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走出便利店的门时，黄昏终究还是就那样无声地消融在了黑暗之中。
阴影自震颤的落日边缘升起，漫过石濑同学的脚踝、膝盖、小腹、双肩与头顶，乘着暮春夜色下的凉风、向辽阔的苍穹无尽地扩张。
我们两个人在路灯下的长椅上坐了下来，将装着零食、甜点与饮料的塑料袋放在我们之间。
虽说她之前一直在坚持要请我吃晚饭作为报答，但我最终还是艰难地说服了她、为自己的晚饭单独付了钱。
就在我准备将锡纸包装的樱桃奶油千层蛋糕塞进嘴里的时候，石濑同学轻轻地喊了一声我的名字。
「浅见同学……。」
「是的。怎么了吗？」
「那个……今天中午的事情，真的很谢谢你。」
「不用客气。大家都是同一所学校的学生，相互帮助是理所应当的。」
我竭力摆出一副友善的样子，来掩饰内心的不安与慌乱。
「嗯……也许的确是这样吧。」
她歪着头想了想，手里捧着的蘑菇鲣鱼饭团还在冒着蒸腾的热气。
「但是，我还是想要跟浅见同学说一声谢谢……那个时候，如果不是浅见同学的话，我真的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了……」
一边说着，石濑同学一边小口小口地吃起了手中的饭团。
……但实际上，与其说是吃，倒不如说是在「啄食」更为贴切。
虽说在陌生的男性面前、表现得稍微拘谨一点并没有什么问题，但她的一举一动也未免显得过于拘谨了，已经拘谨到了看上去有些好笑的地步。我这样想着，不由得苦笑了起来，将千层蛋糕送入了口中。
就在这个瞬间，一种奇妙的舒适感传遍了我的全身。甘甜而柔嫩的樱桃滋味在我的口腔中渐渐弥散开来，如一滴浓墨入水，将整个世界的夜点染得明亮了起来。我看了一眼身旁的雏……并不是、石濑同学。她依然在小口小口地吃着自己的饭团。一种前所未有的美妙感觉包裹了我，我没办法说清这种感觉究竟意味着什么，但那也并不重要。因为在那之前，我已经无法自制地向她主动搭上了话。
「说起来，石濑同学，有件事情我很好奇。」
「……诶？」她放下了手中的饭团，似乎有些不解地眨了眨眼睛，「是什么事呢？」
「你是以色列政府遣派出国的留学生，对吧？」
「嗯，是这样没错……」
「其实，午休的时候，我根本没看出你是外国人。」
「是说我长得不像外国人吗？」
石濑同学静静地笑了起来。尽管依然显得有些拘谨，但先前在教室里时的那种紧张的感觉已经淡了许多。
「没办法嘛。因为我是混血儿。」
「混血……」
我忍不住又重新打量了一下她。
在这样的近距离下，她深棕色的瞳孔看起来是那样的浑浊，仿佛是一扇装饰华美的窗户上突然显现出的鬼魂的影子，令人感到不适与恐惧。但那也只是发生在一瞬间的事情——战栗与叹息如电流般顷刻褪去，余下的只有更为平和的反感与厌恶。她的瞳孔实在是难看得要命，我想，为什么她不戴美瞳呢？明明她的眼型很美。
但石濑同学只是接着我的话继续说了下去。
「嗯，是的，混血。我妈妈是犹太人，爸爸是日本人。该说是日以混血呢？还是日犹混血？」
「日犹混血吧。因为以色列也有很多来自其他民族的居民，所以说是日犹混血，可能会比较准确。」
说到这里我顿了一下，才突然想起还有一个重要的问题没有问她。
「那，这么说来，石濑同学的日语之所以会说得这么流利，也是因为……？」
「因为，我在日本住过一段时间呀。」
她抬起头来，望向没有一颗星辰的广袤夜空，依然是那样安静地微笑着，像是在述说别人的事情一样轻声地讲着自己的过去。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在她的笑容中，蕴藏着某种令人难以捉摸的东西。但那不是悲伤，也并不是绝望，而是……某种我无论如何也没办法用语言进行表述的、不得不对其保持沉默的东西。
「从记事起，到上小学之前，我都住在日本。虽然妈妈是犹太人，但是，对于我来说，日语才算是我真正的『母语』……是不是很奇怪呢？」
我摇了摇头。她看了我一眼，轻轻地笑了起来。
「不过，说不定，我和浅见同学，在很小的时候就曾经见过面呢。」
「……是啊。」
我知道这只是出于礼貌的客套话。于是我机械般地应了一声，没有再说些什么。
我从未见过她，对于这一点我深信不疑。我从来也没有机会见过她。
但不知为何，她的话在我心中悄然激起了一阵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这种感觉像是乡愁，又像是离年久别后的重逢，糅杂着种种惊诧、欣喜、释然、愧疚与不安，我注视着她的瞳孔，那丑陋而浑浊的棕色瞳孔，大脑一片空白。
「说起来，浅见同学是哪里人呢？」
石濑同学有些好奇地看着我，似乎并没有察觉到我的异样。
我并不想对她说谎。这并不仅仅只是因为我没有对她说谎的理由，更是因为……我没有对她说谎的愿望。
「老家的话，是在滋贺县那边。但是，父母因为工作上的原因，在我出生之前、就搬到东京都住了。我和妹妹都是在东京出生的、并没有去过几次滋贺，所以，说是东京人也没错。」
「诶……浅见同学原来还有个妹妹啊……」
她稍稍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
「嗯，现在还在读国中。」
「国中啊……如果有机会的话，我真的很想见一见浅见同学的妹妹呢。」
石濑同学一边认真地说着，一边从塑料袋中取出了一个小盒子，将盒盖打开、递到了我的面前。
「对了，浅见同学，要不要尝一下这个？」
「这个是？」
「焦糖鲜奶布蕾塔……好像是这个名字吧？我刚才吃了一片，觉得实在是太好吃了，所以想要推荐给浅见同学……」
我看了一眼盒子里的东西。看上去像是某种烤成了金黄色的圆形薄饼，从中心被均匀地切成了数块。
「既然是石濑同学推荐的，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轻轻地拿起一块，放进了自己的嘴里。
「……这、这个是……」
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金黄色的表皮并不是淀粉制品，而是一层被烤得又热又脆的焦糖。
香甜的焦糖外壳下，则是软嫩的鲜奶布丁。
两种截然相反的口感完美地融合在一起，简直可以说是极为温柔的美味。
「怎么样？」她期待地看着我，「很好吃吧？」
「嗯……」
连说话的余裕都没有，我只能像这样含糊不清地点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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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近二十分钟后，我们两个人才终于吃完了装在塑料袋里的晚餐。
就在我努力地思考接下来该做些什么的时候，石濑同学已经站起了身，在路灯的光下，冲着我歉意地笑了笑。
「浅见同学，我先回去了。因为我是第一天到学校，所以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那个，真是抱歉，明明是我邀请浅见同学出来的……」
「没关系。」
我也连忙站了起来。
直接跳过了思考的步骤，话语如同条件反射般脱口而出。
「如果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帮你搬家具。」
石濑同学先是楞了一下，而后旋即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一般、莞尔一笑。
「……浅见同学……还真是温柔呢。就连我的事情也这么在意……」
直到这时我才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言。
我原本不应该说出这种蠢话来的，这种出力不讨好的蠢话。说到底，这整件事究竟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和她又不熟。
「不过，已经没有什么要搬的东西了哦。家具搬运之类的事情，都已经委托学校帮忙完成了，剩下的只有一些内务需要处理了。因为是女生宿舍的内务，所以……」
她继续说了下去。
石濑同学的声音很轻——一如既往的轻，但在这寂静的夜色下，我可以清晰地听到她所说出的每一个字。
不知道为什么，我感到自己的脸颊正在微微发烫。
或许是立刻察觉到了我的失态，石濑同学连忙停了下来，慌乱地摆了摆手：
「不是的、不是的……那个……对不起，我并不是想要奚落浅见同学……那个……那个……」
「……嗯。我知道的。」
一阵沉默。
「那……那我先回去了……？」
她有些不安地看了我一眼，似乎在害怕我生气。
「嗯。现在也不早了。还是快点回去吧。」
我想要竭力装出一副友善的样子来，但从脸颊上传来的温度只让我感到心烦意乱。
互相道别后，石濑同学便匆匆地离开了。暮春的夜色顷刻间吞没了她的背影，我站在那里，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我想要了解她。我想，我从来没有像这样地想要去了解另一个人。她是个有常识的人……少有的那种拥有常识的人。如果她是男性的话，我说不定还会尝试着与她成为朋友，但她是位女性，我永远也无法与她建立起任何在陌生人以上的关系，尽管——
不知为何，我突然觉得自己开始变得有些令人恶心了。一种负罪感如初升的潮水般将我淹没，我狠狠地咬住牙齿、一直咬到鲜血的味道在口腔中氤氲开来。
回到宿舍以后，我学习到了午夜，才在一种迷迷糊糊的眩晕中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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