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终于散去,维托里奥·维内托号穿过了大气层,在散热剂的蒸汽散尽之后,珍珠般的列岛呈现在了林熙宸的面前。
岛屿慵懒地浮在水面上,阳光在棕榈树间投下支离的影子,穿着花衬衫的大叔在冷饮店里弹着夏威夷吉他,虽说是冬季海滩上也有不少人,孩子们相互追逐着奔跑,在海边留下一串脚印。——光是看到海就能让他想到这一切,真是令人不爽的会晤地点。
恍惚间,他的思绪回到了冲绳度过的童年,那时候他还叫林影漪,而她还叫林映潋,那时候尽管不安的迹象已经显露在了帝国的大陆,可是冲绳依然是个闲适的地方,晴天的时候他们在沙滩上互相追逐,雨天的时候就在家里练习剑道,他秉持着谦虚与礼节把这当成仪式,而林映潋则是自那时起就展现出了她张扬而狂妄的一面,不讲礼节亦不留情面。
后来他们搬到了奈良,屋子建在了山坡上,有一个大大的院子,门前种着许多竹子。在那里他开始研习弓道和茶道,林映潋也一样,不过他从来风雅而从容,林映潋留下的烂摊子也是他来收拾。棋艺精进之后他开始逐渐能和闲雅对弈,这是林映潋从来不能掌握到的东西,这是他小时候最自豪的事,尽管林映潋要比他高比他强壮,但是他才是那个能帮助到他人的人。
后来有一天,林闲雅、许朔、林影漪、林映潋,她们全都死了,活下来的,只是名为林熙宸和许翼的两个影子。
“我讨厌海。”林熙宸咕哝着,从回忆中挣脱了出来,他遗传到了森罗万象,却也继承了这可怕的噩梦,他能让无数人沉浸在自己的幻象中无法脱身,可是他也同样沉浸在了名为回忆的幻象里渐渐溺死,他站起身来,把衣服打理平整——小时候闲雅就说过他穿衣很严谨,有种公卿的气度——烟灰色的假双排扣军服上绣着笞棒与斧钺,他佩戴上腰带,宽大的腰带扣上镂刻着叼着斧棒的单头鹰,他扣紧领口的扣子,挂上斧棒的徽章,从肩胛抽出飒泪龙吟将其配挂在腰带上,最后,他眯着眼睛佩戴上了烟灰色的美瞳,然后是黑框的眼镜,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小孩子林影漪已经一点影子都不剩下了,现在他是身兼罗马第二共和国国民议会终身议长、武装力量终身最高执行官、共和国终身最高执政官与一身的终身独裁官林熙宸。
他戴上了勋章与勋略,斜戴上船形帽,踏出了舰桥去接见联邦的最高总帅。
“居然是夏威夷么,这不是要热死我么。”淡路琉璃看着自己许久不穿的军服,新年期间虽说吃了不少甜点可是居然还穿得下,普蓝色的双排扣军服中间是斜放着的斧钺,在斧刃与斧柄的夹角间是被称为拜占庭最核心标志的胜利女神十字,这十字同样以镂刻加黑色烤漆的形式标志在了腰带扣上,在那之上是浮凸出的金色双头鹰,一只头看向欧罗巴,另一只看向亚细亚。再下面则是深酒红色的马裤,淡路琉璃弯下腰穿上长靴,莱因哈特还算给她面子,鞋跟比通常的要高上一截,只是温特方面的代表是个将近两米的大块头,这就让她的努力显得无谓而可笑了。不过她可是鉴金的王女,在气势上绝不会输给任何人,她把脑后的卷发盘起,戴上夸张的大檐帽,帽徽是巨大的胜利十字,帽檐一直压到眉心。只可惜不是皇冠,她在心里小小的遗憾了下,把领口的扣子扣紧,然后佩戴上黑色烤漆的胜利十字领章,挂上肩章与勋绶,小小的少女用皮靴在地面上踏出霸气的音调。
然而等待着她的并非是温特的实权人物,只不过是个上校——说起来这个家伙她正巧认得,温特炙手可热的年轻将星,蓝革者的毁灭者,Evan Sedgires,当然她更熟悉的名字是许翼。她穿着温特的宝蓝色军服,熨得服帖的翻领上挂着勋绶——自然少不了她最出名的那一项功绩,那是曾属于伊卡洛斯的一枚齿轮,被挂在紧贴着她心脏的位置。她的腰带上挂着白烤漆镶金的马刀。
淡路的军衔也不过是准将,温特方面派出个上校来迎接也还算符合礼节,只不过……淡路抬起头看着面前站姿挺拔的少女……太高了,还是赶紧找个地方坐下来说吧,但对方似乎并没有察觉到她内心的想法,而是开始了高亢的宣言:
“我乃西海岸工业联合共和国上校许翼,在此谨代表西海岸工业联合共和国总统麦克凯瑟琳·蒙洛总统阁下与西海岸工业联合共和国武装力量最高司令官暨地球人类联邦主权国家联盟总帅项意明大元帅迎接罗马帝国皇帝莱因哈特·罗严塔尔陛下的全权使节,波斯的征服者、希腊罗马的保护人、帝国的辅佐者、皇帝之手淡路琉璃阁下莅临。”
太帅了,淡路在自己心里回应着,要是能把之手给去掉的话那就更好了,脱帽鞠躬致敬之后,她重新戴上帽子,遮蔽来自头顶的太阳:“那么会议的地点是在哪里呢。”
“因为是非正式会晤的缘故,项意明大元帅包了个沙滩,当然反卫星的措施都做好了,这一点请放心。”沙滩……真是见鬼,虽然是冬天但是这里是热带啊,穿着全套礼服在野外晒太阳谁能受得了,淡路琉璃在心里腹诽着,她从来不喜欢晒太阳,虽然对于项意明这个人不算很了解,不过现在淡路琉璃很有把他丢进烤肉炉滚几圈让他好好晒晒的冲动。
至于正在前面带路的家伙,虽然看不见面部,不过隐约能看见后颈上正有汗不停地流下来,想来她心里也是在骂着顶头上司吧,别光是骂嘛,搞个兵变也是可以的,温特乱起来了我们可就高兴了,淡路琉璃在心里想着,然后一头撞在了许翼背上。
“到了么?”她揉着鼻子从许翼背后探出身来,确实是到了,她也明白为什么许翼会突然停下了。林影漪正站在不远处看向这个方向,他的左手紧紧地贴在了刀鞘上,那景象不像是罗马的独裁官,倒更像是个路遇死敌的武士。
死敌?当然是死敌,这世界上绝大多数兄弟姐妹都是死敌,她是不会忘记她的同母异父兄长是如何把她赶出来的,既然生存本身就是一场战争,那么作为一同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双生子,这两个家伙有太久的时间去打一场永无休止的战争去积累不可抹去的仇恨了——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眼下还没功夫去解决这么细枝末节的事情。
“希腊罗马的代表不会来了,”项意明眺望着海的另一边说道,“他的伤据说还没养好。”“作为希腊罗马的保护人,我想我有资格去同时以拜占庭罗马帝国与希腊罗马的代表的身份参与这场会议。”淡路琉璃淡淡地回答道,事实上她一直都以为欧飓天死了——整个胸腔都被龙未切开,大半个肺部充血坏死的他居然还能苟到现在不得不说是一个奇迹了,在与龙未的那一战中,欧飓天和林熙宸都身受重伤,她只得带着他们闪烁离开,而帝国的幕后统治者独孤诺就只是看着,那眼神令她联想到期盼地看着放生的老虎能长到能吃掉自己年纪的环保主义者。
而既然独孤诺把他们放了回去,那他们自然也不能坏了她的兴致,两个罗马都在全力备战,战争的齿轮已经彼此啮合起来,只是她没想到最先发起关于战争的会议的,会是温特。不过结合到温特不久之前的疯狂扩张,也许这正是符合其发展需要的举动——在从太平洋延伸到大西洋之后,温特的陆上疆界已经到了极限,可是民众依然希望去开拓更新的边疆,温特把眼光投到太平洋另一侧也是理所当然的了。
温特的假想敌是帝国东北集群,而两个罗马的则是西北集群,不过他们和北庭的交道已经打过够久了,无论是北庭舰队还是轩辕白自己的零羽舰队,他们都有一套思路去应付,因此,确认温特的战争能力无疑是重中之重了。“我想知道温特对这一切做了哪些准备。”淡路琉璃询问道,温特并不是一个以军事闻名的国家,事实上相当长的日子里其都处于麻木的和平之中,而东路有着帝国最强舰队的北华,不知道这个家伙有着什么底牌。
“我国针对帝国的仲裁驱逐机甲研制了一款全新的驱逐机甲。”项意明喝了口冰茶,志得意满地回答,“项目代号为解放者,在针对仲裁者的两千次模拟战中没有丝毫败绩。”“那我也可以透露下我这里的牌,”淡路琉璃不知道对方是真的研制出了这样的东西,还是仅仅是为把罗马捆上他的战车而编造数据,“罗马正在进行披羽蛇的逆向工程,试做机已经完成,二月下旬即可以完成量产。”这句话倒也不能算全是谎话,莱因哈特带回来的确实有着枯叶蝶的设计图,试做机确实也已经完成了,不过那玩意儿基本飞不起来——这款重型战舰完全可以说是推力足猪飞天设计思想的最精华体现,罗马现有的反重力技术压根不足以支撑起这么个庞然大物,当然,她所能打出的牌远不止这一张。
“罗马第二共和国方面在研发一款新式的重型载机战列舰,项目代号GN0000,已经初步列装。”林影漪低声说道,手一直按在腰间的佩刀上,而在他身旁伫立着的许翼也作出了相同的动作,“并且我这里可以确定法兰西斯坦伊斯兰共和国哈里发歌尼斯·冯·奥托·欧根大佐与德意志联合体元首谢尔盖·哈布斯堡少佐也将会加入这一场战争。”这将是一场全面的世界大战,至少半个欧洲已经彻底地搅进了它的漩涡里。
“新世界方面也已经做好了战争的准备,两个玛雅都已派出特使同我接触,”项意明回忆着那两人,名字分别是顾恢和巫雅,真是奇妙的政治,不久前他们还打得死去活来,可如今他们竟要携起手去发动一场战争了——没有永恒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这句话果然没说错。
“大西洋两侧都已经准备好了么,“淡路琉璃在脑海里构筑着地图,“维京方面呢。”大国也就剩下个维京了,至于其余的国家,战争的血腥味自然会把食腐者引来的,她对此深有信心。
“我将于明天同维京的代表进行接触,”项意明回答道。也就是说维京还在观望么?无所谓了,反正只要自己把实力的天平扭转过来,自然会有人朝上面丢砝码的,淡路琉璃啜饮着冰镇椰奶,看着海平线上的落日,赤红色的海洋整个都被烧得沸腾了起来。
“这是帝国的落日。”她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自语着,并且它不会再升起来了。
“我亲爱的妹妹哟,你何必把我一直送到这里来呢……还是你打算在这里在现在就杀了我?”林熙宸并不回头,只是让声音飘到自己的后方。
“一些礼节而已,毕竟我现在是温特的军官。”许翼回答道,她的冰蓝色眼瞳被藏在了大檐帽的阴影里,“还是你无情而冷酷的大脑不能理解礼节这种东西呢。”“呵,我记得这是我对你的称呼吧。”林熙宸转过身来,“不过说起来,这大概是我们这么多年来第一次不动干戈的谈话吧,不喊我一声兄长么。”
“我疯狂的哥哥哟,”许翼抬起头来,“既然已经结成了联盟我自然是不会打破这一切的,不过如果你失去了联盟价值的话,我想我会在帝国人之前把你杀掉。”“不愧是与我心意相通的愚蠢的妹妹啊,”林熙宸赞叹着,却没有一丝赞赏与喜悦的神情,“所以你也很清楚你自己的情况吧,我无能的妹妹。”
忽然想起了什么一般,他继续说道:“既然你已经跟上了我的旗舰,不来练习一下弓道么?”罗马的大型军舰军舰从来被称为海上的旅馆,有着台球室与健身房,甚至军官宿舍都配备了化妆室与更衣间,不过这一艘,维托里奥·维内托号,罗马第二共和国舰队的旗舰则是出于独裁官的个人嗜好配备了弓道与剑道的道场,还有茶道的茶室
“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这么虚伪啊,我疯狂的哥哥。”许翼看着面前正摆出残心姿势的少年,“我实在无法理解你这种做法有何种意义。”踏足、定身、搭箭、架弓、引弦、瞄准、放箭、残心,这所谓的射法八节她自然全都记得,可是在现代社会这一切不过是浪费时间,真正的弓道应该是一股脑把一弹夹子弹全部甩出去,扔一颗手雷并且不再看爆炸而已。
“怀旧而已,”林熙宸脱下弓道的护胸,递给许翼,“你不来射几箭吗,虽然你从小就长得比我要高一些,不过弓道的护胸应该还能穿得下。”“哼,真是有趣,”许翼摘下封宸玉鸣,脱下宝蓝色军礼服,扯下普蓝色的领带,捋起了军绿色衬衫的袖子,“明明佩戴着着复合纤维制作的护胸,射出的是碳纤维管做成的箭矢,却还要拿着老掉牙的的竹弓去践行老掉牙的礼仪。”她从储物手表里取出一把运动反曲弓,几乎没有瞄准就开始了速射——她甚至还跑了起来,五声弦响之后道场的五座靶子上全都插着一支箭,每一支都正中中心。
“我可是闲来没事就去射击场玩的,”许翼把护胸摘下,连同那把反曲弓一起塞到了林熙宸怀里,“时代已经变了,我愚蠢的哥哥,况且身为新人类的我们理应有着更新的生活方式,在这种生活方式里,射箭不是礼仪而是运动与竞技。”她重新穿上军服,是啊,时代已经变了,林映潋已经消失了,也许她会时不时阴魂不散的回来,不过眼下她又是许翼了。
“可是妹妹这是我们最后的……”林熙宸在她背后试图说着什么,但是被她打断了:“我不是你的妹妹,林熙宸独裁官阁下,你认错人了,我是温特上校许翼。”她继续行走着,老掉牙的家庭伦理剧她已经厌倦了,还是给世界带来一场精彩的战争戏吧。
不过他们之间的关系又何尝不是战争呢?冲绳的夏天与奈良的秋天,她的哥哥自年幼之时起就把虚伪的笑容挂在了脸上,堂皇的礼仪动作只是为了遮蔽他隐藏的花招——在箭矢与竹刀上输送术力对其轨迹造成轻微的扰动之类的事情他可是一直在做,而她所能做的只是用最强劲的劈砍把他打得头破血流,在他身上打折的竹刀就更多了,自那时起她就坚信绝对的暴力可以打穿任何阴谋诡计,但她从未想到,自己的兄长会疯狂到那种地步。
在杀死了她们的父母之后,她疯狂的哥哥竟一路追踪到了魔界,想要杀死逃亡中的她,若不是魔王发现并制止了他的举动,也许这家伙会真的把她杀掉的——她不自觉地抚摸着自己的胸口,那里有一道疤痕,细密的针脚蜿蜒如同狰狞的蜈蚣,后背稍向上一些也有一道,这是她亲爱的哥哥的飒泪龙吟的杰作,从左胸穿入后背穿出,刀刃距离心脏的距离也许不到一厘米。
不过那一天她确实已经死了,或者说那个名为林映潋的小女孩已经死了,在她的尸体上生长出了名叫许翼的人——正因为如此,她的佣兵代号是“影灵衣”,被遗留下的人们穿上用旧时代尸体做成的衣服,从那之中汲取力量去应对新的难关。
与她把活物转变成自己傀儡的兄长正好相反。
不,还是不要考虑林影漪那个家伙了,许翼心想着,现在已经不是家庭伦理剧的时间了,战争的阴影已经覆盖了大西洋两岸,死神的带刺的双翼正围绕着地球盘旋。
而她的理想,就快实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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