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赶来的睿气喘吁吁地坐到了凳子上。正往小本本上记录着什么的老板抬头瞄了他一眼，反身到酒柜处调了一杯加冰果汁端了过来。
“不知道你成没成年，就不提供酒精饮料了。”
“……正好我也不喜欢那种味道。话说回来，你今天怎么这么大方，舍得请客？是良心发现了吗？”
睿端起杯子一饮而尽。酸甜清新的橙子味道瞬间在喉咙里蔓延开来，恰到好处的冰凉温度令他早就干燥得几乎冒烟的嗓子得以滋润。
一直生活得无比拮据的他，难得奢侈地品尝到如此沁人心脾的感觉。
“我又没说要请客，待会付钱给我。”
“……我可以选择呕吐吗？”睿伸手便作势要伸进嘴里。
“还是算了吧。你要是不小心死在这里，我还要掏一笔丧葬费用……那么，五折怎么样？”
老板还不甘心地砍价还价，可一看到少年那如同匕首一般冷冰冰足以刺伤人的视线，最后只得主动低头。
“给个成本价吧——睿老弟，你舍得看我做赔本买卖吗？”
“我感觉整个苏妮维雅城里，不会有比你更纯粹的商人了。你会做亏本买卖，大概意味着世界末日即将到来了吧？”
睿的吐槽并没有错。
要是说老板没有一丝善心大概有失偏颇，可他也绝不会在别人口渴难捱时，慷慨地递上一杯冰饮。
把手里的每一张牌在合适的时机打出，获得利益的最大化，这才是所谓的“纯粹的商人”。
在他眼中，睿虽然远比同龄人老成持重，但毕竟阅历尚浅，性格中有着易于掌控的一面——
他不喜欢欠人情，对于关系算不上亲密的人更是明显。
单纯从他每次完成委托，二话不说就拿钱走人的举动以及对每项任务都极其认真的态度就能看出，他对商人并非完全信任，习惯浑身设防到旁人无法介入。
这样的人，想要让他为己所用难度实在不低。
从现在开始暗中对他施以小恩小惠，不知道这样的“催化剂”什么时候能够达到临界点，最终引发质变？
老板在心中打起小九九，睿却还没察觉到自己已经被人算计了——虽然，现在对方还没有太大的恶意。
“话归正题。你的那位商人朋友所要的调查结果，我已经全部都记载在这只笔记本上了。你要不要先过下目？”
比起和海藻头的不正经大叔继续扯皮下去，睿还是更加关心自己学费的着落。
“还是算了，我可对别人家的隐私问题毫无兴趣。至于汇报任务，你大可以待会亲自与我的朋友面谈，由他来判断你提供的情报是否有价值。”
“……你说什么？”
睿捕捉到老板言语之间的多余信息，不快地竖起了眉头。
他会选择一直在这里赚零用钱，是因为老板的情报荫蔽工作十分出色，一直以来他都能在避免与委托人直接接触，也算是变相保护自己的一种方式。
可是如今，老板在未征得自己同意的前提下便私自安排和另一位“商人朋友”即委托人会面，不光让他心生不安，同时也因为老板并未将自己放在眼里而大为光火。
“不要摆出那么可怕的表情嘛。你看，那边的那两个人——”
老板朝着大厅的方向怒了努嘴。明知道他在转移话题，可睿还是不由得将视线投了过去。
在圆桌上已经摆了数只空杯。对饮的中年男子和青年都已经面色潮红。
随身带着还没出鞘便已经异常惹眼的宽刃剑，酒兴正酣的两人已经开始不顾场合地大吵大嚷，惹得四周的食客们纷纷为之侧目。
然而，绝大多数人也只是敢怒不敢言——只因为，两个人都穿着带有女神纹章、蓝白相间的长款风衣。
“神殿骑士团……？”
睿不禁惊讶地低声叫了出来；老板则把食指竖在嘴边，做了个示意他噤声的手势。
神殿骑士团是从属女神教团之下的武装组织。在历史上，大公们之间经常因争夺领地、解决私怨之类的理由发生战争。多数时间，中立的骑士团都会打着“调停”的旗号参与其中，均衡各派系之间的势力；因为其依托教团存在，本身也具备相当高的地位和威望。
到了和平年代，骑士团也有了慢慢腐化的趋势，一般民众对他们不满的呼声日益增多——酒馆里这两位穿着团服丝毫不注意形象，胡吃海喝的男子就是鲜活的例子。
因为本身的利益冲突，惯于专横跋扈的骑士们和各大公的私兵之间的小摩擦时常发生；现如今，敢这么大张旗鼓地出现在街头的骑士已经为数不多了。
“还真是少见啊……是来执行特殊任务？”睿喃喃自语道。
“所以嘛，睿老弟，在这里争吵起来可不是明智的选择。无论是‘骑士’还是‘醉鬼’都不好惹，何况现在两样都占全了。”
难得老板能说出如此有道理能令人信服的话，睿也理智地选择了不在此闹出太大的事端。
“我没兴趣见你的那位商人朋友。至于报酬，我相信‘有信誉’的委托人和中介会给我公正的答复。”
正当他想要起身离去时，后门处突然传来了一个厚重的声音：
“说得好。我就是有信誉的本沙明先生，请问这位年轻人是否能赏个面子呢？”
来人有着和身份极不相符的体态——与其说是商人，他倒更像是个过着动荡生活的粗犷浪客。虎背熊腰、几乎要高上睿一个头的健硕身材，配上棕红色的长发和络腮胡子，几乎会让人产生一种类似“站在熊面前”的压迫感。
因此，他一进来房间便显得狭小了不少。老板也适时地起身招呼道：“二位不妨移驾楼上的客厅吧？这里不像是能好好交谈的地方。”
“请！”
本沙明豪放地伸出了戴着数枚亮光闪闪钻戒的右手，做出了礼让的动作。
冷眼打量他的睿发觉本沙明先生虽然看上去高大威武，实际上却和之前遭遇过的那个刺青男饱经锻炼过的肌肉不可同日而语。
假如使用预知能力的话，要逃离这里并非难事——
可是，出于之前对自己打破约定的厌恶感，这个念头只是在睿的脑海中闪过便转瞬即逝。他也遵从老板的安排，来到了位于二楼的会客室。
铺着红地毯，两排皮革沙发，淡粉色的真丝窗帘——单看这些家具装饰，一股奢华的气息便呼之欲出。坐在这样的空间里，睿只觉得自己浑身都不自在起来。
看到本沙明“咚”地一声跌坐在对面，他又不禁为深陷的沙发感到莫名的同情。
“我可以吸烟吗？”
熊一样的商人从怀中掏出了硕大的金烟斗，询问睿的意见。
“如果我的意见有用的话，那你最好还是不要——我对那个气味有些抗拒。”
“唔，也对，”出乎意料地，本沙明是个颇为诚恳的人，“好好的会面变得烟雾缭绕，倒是不怎么让人开心。”
“本沙明先生亲自来见我，真的只是为了之前委托给老板的那件事吗？像您这样腰缠万贯的富豪，时间应该比金钱更加宝贵才对。”
睿开门见山地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这个问题再简单不过——瑟希莉或许做出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情，可毕竟还是我的夫人，调查她也是不得已而为之。面对一个得知了我的家丑，又要从我这里赚取酬金的人，难道我不应该更加慎重一些吗？”
“听起来倒是蛮有道理，”睿冷笑了一声，“这么说，我们还处于互相试探的阶段喽？”
“算是吧。就算是商人，也总有挑选交易对象的权力吧？”
本沙明豪迈地大笑起来。
“把这件事看成交易的话，那就简单得多了。接下来就让我展示一下‘商品’看您是否满意，也希望您能具备商人应有的契约精神——”
不再浪费时间，睿开始详细地解释起自己调查的经过来。
包括准备阶段，他也事无巨细地一一道来——那些事先购置的服装、用品之类可得算到本沙明先生的头上；只不过，两位商人似乎都对此兴趣缺缺，只是出于礼貌没有打断他啰嗦的说明。
“接走夫人的马车夫，是位年轻的男人。虽然在那种天色下难以看清他的相貌，只能大致看出他的脸颊轮廓比较鲜明，但是在他们眉毛处有一条明显的伤痕，假如近距离接触的话，我应该还能够辨认得出来。”
直到他说到这里，本沙明的表情才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高耸的颧部肌肉微微地颤抖起来；而这一切都没有逃过细心观察着的睿的眼睛。
——他的动摇似乎并非单纯因为听闻妻子不轨举动有了确切的消息，在其中还有着更深层次的隐情。
不过，那并非自己需要关心的东西。
他唯一没有如实向两人说明的，唯有他利用预知能力和三人组争斗的事情，只是轻描淡写地说自己因为被他们纠缠，最终失去了继续追踪本沙明夫人的机会。
“综上，事情经过就是这样。虽然过程中发生了不少意外，可是以我的水平来说恐怕也很难做到完美。”
睿“啪”地一声合上了摊开在桌子上的笔记本。
“尊夫人在整个过程中的表现仅仅是暧昧，没发现有直接的出轨证据。可是，她的行动不符合本人的身份也是事实，其中确有隐情。所以，我的任务也算初步完成了吧？”
“唔——”
本沙明沉吟片刻，和酒店老板互相对视了一眼。
“的确就结果来说算不上毫无瑕疵，可仅以一周时间便能做到这种地步……这份委托的报酬，我会如约支付。”
听到对方对自己的认可，睿心中的大石头也一下子落了地。
“您能这么说，深感荣幸。”
“不必客气。那么，接下来咱们来谈谈正题吧。”
本沙明先生双手扶住了桌子前沿。
“正题？难道，先生的来意不是打探有关夫人不轨行动的情报吗？”
睿表面上仍不动声色，甚至还露出了浅浅的微笑。
“原本是的，只不过，现在有更加重要的事情了。睿，你是风信子的学生吗？”
“……既然都已经调查过了，又何必多问？”
“请别误会，睿老弟，我们始终也没有恶意，这一点还请您相信。”
“相信与否姑且不提——我既然应承了这个委托，自然也有了相应的觉悟，二位对此也不会怀疑吧？”
这句话具备两重含义。一方面，他是在表白自己的口风甚严，不会轻易地向他人吐露秘密；另一方面，他并不想和商人们为敌，可一旦撕破了脸皮，他还有着令自己毫发无伤安然脱身的自信。
而且，他从本沙明的眼神里能看出，商人已经读懂了自己的潜台词。
“还是由我来开门见山地说吧！睿，我很中意你的品性和能力，要不要来我的手下工作？”
“……哈？”
睿倒是没想到这位富翁会直接向自己抛出橄榄枝，对此颇感意外。
“本沙明先生没有儿子，至今为止可以说一直是在商海中独自打拼；我和他关系虽然不错，毕竟能够提供的帮助也有限度，只能为他提供能够培养成得力左膀右臂的人选。”
老板的说明让睿嗤之以鼻：“说得好听，您是把我的情报卖给了本沙明先生，狠狠地赚了一笔才对吧？该不会就连调查夫人的这个委托，也是计划中的一环？”
“我可不会做那么无聊的事情。”本沙明笑道。
“对，那只不过是一个巧合而已，”被睿揶揄了一通，老板却还是淡定得可以，不得不让人佩服他脸皮的厚度，“不过，没有这个巧合，本沙明先生也不会那么轻易地认同你就是了。”
“身为风信子学园的高材生，倘若不是经济实在拮据的话，也不会不辞辛苦地来酒吧来做这些低三下四的工作——到我这边来的话，就算没有大富大贵，至少也能够保证衣食无忧，这是不错的选择吧？”
“……”
对此不置可否的睿并不知道，本沙明会如此看重自己其实另有所图。
被他轻松解决的三人组经常出没商业街，凭借自己的实力横行无阻，老板和本沙明对他们的恶名都有所耳闻。
能够从他们手里安然脱身，证明眼前的这个小子也颇有手段，本沙明自然要抓住机会尽力拉拢；原本就觉得睿有利用价值的老板更是打算极力促成此事，以巩固和本沙明之间的关系。
假如那两人知晓了他拥有足以干涉时间的奇妙力量，恐怕还会更加疯狂地想要把他纳入麾下。
睿对本沙明先生的第一印象倒并不坏。比起凡事都在细心算计的老板，真性情的他更能博得其他人的好感。
当然，身为商人的本沙明绝对比他外表看上去要更加精明，可他那言行举止之中所展现的诚挚，本性虚伪的小人也没办法轻易地表演出来。
可惜，他提出的邀请，在睿看来并没有任何思考的价值。
“本沙明先生，我给出的答案是否会影响报酬呢？”
商人略一愣怔，随即会意地笑了起来。
“我不是贪得无厌的人，也相信您会带给我前所未有的生活质量。跟着您在大陆游走四方增广见识，对于我来说应该也是件好事。只不过，现在的我对此并没有太大的兴趣。承蒙您的厚爱，没法办法回应您的期待，还请见谅。”
睿站起来深深地鞠了一躬。
“那好吧，不过我也不会放弃的——以后遇到麻烦的问题，也可以通过酒馆的委托来请你帮忙吗？”
本沙明倒是洒脱得很，哪怕睿当面拒绝了自己的邀请，他的脸上也看不到任何愠色。
“如果要继续追查尊夫人的事情，恐怕我要敬谢不敏了。这件事情比我想象之中还要棘手，害我差点动用非法的手段来解决——作为名门风信子的学生，哪怕对母校没什么感情，我也不想害它蒙羞呢。”
“可以理解。既然如此，我就不再勉强了。”
说着，本沙明从怀中掏出了一张支票，“唰唰唰”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和一串数字。
“这是你应得的东西。在城里的大多数银行都能够兑换现金，你们学校里应该也有相应的金融机构才是——”
支票上写着的数额足以支付学费，而且之后尚有结余。
就这么一张薄薄的纸片，拿在手里居然有如千钧之重——自己之前辛苦奔波换来的也仅仅是富翁的大笔一挥，睿深刻地感受到了现今金钱的地位之重。
只不过，对于自己拒绝了本沙明的邀请这件事，他倒丝毫没有任何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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