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故地重游。
城市依旧没能从天灾中缓过来，大半个市区的建筑还保持着东倒西歪的毁坏样子，仿佛被时间永远地定格在了受侵袭的那一刻。
街上偶尔会有流离失所的人在游荡，他们在临时搭建的帐篷之间运取必要的物资，对身边堆垒的狼藉习以为常。
大多数人早就离开了这座没有希望的城市，少部分无处可去的人仍在这里艰难地生活。不管在哪，处于何种困境，人总是能想尽办法活下去的。
我曾经的家在城市外围，只遭受了海啸的余波，相对一路上看到的断壁残垣，这所普通的房子算得上保存完好，除了地基塌陷导致半个一楼都被压垮，楼梯、屋顶、院子和作坊都未受到致命的破坏。
海啸来临的那一天，我躲过了劫难。那是我最痛苦的一天，熟悉的家和苦心经营的自我世界被冲散了，猝然的迷茫无助一度让我崩溃。但那同样也是我最幸运的一天，在无数人接二连三死去时，我和我的父母平安无事，最不可思议的是，一只狗带指引着我前往另一个安全的城市，在一条长满爬山虎的小巷附近，我找到了狗的主人，也因此结识了我一生的伴侣。
悲伤与福运交织着同时到来，近乎粗暴地把我扔在充满残酷的现实世界中，我在一日间长大、成熟，告别了过去的自己，甚至连感怀的机会都没有。
家如今依旧保持着原来朴素的风貌，我抓着扶手小心翼翼地踩着倾斜的楼梯上楼。
打开房门的一刹那百感交集，潮湿的空气里漂浮着恍如隔世的静谧，时光如白驹过隙，我的房间却依旧保留着原本的样子，除了遍布墙壁桌椅的苔藓和锈迹令它看起来远离尘世。
这里埋葬了我的少女时光和无数的幻梦。
书架上的书大多已经被水泡烂，糊成了一团，仅有的几本幸免于难的书也因墨字洇开而无法再阅读。
我打开抽屉，翻找那一摞摞的信封。
不出所料，数十封信已粘在一起，捆绑用的皮绳生生地嵌入了表面，上面的字迹化成了一团团氤氲的淡淡水渍。我多愁善感的青涩记忆如今已化成一团不成形的纸。它像一本普通寻常的书，封面是简洁的墨渍和青苔，而中间一页页的故事已不复存在了。
有些东西注定是人生里的过眼云烟，记忆亦是如此。
地板有些倾斜，我踉踉跄跄地走向桌子。桌上长了个绿色的瘤，靠在窗户上长满了苔藓。我推了推，粘合的苔藓裂开，露出底下灰白的表面。我记起了这是颗木质的月球。虽然做工粗糙，外形也与真实的月球相去甚远，但上面覆盖的绿色藓类恰到好处地掩盖了缺陷，它看上出人意料的想极了一颗布满植被的绿色月球。
过去的旧时光温柔地等待着我回来，曾经的一切虽然已成记忆洪流里失去光泽的黑泽匣子，里面的东西却成了永恒的秘密，上面厚重粗粝的材质意示着匣子里的东西的珍贵。
捧在手中的月亮作为遗留下的一把钥匙，悠悠地打开了其中一个匣子。
里面保存的是有关月亮的记忆。荒凉素白的月亮世界曾经很长一段时间占据着我的心，绝对的孤寂与美丽的凄然使我既神往又哀伤，有关月亮的绘本、故事塞满了书架。
某一天我开始尝试自己写一个有关月亮的故事。
故事的主角是一名少年，拥有着和月亮相似的虚缈体质。他从月球坠落，掉入贪婪无厌的海中。从海浪里挣扎着上岸的月亮少年遇见了一名清丽且快乐的少女，少年不可遏制地倾心于眼前太阳般熠熠生辉的少女，然而在海中浸润许久的他早已失去了与少女相称的月亮光辉——他变得透明而虚无。
即便如此也没有什么能阻挡月亮少年热烈的心，他默默谦和地陪伴少女度过一段又一段的日子，在日积月累留下形迹的同时，两人的心始终保持着微妙的距离。
故事的内容很平淡、琐碎，我没有写完就把它封存了起来，至于原因我已记不得了，在那个敏感的年纪，热情与沮丧是共生的双面体，丁点的小情绪就足以让我放弃手中的事物。
虽然故事没有完成，月亮少年却依旧留在我的臆想中。长久的想象为他添加了无数的细节，月亮少年丰满的人物形象寸步不离地陪伴我，守护我。我把他设想成一个沉默温柔、苦恼又孩子气的瘦削男孩，在我安静时他一同安静，在我烦恼时他会无声地安慰，我睡觉时他会绅士地守在一边，出门远行时永远都在身后贴身护卫。
就像手背保护手心，手心温暖手背，我曾是那么依恋他，以致于时常忘记他只是个假设，并不由自主地试图与之对话。
但他毕竟只是幻象，是同一个躯体的双重表象。
我设想的故事结局是个悲剧。沐浴月光而逐渐恢复身体的少年再次招徕了邪恶的海水，他在凝聚成形的前一刻被带走了，只留下独自面对海水侵袭的坚强少女。
一切就像从来没有发生过那样，少女再次独自一人，却从未真正注意到曾有个少年默默陪伴她。
我轻轻叹气，从遥远的回想中挣脱，如果月亮少年真的存在的话，此刻或许还在深海在沉浮吧。我一边想象他那月白色的空荡身体如断线的风筝般飘动的情景，一边转身离开这间熟悉的房间。
在下楼前我忍不住回头望去，整个房间沉浸在浑厚的晨光里，阳光穿过脏兮兮的窗户变得浑浊破碎，宛如海水里的水雾。
空气里似乎漂浮着极细小的粒子，这些几乎无法被肉眼发现的粒子散发着明灭的光，好似黑夜中为航船指引方向的灯塔之光。我揉了揉眼，仔细确认这些星星点点的光芒的真实性。
光的粒子逐渐朝椅子聚拢，在游萤般的飘动中汇聚成了一个透明的人形——月亮少年坐在椅子上，上半身趴在桌案上沉眠，他睡得那么沉，那么缓，深重的倦意将他钉成一颗散发月光的化石。
只是一个眨眼的功夫，眼前的景象倏然消失，房间里只剩下温暖的阳光。月亮少年已不见，他若有若无的轮廓却仍印在我的瞳孔里，灼痛着我的视线。
涌出的泪水盈满了眼眶，在快要溢出的时候被我强忍下去，化成点点泪光。
记忆深处的阀门轰然掀开，过去隐藏在心底的弦重新被拨动。我回想起了年少时那些悬而未决的悸动与感触。木料上浮现的淡淡人形，半梦半醒间看到的月光下的人影，窗户上掌印状的朝露，发呆时无孔不入的奇怪杂音，信纸与笔记本上块状的污渍，起司偶尔不寻常的举动，行走时背脊上传来的无恶意的窥视感，风中缠绵如告白、温和如告别的呢喃声……
这古怪离奇的一切将原本不该存在的月亮少年无限拉近到了我的眼前。我身子往前靠去，想象自己的鼻翼贴在他的颈背上，几乎能闻到他身上那股好闻的海潮般的体味。
他紧张而安静，任由我细细的气息喷在他的皮肤上。
那么长那么难熬的青涩时光都是他陪着我度过的，他的形影不离支撑起了我孤独而脆弱的内心，让我心怀期待地迎接每一个平淡的明天。
我关上房门，下楼，擦干眼泪。太阳刚出来不久，又是个明媚的日子。
我一边走，一边倾听身体里重物落地的声响。我从未如此轻盈自在，简直就像消融在了风里。
起司和丈夫正在外面等我，我朝他们挥挥手，加快了脚步。
在海风和鞋子哒哒声中，我回忆着少年的样子。他存在，他又不存在，只要我奢望，他便永远会在我身边。
“对吧？”
我停下身，转头对身后含笑的月亮少年回以一个微笑。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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