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庭院里，千谕盘膝坐在门口的走廊上，周末在学校无事可做，他就索性回到了家里。
自他记事以来，就一直在这间庭院里长大，过去最多的回忆便是每天在院落中练习剑术，院落的一角现在还立着许多以各种阵型排列的木人，只是在他记忆中，十二岁开始就不再对着那些木人挥剑，而是和母亲对练了。
可那些木人依然留到了现在，雨天的时候还会用塑料布遮起来，如今还和小时候的样子差不多。
其实不止是木人，庭院里的每一样东西，都几乎和十几年前一模一样，房间里的陈设同样不曾改变过，那间始终空着的房间也一直会有人打扫，一如它的主人曾经住着的时候。
而十几年如一日地打理着这所庭院的，正是他的母亲。
他不知道母亲这个习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或许是他出生后，或许是父亲去世后，或许更早。
即使是现在，她还是会每周回来一次。
每个周末，她都会早早地回来准备早饭，和千谕面对面坐着边吃边谈一些在学校的近况。然后整个上午都和千谕对练，千谕受伤的这一年里这段时间她则是在书房里看书度过的。
做午饭的时候千谕通常会被叫过去打下手，接下来的午饭时间就是对千谕教育环节，从做家务时的毛手毛脚，房间物品的收拾摆放，到衣食住行言行举止的习惯，一一清算。
每到这时候千谕就会感叹天下的老妈在找出儿子毛病这方面都是一样地拿手，总能挑出瑕疵来。
下午打理完庭院，母亲就开始坐在客厅门口的走廊上闭目养神，喝茶。
晚饭时他们还是面对面坐着，只是聊天的话题变成了千谕小时候的事。母亲似乎对他小时候的事记得特别清楚，每次吃饭时提到的事都不会重复，最开始是他半夜哭闹，从椅子上摔下来，尿床之类的琐事，到后来他小时候那些光辉事迹和黑历史都被如数家珍般地提了出来。
期间千谕的回答大多是“是啊”或者“有吗，不太记得了”，听到一些记忆深刻的事偶尔也会发表几句看法。
这就是千谕和他的母亲这二十年的全部了。
除了吃饭和对练的时间，母亲的话都很少，开口的时候也只是寥寥数字的短句，拜此所赐他们日常的对话往往零碎又简短。他曾怀疑过母亲这样是不是因为父亲的早逝，然而从父亲留给他的每年一封直到16岁为止的信里，他了解到母亲从前就一直如此。
他不觉得有什么不好，他所知道的母亲就是这样，无论相处方式如何，母亲就是母亲。每当他有了“回去”这个念头，想到的就是这座庭院。
待在家里的时候总能感觉到外面无法带来的闲适，连千谕这样懒散的除了床就是躺椅的拟似无脊椎生物也会提起静坐的兴致来。现在他正端正地坐在门口的走廊上，旁边放着茶杯。
他这么做纯粹是一时兴起。平时母亲就是端坐在这里，静静地看着院子里的竹林思索着些什么，偶尔端起身旁的茶杯喝一口；夏天她的手上还会拿一把折扇，一面画着几朵悠云，一面用如清风拂过水面般轻逸的字体写着“心清如水”四个大字。
千谕时常觉得那身穿白袍手拿折扇静坐的身影有种无物无我的神韵，像是达到了某种超脱的境界。
于是他也学着这样坐着，抛开手上没拿折扇不说，姿势倒是学得像模像样，气质上却总是不得要领。其实他倒是有把折扇——当然也是为了效仿母亲那把，也是有一面四个大字:天下无双。只是他当时觉得这四个字还不够气派，于是又在背面又加了一句:天上也无双。
第二天他自我感觉良好地在院子里晃悠着显摆他那把天上天下无双扇的时候，就被母亲笑话了。母亲平常脸上很少有什么表情，但那次她是真的笑了，笑着说千谕不知天高地厚还喜欢乱造词。
自那之后他就再也没有拿过那把扇子。那把扇子后来被母亲和她那把收在了一起放在书房里。
又这样坐了一会，千谕最终还是放弃了，他学不出那副身无外物的样子，他感觉自己看上去只是在发呆，就和听课时走神到双目失神的样子差不多。
然后他干脆也不端坐了，一手撑着脑袋侧身躺了下去，慵懒的样子像个二世祖。
“还是一如既往地悠闲啊，千谕。”一旁传来了说话的声音，虽然是毫无征兆的响起，但丝毫不显突兀，庭院里安静的空气本应立刻被打破，可这声音却是那么的自然，像是蝴蝶突然飞离枝叶。
千谕自然听出了这透明的声音的主人是谁，只不过现在他已经放松到了连警惕都懒得提起来了。他稍微抬起脑袋，向头顶那边看去。
紫色瞳孔的少女正静静地跪坐在那里，入神地看着院中的景物。今天她穿着一件深紫色的和服，上面印着纯黑和纯白的蝴蝶，头顶上的两只角上也用一对白色发带打着漂亮的结。她就这么静静地坐着，仿佛以前也常常这样坐着。端庄的少女和幽静的庭院构成了一幅写意般的画。
如果要说有什么违和的地方，那就是少女的身影虚幻的有些不真实，散发着遗世独立的缥缈之感。
当然不是什么天外飞仙，名为茵菲尼缇斯的恶魔又一次出现在千谕的面前。
“你好像总是很闲的样子。”或许是画面太过和谐，千谕也像是唠家常般主动向她搭话。
“是很闲，闲到不知做什么来打发时间。”茵菲尼缇斯罕见地对千谕的问题做出了回应，这次她好像只是普通地和千谕谈话，“不过我觉得你比我更闲一些，明明只有短暂的生命，却还常常这样消磨时间。”
千谕哑然，没想到他闲散的程度连恶魔都觉得诧异，另一方面他也开始感慨于眼前这位端庄典雅的恶魔小姐也有损人的爱好这件事。
不过仅仅是这种程度对于拥有关于虚晃光阴有着完备的思想体系和成熟的观念的千谕来说，还不能构成问题。
“正是因为人生短暂，我才想尽力过得更轻松一些，短暂的生命如果充满了辛劳，不是太可惜了吗。那样活着就像是在赎罪一样。”
茵菲尼缇斯闻言看了他一眼，又转过脸正视前方。
“我不明白”，她这么说，“你们在短暂的一生中追求着什么。” 平静的语气像是单纯地诉说着某个事实，对于拥有漫长生命的她来说，这或许真的难以理解。正如我们不明白那些不知朝暮的蜉蝣一生所求为何物。
有枯叶无声飘落。
“有很多，富甲一方，名扬百里，权倾天下，千古不朽，死而不僵，遗臭万年……”说着千谕开始胡说起来。
“他们很害怕自己的一生没有意义，”茵菲尼缇斯并不会对千谕的满口胡言做出的回应，她依然紧抓着话题不放，“似乎觉得一生中必须做些什么。”
“不这样的话，就无法确定自身存在的必要性。”
“那你呢?”
又是这个问题，不知道为什么，茵菲尼缇斯总是把他从人类整体中剥离出来，单独讨论。
“我的目标就是悠闲自在地度过一生，并且我也始终如一地把它贯彻到了行动上。”千谕搬出了他那套“什么都不做本身也是在做一件事”的辩论法。
“你有想要去做某件事的想法吗。”似乎是对千谕的回答不满意，她继续发问。
“我不知道。”
脱口而出的是这样一句话，来不及细想就直接说出来了，像是条件反射一样。
不能算是说谎。
如果说没有，那一定是骗人的。
然而开始认真思索，却什么也想不出来。
最后只能给出这样一个算不上回答的回答。
“我明白了。”
可是听到了这回答的茵菲尼缇斯这样说了。
这样就满意了吗。
她到底明白了什么，是明白了千谕想要做的事，还是明白了千谕不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这件事，千谕对此不得而知。
“读完了吗，那本书。”忽然又变成了另一个话题，看来上一个话题她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的答案。
千谕下午确实在读那本书，并且在光线变得昏暗之前读完了它。至于茵菲尼缇斯为什么会知道他读完了，他猜不到也不打算猜。潜意识中千谕觉得她知道什么事情都不奇怪。
“你是怎么看的，英雄的存在。”没等千谕回答是或否，她又接着问道。前面那句话大概只是为了引出话题。
“英雄的存在是一种扭曲。”
不是高尚，也不是伟大，更不是令人憧憬。千谕用了“扭曲”这个形容词。
茵菲尼缇斯再次转过头看着千谕，这次是一直注视着他，专注的目光似乎是在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把所有的期望和责任全部让一个人背负起来，我所理解的英雄就是这样的存在。”开始说话的时候，千谕没有再继续侧卧着，他一首撑着膝盖坐了起来。“英雄要回应所有的期待，要为他人而战，要维护正义。英雄是支柱，是剑，是护盾。”
“真的有这样的人吗，有这样一个人说他永远是正义的，说他能背负起一切，能够独自背负起世间一切的命运。因为没有人能获得所有人的承认，所以谁也没有这个资格。”
“所谓全部的期待只是大多数人的期待，所谓正义实为公义，只为他人而战者只是工具。”
“而把某个人推出去作为英雄的我们，又算是什么呢？”
“我们希望被保护，我们害怕受伤，我们不愿承担责任，于是我们希望有个人站出来承担这一切，是谁都好，只要不是自己就行。于是被称作英雄的人代替承着受了所有的伤害，承担了所有的责任。”
“他实现我们的期望的时候，我们歌颂他。他失败时，我们责备他，因为那就是他的职责所在。”
“我们很卑鄙，不是吗？我们怎么可以这么残忍，把所有的牺牲都让一个人来承担。”
“人人都歌颂着英雄，可真正想要成为英雄的，只有懵懂无知的孩童。”
“英雄总是要拯救一切，可谁来拯救英雄呢。”
“到头来所谓的英雄只是一个工具，一个可悲的牺牲者。”
“不存在真正的英雄，如果存在，那一定只是扭曲了而已。”
一句一句，千谕缓缓地说完了他的话。
一直沉默听完了千谕的话，茵菲尼缇斯的眼中浮现出了笑意，那笑意不知是嘲讽还是别有深意，她的嘴唇动了起来，从她口中蹦出的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像是幽谷中滴落的潭水，又像是寂静的黑夜里心跳的鼓点。
“你曾经有憧憬过吗，这样的英雄?”
千谕愣住了。
没想到是这样的问题。
然后他又笑了笑。
“曾经有过。”
“还会想要成为英雄吗？”
她接着问。
“至少今天不会。”
奇怪的回答，为什么只是今天。
明天有太多的可能性，所以只说是今天。
茵菲尼缇斯露出了了然的神情。
“那么你想要做吗，做英雄所做之事?”
“我只能做我所能做的事。”
毫不迟疑的回答。
茵菲尼缇斯把视线从千谕脸上移开，抬头仰望天空。
再一次地，她这么问道。
“最后一个问题:你有吗，想要做的事?”
没有回答。
千谕同样抬头看向天空。
“谢谢。”他说。
我只是在把你引上绝路而已。她没有说出口。
少女伸手拿起身边放着的茶杯，递到了嘴边。
“你也喜欢喝茶吗？”
“那是糖水。”
茵菲尼缇斯半张开的嘴停了下来，默默地把茶杯放回原处。
原来还是有不知道的事的，千谕在心里笑着说道。
今天依旧不会成为英雄提示您：看后求收藏（卧龙小说网http://www.wolongxs.com），接着再看更方便。
好书推荐：《我的剧本世界在自主运行》、《我是舰娘》、《交错世界之学院都市》、《认清现实后，她们开始追夫火葬场》、《好徒儿你就饶了为师伐》、《带着修真界仙子们天下无敌》、《足控勇者的目标是魔王的丝袜》、《修炼成仙的我只想养成女徒弟》、《被触手怪养大的少女》、《剑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