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落雪的势头依然不见减弱，哪怕是隔着玻璃也能隐隐约约地听到那如同野兽嘶吼般的咆哮风声。
为此，歌蒂尔早早安排孩子们睡下，为了哄得那几个胆小的孩子入眠更是费了不少力气；只不过，对于她来说，现在还没到可以放心舒一口气的时候。
——拄上一支简易制成的拐杖，她小心翼翼地踏上了陡峭的楼梯。
“布谷鸟之家”所在的这栋建筑，原先是一位镇上富商的豪宅。后来富商全家迁走移居大都市，留下房屋捐赠给镇上，经过大修才当做孤儿院来使用。
二楼尽头的屋子，是原主人攀附风雅、一时兴起打造成的书房；因为他本身肚子里也没有多少墨水，搬家时自然就没把那些几乎未曾翻开过的书本当成贵重的财产一并带离。
现如今，书房成为了睿的卧室。
在这间孤儿院里，住在二楼的孩子也只有他一人而已。
客厅里的壁炉尚能让一层暖意盈然，却连楼上的走廊也难以惠及；特意在睡衣外面裹上棉外套的歌蒂尔，在冷不防袭来的寒气面前也不禁打起了哆嗦。
——这孩子到底为什么要独自一人住在这样的环境里呢？
歌蒂尔奇怪地想。
过去，她也曾经当面向睿提出过这个问题，却被小男孩一句“我喜欢读书”轻描淡写地搪塞了过去。
发生了今天的事情之后，歌蒂尔才发觉到，或许他是早已习惯了被其他孩子的排挤，才主动选择这种不会被其他人打扰的环境吧。
这个想法也让她愈发觉得，自己有必要和睿好好地谈谈心。
“但愿他还没睡下吧……问题拖延到明天，可就更加棘手了。”
女教师来到书房前，深深地吸了口气，这才小心翼翼地叩响了房门。
“……请进。”
从屋里传来了正值青春期少年特有的、稍显嘶哑的声音。
歌蒂尔刚推开房门，浓郁的书香便扑面而来。
不管到这房间几次，她的视线都会被那几座深红漆木制成的硕大书架所吸引——那些薄厚不一的书本整齐排列着的壮观景象，哪怕不是爱书之人也会情不自禁地为之赞叹；那位不惜重金打造书房却又毫不怜惜地将之舍弃的富商，几乎只能用“暴殄天物”来形容他本人的作风。
只不过，这里似乎并不是一个适合居住的好地方；就算看到紧贴书桌的那张小巧精致的睡床，恐怕也不会有人把这里和“十二岁少年的卧室”这个概念联系起来。
睿的视线始终驻留在书桌上一本摊开来的大部头上，直到歌蒂尔走到他的身后也没有转过头来。
“……这么晚了还在读书吗？房间里还这么冷，小心感冒呀。”
歌蒂尔侧身坐到了床沿上，饶有兴趣地看着睿那专注的侧脸。
“老师您来得正好——这几页有好些字我都不认识，偏偏剧情还发展到了精彩的程度，可以为我补个课吗？”
“哎？”
睿忽然抱起书本硬塞到歌蒂尔怀里，猝不及防的她一时间脑子短路，望向那些用铅笔浅浅涂上标注的生僻词语——
“是Ti和Ra行的长词语呀……对于你这个年纪来说，的确算是有够难的。”
“是吗？我还以为现在的识字量已经够得上读这种书了呢……”
“这种历史读本呀——不对，我不是来给你讲课的！”
歌蒂尔这才反应过来，又好气又好笑地合上了睿递过来的书。
“我还没有夹书签呢。”
男孩撅起小嘴不满地嘟哝道。
“呃……”
听着他那幽怨的语气，歌蒂尔顿时产生了一种“难道自己真的做错了什么”的错觉。
不过，现在还不是被他牵着鼻子走的时候——
刚刚被睿打乱了节奏，歌蒂尔准备已久的开场白被抛开到了九霄云外；等到他她好不容易重新选好了话题，却发现睿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扭伤的脚踝。
——莫非这孩子是在关心我吗？这可是个好现象呢。
想到这里，歌蒂尔喜上眉梢，语气里也洋溢着难以掩饰的得意——
“没关系没关系，刚刚才用毛巾热敷过，现在已经没有那么痛啦，你也不必因为这个内疚——”
可是，不等说完，她的话便被睿从中打断。
“说起来，刚刚受伤的话，用热敷不怎么合适吧？”
“……咦？”
“而且，外伤之后应该多多卧床休息才对呀……哪怕是借助拐杖的力量也不应该到二楼来。再说，那只拐杖下端要是不好好包上布头的话，在光滑的地板上反倒会更加危险……”
“……”
睿还在继续碎碎念，歌蒂尔却莫名地感觉一股无名火起。
这小子被其他孩子排挤，恐怕并不只是因为那些空穴来风的传言。
光是他那副旁若无人还絮絮叨叨的模样，就
已经够令人不爽了；倘若应他所言、遭遇不幸的话，绝对会火大到产生想要暴揍他一顿的冲动。
平时自己和睿交谈甚少，没想到这个外表高冷的小家伙本质上是个喜欢碎碎念的毒舌份子，歌蒂尔顿时觉得自己之前拟定好的说教方案恐怕无法可行了。
——这个时候要拿出大人的气势来！怎么能在自己的学生面前被耍得团团转呢？
歌蒂尔暗地里给自己鼓起劲来。
其实，她并不喜欢以大人的身份来管辖这些孩子。在日常生活中，也是尽可能地把自己当成孩子们的朋友才赢得了他们的信任——
可现在，她觉得自己不得不严厉起来了。
“睿。”
还在唠叨着什么的男孩似乎发现她眼神变得凌厉起来，立即识趣地住了口。
看到他这副模样，歌蒂尔差点又心软下来；不过，为了让睿能够真正地融入这个大家庭，她还是咬咬牙佯怒起来——
“你呀，就没有想过自己为什么被其他人排挤吗？”
听到她的这个问题，睿立刻倔强地把头偏到一边。
“那是因为，他们太无聊了。”
“……”
“明明发生不幸都是命运使然，我也仅仅是做出预告而已——就因为这样，他们就把我当成瘟神，不是太过无理取闹了吗？”
说着，睿无奈地耸了耸肩——
“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所以我才说是我自讨没趣呀。”
看到歌蒂尔一副“你在讲什么鬼”这样莫名其妙的表情，少年的神情也不由得严肃起来。
“老师你相信吗？我能看到未来数秒之内发生的事情。”
“……”
怎么可能会相信啊！
歌蒂尔不禁伸手扶额。刚才睿所说的信息量实在太大，几乎让她的思维根不上对话的展开。
预知未来？
这简直就是天方夜谭嘛！
只不过，对方还是个半大的孩子，正处于喜好表现自我的青春期，会产生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自己作为一个成熟的大人，自然不应该肆意地去嘲笑他才对——
想到这里，歌蒂尔竭力屏住内心溢出的笑意，故作严肃地说道：“是吗？也就是说，晚上我会来拜访你，也在你的‘预知’之中咯？”
没料到，睿却眯起眼睛，脸上明显地写满了鄙视的神情：
“哪里会有那种事情啊？我不是说过，预知的程度就只有短暂的几秒钟而已——否则的话，我早就去赌场之类的地方出老千赚大钱，孤儿院也不用一直依靠镇上人们的救济过活了。”
“……这设定倒还有够完备呢。”
再次被呛到无力反驳的歌蒂尔尴尬地拨弄起自己脖颈一侧的发丝来。
“老师好像还是不相信——这倒也是，比起被当成瘟神，反倒被冤枉成谎话精更加令人不可接受……”
少年眯起眼睛沉思片刻，进而像想到了什么一般昂起了头。
“对了，老师来和我猜拳吧。”
“……猜拳？”
“虽然没有什么意义——这可是证明我没有吹牛的简便手段。不过在那之后老师要是依然认为我是在胡说八道的话，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哈。”
睿眼睛里闪烁着认真的光芒令歌蒂尔难以拒绝，只得点头应允。
在不知不觉之间，她又忘记了自己刚刚下定了决心，再度陷入被小男孩牵着鼻子走的怪圈。
“……那么，剪刀、石头、布！”
……
顷刻之间，歌蒂尔以五连败负于自己的学生之手。
“这……”
单纯从概率的角度来说，这种情况也并非不可能出现。
不过，自己的运气真的就差到这种程度吗？
还是说，这孩子真的有像他所说的那样，拥有着不可思议的力量——
仿佛看出歌蒂尔还将信将疑，睿扬起手来抓了抓自己深棕色的头发：
“这样啊……说服力还有些不足的样子。”
“……”
“那就由老师来选择，接下五次猜拳的胜负结果如何吧——无论是怎样的排列组合，都可以办到喔？”
“是吗？那就……”
歌蒂尔轻咬下唇，说出了自己的选择：这次，让自己取得五比零的胜利。
——结果恰如她所愿，而且，其中哪怕连一次平局都没有出现。
如果是巧合，那也不可能会巧合到这种地步——歌蒂尔陷入了深深的惊讶之中，就连睿还在嘟哝着什么事情，她都没有听到。
“……老师？”
直到少年在她眼前晃动起手掌，才让她从这种非现实的氛围里脱身出来。
“啊、啊？抱歉，我刚刚有些被吓到……”
看到歌蒂尔忙于解释的慌乱模样，睿无奈地苦笑了起来。
“真的没有那么厉害啦——对于现在的我来说，这种能力能派上用场的地方也就只有猜拳而已；像之前眼睁睁地看到老师从桌子上跌落的‘未来’，仅仅预告却又没有办法改变事故发生……”
睿的声音忽地低沉了下去。
“果然，那时候我不该出声的——”
如果他不出声的话，孩子们自然不会对他群起攻之，自己也许就不会慌乱之中摔下来——
在听睿说话的时候，歌蒂尔脑海里冒出了这样的想法。但紧接着，她又为自己有着这样的思绪而稍稍赶到羞耻。
这个一直看上去都成熟稳重的少年，自然不会做出刻意地危害他人的行为。
更何况，他眼中所看到的，极有可能是异于常人的世界。
如果再用这种原因去苛责这孩子，无非是在为他徒增烦恼而已。
而且，如果如他所言，他所看到的未来是既定且无法扭转的“命运”，他又为何屡次向他人宣示这种容易招致他人误会的预言呢？
恐怕，那个答案再简单不过了——
“睿，你是为了提醒大家免遭飞来横祸，才一直做出这种在你看来‘自讨没趣’的行为吧？”
歌蒂尔伸出手来，轻轻地抚上了男孩的额头。
“……”
少年稍微低下了头。借助灯光，歌蒂尔明显地看到一丝绯红爬上了他的脸颊。
“明明对即将发生的不好事情三缄其口，才是最正确的选择，你却没有那样去做——睿啊，还真是个善良的孩子呢。”
“哪有啊，我只是……”
“嘻嘻，我懂得喔！否则的话，我刚刚进屋的时候，你也不必啰啰嗦嗦地提醒我要卧床休息、少做运动之类的话啦。”
“……就算老师会受伤是‘命运’注定，我看到了还是会感觉内疚啊。”睿的神色却愈发黯淡下来。
“这所谓的预知能力说实话完全没有意义——有些时候，我甚至还觉得他们称呼我叫‘不幸的人’还比较贴切……虽然能看到未来却无力改变不幸，这样的我，本身存在也是一种不幸吧？”
望着貌似开始自暴自弃的男孩，歌蒂尔也慌张起来——
这小子，果然还是个问题儿童嘛。
哪怕他平时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终究还只不过是个与年龄相符的孩子。
更何况他很可能拥有着不可思议的力量，假如放任他自流下去的话，说不定在他长大成人之后，会走上一条无法回头的歧路。
像自己这样的大人，此时不正应该化身成为孩子指路的明灯吗？
——于是，歌蒂尔稍稍欠身，展开双臂将面前的男孩轻轻揽入怀中。
“……”
在寒冷的冬夜的此时，睿清晰地感受到老师隔着衣物透过来的体温。
那是寻常的孩子们早已熟识、甚至觉得厌倦，对于他来说却无比陌生的，名为“母爱”的温度。
“睿啊，你相信命运吗？”
“……大概吧。我眼里能看到的东西所遵循的轨迹——如果命运会实体化，或许就是那种样子吧。”
“偶尔，我也会考虑有关这个命运的问题。假如命运真的存在，我们每个人命途的好坏，到底是由谁来决定的呢？创造这个世界的女神，抑或其他神明？他们又是依据什么来给不同的人分配相应的命运呢？”
“……原来老师也会这样想啊。”
在歌蒂尔怀中的睿嗫嚅道。
适才的羞赧已然褪去，他也开始享受起这种被人拥抱的暖意。
“是啊——有趣的是，不少人都是在遭遇了磨难之后才会抱怨起自己时运不济，一旦身边发生了什么好事，却又沉湎于喜悦当中，忘记了感谢自己的命运……”
开始款款而谈的歌蒂尔，似乎已经忘记了自己是为了教导学生才开始这席话。
还未品尝生活的甜蜜便过早地辞别了爱人的她，和这些孤苦伶仃没有父母的孩子们，几乎可以说是同病相怜。
然而，她是大人。
在所有孩子面前，无论遭遇什么样的事情，依然要强装坚强，以和煦阳光般的微笑示人。
在夜深人静独自想念故人的时候，这种反差带来的伤痛更是愈发强烈。
只在此时此刻，她没有在意自己教师与长辈的身份，仅仅是单纯地在向自己的学生倾诉内心的思绪。
“所以说呀，只要让自己能够享受到幸福，就不会再在意命运的波折……睿，你也要变得幸福起来喔？”
“可是，总有人穷尽努力也无法幸福……到了那个时候，又该怎么做呢？”
“到了那个时候……”
歌蒂尔忽然回想起丈夫在病榻上曾经对自己说过的话。
那是她铭记于心，最为宝贵的馈赠。
然后，她将这句话教给了同样对未来茫然无措的这个男孩——
“让你所爱的人和爱着你的人幸福，你也同样会获得幸福。”
那个时候，丈夫已经面色苍白却仍强撑起笑容。
歌蒂尔则已经被泪水浸湿眼眶，视线一片模糊。
那个时候，她还认为这只是丈夫为了安慰自己而编制出来的甜蜜谎言。
随着时间流逝，她才慢慢懂得这句话的真正含义。
——触景生情，歌蒂尔再度泫然泪下。
“老师，你哭了么？”
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滴落肩头，睿小心翼翼地问道。
“……是喔。”
歌蒂尔慌忙地撒开双臂，胡乱地在脸上抹了一把——这个举动却让她本来颇为清秀的容颜显得更加狼狈不堪。
只不过，她倒并未因为在学生面前展露真心而感到耻辱；不如说，一直以来淤积于心的负面情绪在此刻得以释放，反而使她颇感轻松。
令她诧异的是，在她对面的男孩不知何时，眼圈也已经微微泛红。
“……你这是怎么啦？”
歌蒂尔好奇地问道。
“我这也是头一次看到大人哭泣呢。一直以为，眼泪只不过是小孩子的专利罢了，没想到老师也会这样子……”
睿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
“不知道为什么，鼻子都有些酸溜溜的。”
——原来如此。
恍然大悟的歌蒂尔顿时觉得适才的担心是多余了。
哪怕被自己异常能力所困，这个孩子也尚未被现实的污浊所侵蚀。
能够因为他人的悲伤而感到悲伤，足以彰显在他内心深处，熠熠闪烁着名为“善良”的光辉。
——于是，歌蒂尔温柔地牵起睿的小手。
“和老师做个约定吧。”
“……约定？”
“如果说睿身上不可思议的力量也是命运的一部分，那么这种力量，也一定有着它存在的意义——为了你爱着的人以及爱着你的人去使用它吧！”
歌蒂尔把纤细雪白的小指，伸出到男孩的面前。
“我相信，这样睿在未来一定会获得幸福的！”
“……‘爱’之类的东西，我可是全然不懂喔？”
“没关系啦，等到你长大成人之后，自然就会理解咯。”破涕而笑的歌蒂尔保证道，“所以，你现在只要把这句话铭记在心里，好不好？”
“……”
睿终于带着一副“拗不过你”的表情，无可奈何地伸出手来。
接着，两人的小指头轻轻地扣在了一起。
在这个飘雪的冬夜，少年和他的老师，定下了一个貌似微不足道的约定。
但是，距离这颗埋于胸中的种子发芽成长，成为支撑他心灵的参天大树尚需时日。
在许久之后的未来，睿长大成人后，才体会到孩提时代这一课的真正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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