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瓦拉大沙漠接下来是佩兰加尔,总算是到了有人烟的地方,欧内斯特一行人准备在这里落脚。
越过一片防风林之后,他们终于告别了风沙。而迎接他们的,是一条破旧的驿道、寥寥几匹旅行马和将货物随便堆放在外面的商铺。他们从西边一路行进,两只眼睛已经快不够用了。
好在这里的人们好像同样不太热衷于将目光投向陌生人,甚至可以说神情麻木。——在他们眼里这两女一男与那些满大街流浪的破落户没什么区别。
“我们在这里歇一会儿吧?”
一路上沉默许久的欧内斯特终于开口道。
维德伦蒂娜没有说话,旁边的诺兰递给她一个水袋,眼神关切地注视着她。
几个呼吸之后,迟迟不见反应。
欧内斯特索性翻身下马,他靠在墙根坐下来,往肚皮里灌着水。说真的,他也不想说话,因为那样又累又心烦。
可到头来,好几次唾液咽下去又被挤出来,有些该说的话还是说了出来。
“我们逃出来了。”
他很想加个“首先”,然而事后又察觉说与不说都显得蠢。
“很侥幸,不是么?”
“欧内斯特大人……”
诺兰欲言又止,那一双动人心魄的美丽双眼,在宽大斗篷下无时不刻透出忧郁之色。
“至少对于我来说,我很感激这份‘侥幸’,短短几天,他已经光顾了我不止一次。”
三人逃出冯托恩赛罗这次,再加上盗贼团在哈瓦拉大沙漠内的覆灭,上天两度把他从死亡边缘拽了回来。
他自幼无父无母,被霜指捡到作为养子,从小到大与刀剑为伴,立志有朝一日帮助伽兰萨帝国上一任帝王重返皇帝宝座。而今这一切成为泡影,就如同昨夜黄花一样随风而逝。
我的夙愿、他的遗志难道如此经不住蹂躏吗?
光是前任皇帝死得毫无尊严就足以令人抛下一切了,然而队伍中所要顾及的也不只有自己的悲戚。
“那你就应该放声大笑!你笑啊!”
维德伦蒂娜高居于马鞍之上,怒气满满地瞪着他。
这完全可以理解,因为对于遭逢突变而逃出帝都的长公主来说,世界是一片灰暗的。
兴许大前天早上,她还和自己信任的女官在皇宫中筹划着当天晚宴的内容,直到那个难以捉摸的夜晚降临,欧内斯特从天而降一般亲吻了她。
而后第二天帝都爆发迪特人的全面叛乱,那个她所信任的女官赫然成为了她最大的敌人。她甚至亲眼看到包藏祸心的舒服被眼前之人所弑……
总之,如果这是上天演得一出戏。那么未免太过仓促些。
“哈哈!”
欧内斯特果然是笑了出来。
只不过,是苦笑。
“干嘛不笑!”
那个伟人——霜指莱赫迪能现在死了,连带着大半个盗贼团,与他有关的一切,除了欧内斯特自己以外,几乎灰飞烟灭。而致使欧内斯特奔逃入光幕的罪魁祸首,洛温克王国的上将莫烈斯莱丽,恐怕还会受到现任帝王嘉奖。
诚然,在这个女人面前放纵的勇气还是有的。
也诚然,被所发生的事而牵累的笑,是勉强多余的。
“再去考虑种种可能之前,我这里还能塞得下一整只牛!”
欧内斯特指着肚子说道。
与其像是为了什么紧要的事中道崩殂而丧志,倒不如作为潦倒之人先把肚子填饱。死的人是他所熟识的养父,曾经整个帝国最值得尊敬的人,而不是他这个无名小卒。
想通了这一点欧内斯特长起身来。
窘困的是,他刚从地上站起来想去买些吃的,就发现了自己身无分文的事实。
左看右看。
他自然而然地寻思着,如何在这么一个略显荒凉的领地里,快捷方便地搞到些财产。
“欧内斯特大人。”
诺兰在唤他。
“我这里或许有些值钱的小玩意。”
她把手伸向斗篷内最神秘的区域,不一会儿,在欧内斯特目瞪口呆的表情下,摸出了一件小物事。金光一闪,后者几乎以为是什么魔法。
——然而简简单单的就是一个盘子。
精美的纯金盘子。
“赞美……天神。”
欧内斯特不自然地接过金盘子,用笑容回应了诺兰的善意。
然而,这破地方怎么会有人会要这种东西!
他决定先走一步看一步,先到一个酒馆看看再说。
怒风酒馆,牌子上就是这么写的。
夕阳西下,酒馆里没有想象中的热闹。也不知是来得不是时候,还是这店里压根就没什么生意。
“噢,外面的风可真不小。”
他一副哆哆嗦嗦的模样,外加本就显得单薄的上衣,给人一种无法高看一眼的感觉。
“外地人,这可不是你取暖的地方。”
老板瞥了一眼之后,便失了继续与他交谈的欲望。
他用力擦拭着手上的酒杯,一个个轻放在案上。
“当然当然,我哪里是两手空空的那种人。”
说着欧内斯特试着一脸阿谀地走向柜台,用那种一听就是个惯偷的口气提醒道。
……
以为有什么值钱东西的老板,最终愤怒地把欧内斯特哄了出去。只是他未能料到这个无耻的小偷,给了他一笔丰硕的资产——那个只有地位非凡的贵族家里才有纯金的盘子。
欧内斯特暗中掉包,得来一大袋大陆通用的铜币。
虽然身为盗贼的他从未做过这样的亏本生意,但谁叫那位美丽的小姐出手如此阔绰呢?
用那件“小玩意”堵住酒馆老板的嘴之后,他大大方方地拿这钱去别家买了点晚餐带回去。
“我找了个僻静的房间,晚上且住一晚,再者,想来你有很多话要说。”
欧内斯特把东西放到一边,顺手牵过诺兰手里的缰绳。他一副劳苦功高的模样,让维德伦蒂娜看了不爽。
“殿下,我们还是……”
忽略那些不自然又带着幼稚的小心思不提,直奔主题的话,已经是十足的僭越了。诺兰,作为名门之后,不得不令自己的建言戛然而止。
不过最后,维德伦蒂娜还是跟着欧内斯特上了旅店二楼。登上狭窄的楼梯,三人聚在一个小屋子里共进晚餐。
“两位难道不想说点什么吗?”
两个女人优雅又无声响的进食,凸显了欧内斯特的粗鄙,于是他趁早打开了话茬。
“诺兰姐,你先说吧。”相视一眼,维德伦蒂娜说道。
“啊?我?”
“那就诺兰姐你先说喽。”
欧内斯特一脸惬意往椅子上靠。
“诶?欧内斯特大人你也这样叫?”
诺兰睫毛上扬,一副大惊失色的模样。
“哈,我倒是无所谓。”
“那……鄙人来自法斯蒂亚家族,是太阳帝国的一名魔导师。”
诺兰勉为其难地开口,简介式的架子让欧内斯特有些干笑,她的音量于是渐行渐低。
“诺兰姐,家族这种东西,干脆别去想好了。”
维德伦蒂娜毫无感情地插话。
“嗯……也是呢。”
诺兰显出很困扰的表情。
“如果欧内斯特大人说的一切全部是真的话,我现在也算无根之人了。”
“那种事也包括我在内。况且睁开眼睛看的话,一目了然的吧。”
维德伦蒂娜继续用低沉的声响,隐隐作痛的感觉大概绵延了这一路上百公里。换言之,在开口说出这句话之前,恐怕都没有睁眼看的意思。
“这会是太阳神的旨意么?”
诺兰询问。
“不,这太奇怪了!”
维德伦蒂娜不甘地寻找着答案。
“事情的经过未免太匪夷所思,所有身处帝都之人都成为了“沉睡者”。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为什么在这期间会没有人干涉呢?换做是你,看到昨天还是一如往常的熟悉的人转眼间变成了雕像一般的存在,你还能固守原地无动于衷吗?”
“我想鄙人的答案应该是不,殿下。”
诺兰认真思考了这个问题,发现其实一切矛头指向这里的话也没有什么不妥。
“来往的驿马和商人首先发现的话,一定会因为惊讶而马上喧哗得满世界全知晓……”诺兰说着将视线挪到了欧内斯特处。“欧内斯特大人,作为过来人,您有关看过关于这等记载的史书吗?”
“嗯,恰好我是接触过一本名为《帝国史》的书,鉴于本朝之前不存在正统‘帝国’的说法,所以略微推敲就知道描述的是贵国。”
欧内斯特表露出迟疑的神情。
“据我有限的记忆,《帝国史》大致是续写了一些极为古老的风土民俗之类的野史,关于编年体一类的大事记却毫不沾边。不过就宫殿装饰和帝都来看的话,青瓦(魔法)灯和露天浴池确实是当时那个年代的产物。”
也就是说除了无法确认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但承认了时间过客这件事么?
“另外……”
“千年来哈瓦拉大沙漠中一直存在光之国度的壁垒。”
欧内斯特适宜地添加解释。
“你是说我们路上看到的那条界线?”
“我确实能感受到那之上残存的魔法气息。”
这样说来一来有可能是莫尔甘达那哈家族的仇敌所为,就一如这场迟来的叛乱;或者说是因为战争失败惨遭灭国,所以仓促之间连撰史都成为奢望?
“不!这不可能。”
维德伦蒂娜一上来就否认了这种说法。
“父皇那样深谋远虑的人怎么可能眼见国家被推向那样的深渊!”
“你听说过那种魔法吗,诺兰姐?”
诺兰摇了摇头。
“不说毫无抵抗力的平民,就算具备相当精神力的我也涵盖在内。这样的魔法恐怕连皇帝身边的十三圣灵也无法做到。”
思索良久,诺兰还是没有得到满意的结论。于是她转而向欧内斯特问道。
“欧内斯特大人,您能再详细说一遍当时的经过吗?”
听了这话,欧内斯特果然正襟危坐起来。
“我之前是说过我被人追杀的事吧?”
维德伦蒂娜和诺兰都点了点头。
“在那之后,我发了疯一样逃向光之国度,也就是你们所说的帝都。街道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每一个人每一个细节都栩栩如生。我以为那是光之神的殿堂,因而根本没敢冒犯。”
“可是后来饥饿难耐,我徒步走进宫中,又恰好遇上晚宴。具体我记不得了,总之是饱食了一顿,喝了点酒。再后来的事,她也知道了……”
他指的是他冒犯长公主的那一吻。
长话短说一向是欧内斯特的长处,不过省略了铁树枝的那段确实是别有用心。
(暂时把那种庞大的恩怨牵扯进来,只会让人更加一头雾水吧?)
可惜的是,维德伦蒂娜路上已经听过一次,而且并没被第二遍同样的说辞触动。
“只有这些么,欧内斯特大人?”
诺兰也颇为失望。
“是的,事实上就是当我进入之后就碰到了如同雕像的诸位。”
推敲到此陷入停滞,就欧内斯特来说的话,存在更多想要提出的疑问,关于魔法什么的……只不过主动造成这等结果的他,还没有到连这点自知之明都不具备的程度。
“那么今后你们有什么打算呢?”
为了岔开话题,欧内斯特选择了更为实际的问法。
“这一点鄙人唯维德伦蒂娜殿下马首是瞻。”
诺兰毫不犹豫地做出来大姐姐一样的笑容,美颜的程度相当融化人心。
“不必了,诺兰。”
维德伦蒂娜没有再使用亲切的叫法,然而却用更为轻飘飘的力度阐述。
“太阳帝国,已经不存在了呢。”
“怎、怎……”
诺兰刹那间说不出话来,欧内斯特也一脸凝固在脸上的疑惑。
维德伦蒂娜不顾吃惊异常的另外两人,微微叹了一口气。
“荣耀永久的太阳之山啊,用您那沧桑的脊背见证这位忠心耿耿之人所有功过吧!匍匐在您脚下的仆人,每时每刻都在期盼着沾染您的荣光。现在……”
“不!不要,殿下!您还有帝都里的子民呐!”
这句话的含义诺兰立马就知晓,她突然激动起来的样子连在旁的欧内斯特也吓了一跳。
维德伦蒂娜瞳孔紧急地收缩,语气中也不可避免地停滞。
“哪怕是幸存者,那些没有被残害的贵族、平民,还有士兵。恐怕成百上千的数量还是有的啊殿下!难道我们不向这些人伸出援手吗?”
“成百……上千?”
维德伦蒂娜感受到了自己嗓音的颤抖,金色的冠发之中有那么一两绺散乱地垂了下来。一股抱紧全身的力量涌了上来。
“嘭!”
她的拳头狠狠地砸在木头桌子上,竟然给人一种桌子马上就要立不稳的感觉。
“现在我以莫尔甘达那哈家族长女的名义——解除与面前之人的君臣关系!”
咬牙切齿的维德伦蒂娜无疑是在为自己的无能做气。
“噗!”
(还好没有糟糕到那种地步。)
像是散了架一样,诺兰瘫坐在了地上。又过了一会儿,向维德伦蒂娜行了一礼之后,失魂落魄地出了门。
做得太过火了呢。
欧内斯特给出这样的评价。然而挑起这一切的元凶,正是他本人,所以什么也不说是理所当然的状态。
今天再多嘴的话,却是要把他也算在不欢而散之内呢。可是看着可怜兮兮的诺兰……多美的人儿啊!就连必死的老弱病残也誓要保护,身为高贵之人而陷入肮脏龌龊的境地而屹然不惧,等等。而现在,就像一个木柴人一样轻盈无依地落在地上再被灵魂提掣起身体走出屋外……啊,看不过去了哇。
“今天就好好休整吧。”
摆出事不关己、事情并未发生和事情展开却不作数的三重姿态,欧内斯特转身离去。
“稍等一下!”
耳畔又传来果决的声音。
“嗯?”
“我被你彻底讨厌了吧?”
欧内斯特不想否认,可真话他自己又没资格说。
“不。我想任何人经历了那样的事之后,做出这种事都是情有可原的。丢失了国家,丧去了亲人,再置身于陌生之地,的确会令人悲伤到不知所措。不过我相信明天一早,当你醒来时,所有东西转变从前之时,就会大彻大悟了吧?毕竟时间是愈合创口的最有效工具吧。”
拖着长长的埋怨意味,欧内斯特知道自己失言了。
他想起霜指,莫名的悲戚来临。
(那个人呢,也是一下子陷到了绝望的境地,与之相比还要更加凶险……或许这就是成熟和幼稚的区别?)
“讨厌也好,反正今后更需要这种贴切的关系也说不定。”少女继续说道。
“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不会出问题了吧,这女人。
维德伦蒂娜突然拔出了曾属于诺坎将军的佩剑,高居于头顶。
果真是哪里出问题了!?还是说有立刻逃走的必要?
“吾以骑士之剑应允彼时真誓,自此身为欧内斯特之——奴。”
“哈!!?”
这下真的是令欧内斯特全身不由得上蹿下跳了一阵。
“见识过刚才那种古板冗杂的礼式,再来接受简洁的骑士之誓。该怎么说呢,虚伪的永恒很可笑不是么,主……人?”
匍匐在地上的维德伦蒂娜,太阳帝国的长公主,此时在向名为欧内斯特的男人,行君臣大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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