微微往旁边一瞥，走在加兰德身边的人从帽檐下面和衣服的立领上面的缝隙中露出了一点侧面的鼻梁和眼睛。
M99愣了一瞬，心脏停止跳动。
指……指挥官？
黑色的小皮鞋往前迈出了一步，整个小小的身子都在发抖。
那个人转身往旁边走了，只留下一个半侧面的背影。
不可能……这不可能，指挥官还活着的话怎么说都有七十多岁了，怎么可能还是这么年轻……
M99站定不动，一眨不眨的望着那个人的背影，希望后者可以回过头看她一样，让她那个可笑的浮在意识顶尖中的想法能够落在实处——无论是失望还是其他的东西。
可能是看错了吧……应该是看错了。
正在天人交战之中，加兰德穿过马路走到M99的面前，看着她的眼睛疑惑地问：“怎么了？那边有什么东西？”
M99一把抓住了加兰德的手臂，急促地问道：“你认识刚才那个人？”
“啊？谁啊？”
“就是和你一起走的那个男人。”
“啊，没有啊，就是刚好碰见聊了两句而已。”
“他是一个人？”
“怎么了？你认识他？”
“他是不是一个人？”
M99身体前倾，已经打算追上去正面看他一眼了。
“没有啊，好像是和妻子一起来的。”
M99浑身过电似的抖动了一下，随后便是脱力那般的虚弱感涌上来。
松开手，看着那个人走进街边的一家商店，自嘲地笑了笑，摇摇头接过加兰德手中的袋子。
“来，我帮你拿。”
“不用啊……我放后备箱里就行，你怎么了，是想起什么事情了吗？”
M99展颜一笑：“没事儿，看错人了……”
突然看到加兰德肿起的双眼，M99张了张嘴，低下头默默将手中的袋子装进车子的后备箱，随后坐进车里，将下半张小脸埋进了衣领。
加兰德发动车子，两个人默默无言，任凭车外的树木加快了向后退去的速度。
半晌，M99突然开口：“你和你老公是怎么认识的？”
“啊……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想听一听。”
“嗯——你不许笑话我啊，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才十四岁，跟在我屁股后面喊姐姐长姐姐短的，一直说要娶我当老婆。后来我实在烦的受不了，就跟他说等他成人。唔，感觉那个时候的自己真是傻啊，再后来他二十多，从战场上回来，小光头可爱的要死，直接买了玫瑰花和戒指跑到我家楼底下求婚。唉，也不知当时怎么想的，嘴一张就答应了，一直到现在。”
“很好的故事呀……这么多年了，相濡以沫，白头偕老。”
“我倒是真的很想和他一起白头偕老，可是……”
加兰德抿了一下嘴唇，继续说道：“按照他的话来说，他十四那年，我比他大六岁，他七十四那年，他比我大五十四岁……除非奇迹发生，否则他永远都要比我大了。”
M99突然坐了起来，呆呆地看着加兰德。后者瞥了她一眼，笑了笑说：“怎么了，今天老是发呆，是不是太累了？”
M99喃喃张嘴：“五十年前，我比他小八岁，五十年后，我比他大四十二岁……”
加兰德能听得懂这是什么意思，不由收起了笑容：“……对不起。”
“这么多年过去了，从来没有他的消息，任何消息，在很多人的眼里，他都算是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人了，甚至对我来说，他能够出现的几率都已经像是太阳和其他星星一起出现在白天那样的渺茫。或者再残忍一点，挖出心里的最后一点念想扔进垃圾桶——他已经死了……”
M99看向加兰德，眼角在不住的颤抖：“掉头。”
加兰德放慢了速度，张大眼睛看着她：“啊？”
“回去刚才的地方。”
加兰德调转车头，但还是忍不住问：“……为什么，不是说认错人了吗？”
M99认真的，从喉咙里一字一句地发出声音：“即使希望如此残忍的折磨着我，即使绝望的阴影早已挥之不去，即使无数次的祷告从来没有回应，即使倾尽所有都不能挽回哪怕一丝一毫。”
小小的女孩儿几乎是在咬牙切齿。
“可是。”
M99突然带着哭腔说道：“就算只是看了一眼，除非彻底否认，谁能够说他没有可能呢？希望就是这样一次又一次的折磨着我，我却不得不对它低头。”
“加兰德？”
“嗯……怎么了？”
M99的眼泪如同决堤的洪水一般涌出了眼眶：“你说，这个世界真的有奇迹存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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