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刷机里发出清脆的声响，这是一份决定她命运的报纸。
我关掉了屏幕，看着纯澈的黑色映照出自己布满血丝的双眼。
印刷完毕。
将报纸折叠起来，与样板对比了一下，我对自己的作品很是满意。所做的并不需要多么起眼，只要让神明收到报纸后发挥效力便足够了。抚摸着还残留余温的报纸版头，编辑的名字赫然映在眼帘——采薇应该是知道这个在某种意义上如同定时炸弹般的名字，但她从未告诉过我。
凤星娴。
她在后天到来后的第一秒便会苏醒。只要她能坚持到后天的话，我的努力就是有意义的，至少那名警官到现在都还没有联系我们。
轻易地决定他人的生死，我很讨厌这种感觉。前天的这个时刻，她也坐在这里淡然地决定了自己的生死吧？那么昨天，她又给予了自己怎样的结局呢？
为什么神明会需要徒弟呢？这脆弱的两环在由人类担当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要崩坏的结局。
采薇依旧熟睡着，但身体不知何时紧紧地蜷缩了起来。尽管疲倦，我却没有想要入眠的欲望，何况这也没有我的容身之处了。我最后看了看采薇的睡眼，蹑手蹑脚地走出了房间，自己现在特别想去一个地方。
电脑桌面背景的那片墓地——我的父母就安葬在那里。
八七公墓离市区并不太远，但是晚上想去那里就有些困难了。拦了几部的士，司机多数觉得我疯了，二话不说便开走了。再伸手时，一辆小面包车在面前急停下来。
“小子，大晚上地在这乱逛？上来。”罗欣从驾驶座上探出头来，比出了一起走的手势。
心中有所犹豫，如果说我要去公墓的话，他肯定也会跟上来的。
“老师……”可这或许是唯一的机会。我打开车门，坐上了副驾驶座。
“说了多少遍，不要叫我老师，你知道吗？我们最怕学生私底下什么语文老师，数学老师，体育老师的叫，一点人情味都没有。”泄愤似的，他踩了一大脚油门。
“罗欣。”
他微微一笑：“这才像样，去哪？”
“八七公墓。”
他的肩膀明显抽动了一下，随后整个人也陷入了沉思。
“别在开车的时候想事情啊！”我不禁吼起来，吓得他一抖——好像不是被吓到，他是打饿嗝了。
“你等着。”他打了个响指，一拉手刹就跳下车。三分钟之后，他拎着两份便当又一溜烟跑了回来。
“一看你就是没吃晚饭，正巧我也没吃。吃完再上路。”
明明就是你自己饿了吧？真是，还说得像是去赴死。反倒今天我胃里的东西都更像是别人给灌下去的。
“我说，你为什么没吃晚饭？”
“帮朋友运点小东西。刚要回家就遇上你了。倒是你，我以为你是想去医院，那孩子怎么样了？”
运东西……么？
“是个长手术，抢救中，我在那也起不了作用。警方说出结果的话会联系我，所以暂时还没什么事。”
一时间车内没有了话语，只留下饭菜的醇香。
我们分别打了一个饱嗝之后，面包车晃晃悠悠地出发了，夜晚的山路格外的黑，我叮嘱了他一句“开慢点”便放松眼皮坠入梦乡。等他推醒我的时候，我一时间竟不知道身处何处。
“大门呢？”周围一片漆黑不说，我们将行之处分明就是条上山的野路。
“你傻呀，”他从后备箱拿出手电，“大晚上哪个管理员会放你进去，我们从旁边爬上去。”
于是我默不作声地跟着他爬了许久，在翻过一个山头后，终于看见了公墓的全貌。
十分整齐地沿着山脊间的延伸线所密布的坟碑群，正默不作声地沉睡在月光下。轻车熟路地来到了父母的墓前，尽管周围光线十分昏暗，可我知道，面前就是他们。
“还好吗，爸妈？在这种时候看到我是不是觉得很奇怪？我啊，就是单纯想见你们了。”
随着罗欣脚步声的停止，唯剩晚风在诉说过往。
两年前的那个雨夜依旧历历在目。
“啪啪啪。”车里唯剩雨点击打在窗上的声响。
父母刚才小闹了一番，原因是父亲对钓鱼太过狂热，结果使得我们在太阳完全落山后才匆匆开始了下山的旅途。不过这样的吵闹倒让我十分放心——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一对夫妻，也因此孕育了如此幸福的家庭。
我坐在后座上玩着手机游戏，屏幕的光亮姑且使漆黑的小轿车内有了点温暖的氛围。车外，车大灯打出的光亮引导着我们在山路间穿行，一同陪伴的还有绵延细雨。
这个初中升高中的暑假，实在没有什么能令人振奋的事情：与本就没有多熟络的初中同学道别，并迎来一批即便过了三年也不会有多熟络的高中同学。这么一想，我的前十五年人生简直差劲透顶，家庭几乎占据了自己大部分的社交网络，成为感情上的全部寄托。
时常思考，履行完孝敬父母的义务，之后我对自己的人生又会有怎样的追求。
不过至少，我还有足够长的时间来寻找其中的答案。
眼睛忽然感受到了额外的光源刺激，我抬起头，看见不停扫动的雨刷间飞快移出了一对光点。父亲啧了啧嘴，松了些油门，将车往护栏侧贴了一些。可这之后，连母亲都感到了异样。
“这车怎么……”
下一秒，我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视野便开始翻转，余光中父亲仍在猛打方向盘，耳边则充斥着母亲的尖叫。然后，所有感官都陷入了混沌之中。
再度醒来的时候，只觉得眼睛被光亮扎得生疼。燃烧的焰光中，树枝的阴影正在摇曳，混合在一起的烟味与血腥味格外呛鼻，车正被熊熊火焰炙烤得温热。我本能地抬眼看向后视镜，镜中正映出着父亲破碎的剪影。
无法描述自己的心情，我只能陈述他们都已无法回来的事实，我只知道自己的人生信念从这一刻开始，崩坏了。
自己的双腿被变形的座椅卡住，无法动弹，偏偏穿透了前排座椅的盘根错节绕过了我的身体，只造成了擦伤。
还想呼唤父母的名字，可喉咙发不出声来。
好累。
算了吧。
哪怕是一丁点能够逃脱的办法，也不想尝试了。
就这么和父母死在一起，多好。
看着车四周攒动的火苗，我从未感受到自己离世界边缘如此接近。
视线逐渐模糊，或许就快到达了。
“唰啦！”
就在这个瞬间，一只强有力的手从碎裂的后窗伸进来，一把抓住了我的衣领，我在恍惚间扭过头：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正大张着嘴，贴附在细长脸上的汗珠此时显得分外耀眼。伴随着“嗡嗡”的耳鸣，我勉强分辨出了他的话语。
“等着，我这就救你出来！”
他见我没有吱声，就将吊挂着的后车门直接掀开，拖着我想往外拽，右腿虽然从底座抽离了出来，可丧失了知觉的左小腿仍被压着。他察觉到这点后，便将半个身子都伸进车内，想把变形的前座顶起来。
“爸，妈……”自己发出的沙哑声音听上去更像是呻吟。
他歪过脑袋对着我，在火苗的噼啪响动中扯着嗓子喊道：“现在唯一能救的就只有你了！快，火会越烧越大的！”话音刚落，大火便从车子前端顺风卷来，我眼睁睁看着火苗窜上了父母的躯体。
我也一起就这样被烧掉就好了。
事与愿违，那个男人成功将我的左腿搬动出来，又刻不容缓地将我抱起，往山坡上狂奔。
要失去他们了。
“不！”眼看着轿车离自己越来越远，我在男人怀中挣扎起来，他显然吃不住力，双手一松，我便重重摔在地上。
心脏开始作痛。
不疼、不疼。
手脚并用向着车爬去，小腿却被男人拽住了。
“他们已经回不来了！现在我要你活着！”
我知道的，回不来了。可哪怕再也对不上那双温柔的视线，再也听不到那声熟悉的呼唤，只要还能把他们带出来，不，只求再触摸一次也好……
“还能救……”
爆响的炸裂声淹没了我用尽全力的撕喊，车子在刹那化作块块残片飞溅出来，巨大的冲击力使得树枝也被连根拔起，卷着已成为一个巨大火球的轿车咆哮着向山下翻滚而去，最后消失在视线中。
然后一切照旧，只有“啪啪啪”的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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