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令死者苏生。”李锦熏如此说道。
最初听到这句话时，我想起了女儿那死水污潭般的临终岁月——她在重症病房结束了一生。死前，她用苍白而又纤细的手指**着那份宣告一切行将逝去的死亡通知书，满脸愁容。是的，直面死亡对于一个年仅七岁的女孩儿来说实在太过困难了。身为父亲，我知道那位未来得及度过豆蔻年华的少女，在面对死神可憎的面容时是何等的绝望。
无论如何，我也不希望女儿在临死之前的回忆是如此的阴暗晦涩。所以在这一瞬间，我心动了——这样的劝诱在以往发生过无数次，但皆未曾令我动容，不过那时我还不知道滴水穿石的道理，更不知道我如今会后悔因为工作未能让女儿从贫瘠的童年中脱逃。
但我很快便冷静了下来。令死者苏生明显不过是李锦熏的谎言。其目的在于让我协助她销毁尸体，李锦熏未曾死亡这一点得到了证实——我虽无意为难她，但这次的案件只能以回收尸体为结局，别无他法。
虽说以上话语中潜藏着某个明显的逻辑漏洞，但在这个争分夺秒的时间段里，我必须做好所有力所能及的事情。
“先生，我对这件事情的发生感到抱歉。”这么说着的同时，我按捏着自己的手指，调动大脑内的特殊服务机能，试图以此调查李锦熏的BIP地址。结果却十分无可奈何，事实上，这位严谨的骇客实是在通过代理服务器进行p2p交流，只能查到代理服务器的地址。得知这一点之后我便关掉了临时通话服务，而这短暂的数秒内，李锦熏再也没有更多的交谈了。
“我的女儿的尸体被盗走了……”父亲用沙哑的声音说道，“我觉得我亏欠她。她死的时候才几岁啊……还没来得及体验女人应有的幸福以及爱情本身的甜蜜……或许是我的专制导致她的叛逆，是我害了她，如今却连她的尸体也……”
“好了，先生。我们会拿回她的尸体的，关于这一点你不必担心。”不难想象眼前的这个企业家是在配合自己的女儿，为了引起我的自责而说出如此言论。跟我一样，他大概是个鲜有回家机会的男人，时常忙于事业，奔波劳累——直至女儿死去。很可惜，我的同情心仅限于家人。
“斯奈儿，你先去调查停尸间。皖，你跟我陪伴这位先生到停车场。”我对两个搭档使了使眼色说道，“先生，我们现在当务之急在于与歹徒交涉。你要先下载追踪软件，以确定对方与您通话时的地址。”说着，我将软件传递给他——这个软件除了能监控他的个人电话以及追踪勒索者地址外还能查阅被勒索人已接收的信息，监控安装者在电脑内的行动。
“我们现在要先回到您的个人公寓里。绑架者可能已经充分调查了你的背景资料。他未必会选择网络电话的形式进行交流。或许会使用老派的交流方式亦未尝不可。”黎皖补充道。
李斋落魄的点了点头，跟着我们两离开了负一层。
一段时间后，斯奈儿从停尸间中出来，小步跑到了我们身旁，说道：“报告。停尸间内没有藏尸。”我没多说些什么，仅仅是点了点头，示意她跟李斋进入后座，并打开私人交流频道。
没过多久，黎皖跟斯奈儿便收到了我发送的私人假设，里面包括了刚刚发生的交谈。
直到这时我才开始拥有足够的时间回顾潜藏于交谈中的那个问题。
李锦熏之所以跟我说她拥有复苏之能力，有可能是因为他不知道我的申请。毕竟，在知道我的申请的情况下，她不会认为我能接受她的交易条件。因为较之于她能使死者苏生这种谎言，我更愿意相信她拥有使尸检人员出现错觉的能力，而这一点对她而言也是可以轻易预测的。
而倘若不知道我的申请，她又为何要盗走自己的尸体？
斯奈儿也发现了这一点。
“或许这只是试探。”斯奈儿从私人频道中说道，“她并没有十足的把握认为我们知道她曾经黑进尸检官的大脑里，却又不敢冒险让我们有接近尸体的可能性。”
“那她将来大概会进一步与我们接触，否则她将不知道试探结果。毕竟即便我相信她，我也不会立刻答复她。”我回复道。
“还有一种可能，她确凿知道我们的申请，却假装不知道，为了误导我们进行了这次欺诈交谈，”斯奈儿很快便想到了另外一种可能。
“除此之外，刚刚的电话是不是李锦熏的本人发出的尚未可知。”我补充道，“有可能是绑架犯的计划。亦有可能是李斋跟李虹浮的计划。”
“第二点是在强调绑架犯另有其人而李斋与李虹浮却从中搅混水吗？毕竟李斋跟李虹浮本身也有可能是这次案件的绑架犯之一，而这种情况应该属于第一种分类。”斯奈儿发出了疑问，“李斋这种大企业家应该知道警察安装插件的具体内容，那么他便不会在事发后冒险通知李锦熏，因为那会留下痕迹。而李锦熏暂时也因此无法得知这件事，所以发话人是李斋或李虹浮——不过按照你刚刚的说法，电话是经过加密的，他们应该不至于拥有这等技术才对。当然了，拥有也未必。”
我对这位搭档现在的状态感到十分欣慰，说道：“是的，我是在强调这一可能性。现在，至少我们可以要求荷鲁斯之眼激活更高级别警戒，彻底监控二人的思维。”
“准确来说，被监控的是精神——当然了，说思维也未尝不可。但绝不是意识。”斯奈儿补充道。
“是的，到时候就需要你的解读了，那种晦涩的文字我无法理解。”我说道，“荷鲁斯之眼可以直接在我们脑海里重现他们的思维吗？”
“理论上可以。但实际上只有荷鲁斯之眼会完整重现他们的思维。你可以要求它翻译并发送具体意识给你，发送内容由系统本身判断。不过只能当做备份使用。”
“为什么。”我问道。
“因为荷鲁斯系统接收资料与发送意识仅差几微秒，而你在阅读文本的时候发送则无法进行。”
“分批发送呢。”这是一个很自然的疑问。
“很可惜官僚机制下的监控系统没有黑客制造的这么便利。”斯奈儿感慨道，“半个小时自动分批一次，这是为了防止接收者电脑容量不足的情况而采取的措施。意识文本的文本量极大，就算学过速读，也不可能短时间内阅毕，要从中找到关键词也很难。当然，你也可以选择让我这个新人进行监视，不过那样我就没法阅读他们的精神文本了。”
“精神文本跟意识文本的差别很大吗？”
“恩……打个比方吧。现在购物网站出现了一个广告，广告的具体信息内容是：3万元就可以购买限量版包包，你觉得很便宜，这是你的意识。但广告不仅影响了你的意识。意识只是精神的一部分。广告是用红色字体写成，红色的字体可以激起你的购买欲。所以说精神文本大体包括‘接收的具体内容’——是真正的具体哦，不仅仅有看到的文字，还有看到的图片的文字描叙，以及视线的聚焦程度等——以及‘未浮现于意识的感触’——这点就因人而异了，在这个例子中就是被稍微激起的购买欲——最后则是‘意识’”
“简单来说，只要我叫你监视意识文本，你就可以省去很多的事情了？”
“是的，尊敬前辈，请问你可否开恩？”
“不行。”
还未来得及让她抱怨，我们便到达了李斋的公寓。
李斋的房间在二十三楼。在车上时，软件的安装已经完成，我们浏览了他过去的痕迹，发现他仅仅跟妻子有过一次交谈，交谈无非是为了告知妻子案件已经发生了的事实。
“为什么妻子在落葬之前没有跟你一起。”我离开黑色轿车后如此问道，斯奈儿在旁边陪同，而黎皖则连同其余伙计将汽车开进地下停车场。
“她大概疯了。她说最近一直能听到女儿的声音在她的脑海内回荡。但搜索电脑后发现根本没有任何网络通信的内容——又或许那是女儿临死前的报复，她在她的脑海内植入了某些软件。”他说道，“今早，她说女儿获得了永生。”
听到了这段话后，我开始回想起自己的假设。倘若绑架犯是李锦熏，而她没有将自己的计划告知父亲，而是反过来寻求母亲的帮助，那么，她向我发送信息的原因，依旧只有那两点。
不过无论如何，在李虹浮脑内安装窃听系统也是必须的，接着我们三个走进了大楼内。
永生者……突然，一个假设闯入了我的脑海……或许这几天的时间内，李锦熏制造了一个克隆人，而这次绑架的目的就在于替换尸体。
那么她完全没必要进行绑架，只需在六点至六点十分这段时间内替换尸体便可。我否决了这一可能性，同时又开始怀疑为何她不如此行动。
克隆并强制生长虽是难事，但对她而言，要获得相关情报应该是毫无难度的。材料只需网购便可，要不留痕迹也绝非困难。
或许，她真的已经死了——这种可能性也确实存在。
“因为我已获得了永生，警官。”
“你什么时候进入我的大脑的。”我问道，“这次甚至没有出现对话框。”
“陷阱门罢了。我可以直接通过荷鲁斯之眼在你的脑海内成声。当然，上次我并没有通过这种方法接触你，你的网络通讯机能有漏洞。”李锦熏是声音在我的脑海中徘徊着，“倘若你需要，我也可以赐予你女儿以永生。当然了，看来你并不相信这件事。你所做的所有假设皆未接触到我的心脏——噢，我看到了，你无意为难我，从精神到意识皆是如此。那就更好说了，绑架尸体的案件就让我来协助你们吧——好吧，好吧，我知道你是不会相信我的，但我可以告诉你并不畏惧你找到尸体。”
“你一开始通过网络通讯与我交谈，意图不在于迷惑，而在于安装。”我说道，“确切来说，你向我发送的语言信息内含有有其余的软件。”
“勉强合格，但你并不知道我的深意。”她的声音不停的回荡着，“不过无可厚非——恩，我看看文本。至于谈判与误导，你未免太看得起你自己，在得知你的大脑有安全漏洞的时候我便可以通过通话向你植入软件，以确定你在荷鲁斯系统里的编号，进而通过荷鲁斯系统对你实施谋杀——在你睡眠的时候，向你的精神植入‘童话化的死亡概念’，‘急躁与恐惧’——当然了，还有最为关键的‘社会地位的误解’及‘家庭破散的悲恸’。不过我现在无意这么做，你若乖乖听话我自可保证你的职位与性命。”
“你觉得我会接受这种莫名其妙的威胁？”
话音未完，眼前骤然出现了爱女死时场景——枯瘦的面容，苍白的肌肤，随后是悔恨感，以及无数早已忘却的回忆——严厉的父亲，贫瘠的童年，同一感，同情，随后意识开始支离破碎……
然而这一切突然间停止了。
“你这么做可杀不了我。”我此刻深知，在这位女性面前，绝对不可以暴露自己的弱点。
“你知道的，荷鲁斯之眼可以强制大脑前额叶损坏，我也可以——不过我更愿意让你自杀，那更有技术含量——你要知道，刚刚只是系统自带的挖掘模式，而你，也处于清醒状态。”
我叹了口气，“那么你的要求是什么？帮助你偷换花费了过多时间准备的克隆人尸体？还是说要从现在开始帮你准备？”
“我已获得永生，躯干腐朽于我无益。”她笑道，“被绑架的，确实是我行将溃败的骸骨。”
“那么你就是克隆人。”
“比之前更加接近正确解答了，但还有万里之遥。”她笑道，“你准备了三辆一样黑色的轿车，是准备在交接赎金时使用吧。在你的预想中，对方大概会用脑骇客技术通过李斋的视觉确定车内拥有赎金，但对方不知道你们准备了三辆外貌一样的汽车。你的计划大概是在李斋行驶一段时间后让他换乘另外一辆汽车。”
“提前做准备而已，真正的手段要在得知对方交易方式后考虑。”我回应道，“那么你的计划呢？”
“天知道。”她说道，“现在还不需要你干什么。”
脑海内的声音俶尔烟消云散。电梯也在逐渐靠近李斋房间所在楼层。
然而，不祥的预感在脑海中不断沸腾翻滚，我忽略了什么吗？不，没有，这个预感在我进入大楼之前便已形成。
可恨的是，这个预感是真的。
李斋的公寓门被强硬的撬开，屋内一片狼藉。妻子更是不知所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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