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我在梦中。
但这毫无帮助。气味同样的难闻，疲累同样的难忍。
我吐出浊气，抹去喷溅满脸的血与熔铁。那些融化的金属沿着本该是脸的轮廓流淌下去，带着一连串令人牙酸的嘶啦作响。我听见脚步声嘈杂如旋涡，密集如海潮，但我眼前只有脑海中凭着印象勾画出来的景象。飞转的铜轮在崎岖的金属上震颤着掠过，汽笛鸣响如猛兽嘶吼。
所有的一切都毫无意义。
平静，平静下来。我对自己说。
但我无法让自己平静下来，噩梦从来不会给人任何平静的时刻。我瘫坐在震颤的地板上喘息，想象着跃出地平线的、暗淡的太阳。
宛如自身般暗淡的、燃尽了的太阳。
另一队狱卒蜂拥而至，他们的战靴重重踏过车厢，靴底被血染成一片血红。
雷声撕裂天穹，大雨磅礴而落。大颗的雨珠在地上崩碎的闷响与脚步声搅成一滩。
一点也不诗意。
那些足音宛如战鼓，恰似心跳，其中混杂着犬只的低吠与人声的咒骂。蜂拥而至的人群奋力维持着脆弱的阵型，在狭小的走廊里拥挤蹒跚。先前曾被激发的火药与四处泼溅的温热鲜血令白气升腾起来，像是毒雾。我抬起头望向被熏黑的屋顶，零星几点的象牙白色宛如钢铁巨兽身上生出的脓包。
我还能站立多久？我问自己，同时倾听着构成身体的某一部分的渴血嚎叫。
无法回答。
一个人影滑入这节车厢，扭曲的长角下是被头骨面具所遮蔽的面孔。它抓握着一柄黑铁的长杖，悬挂在杖尖的头骨叮当作响。在它身后跟随着整装的士兵，燧发枪的枪口下悬挂着修长锋利的刺刀，闪着骇人的光。
纵使内部被搅得天翻地覆，钢铁的长蛇仍在向前疾行。轮毂在一片陡峭的斜坡间猛地加速，晃动的车厢令所有人踉跄起来。
在那状态下没人能维持阵型。我压低身体开始猛冲，跨越横尸地上的流血尸体与残破肉块，重踏在地面上掀起飞扬的血雾。深紫色与诡蓝色的火焰擦着我的长发掠过，将舞动着的苍白瞬间焚做洒落的灰烬，又在下一刻被蔓延出的暗影所代替。
我蹿至人影身前，在它因失衡而蹒跚的一瞬间将手中长刀送入它的喉咙。它抽搐起来，自喉咙与面具之下同时迸出一团鲜血，在灼热的空气中爆裂开来。阴影组成的重锤砸在它的脸上，面具伴随着骨裂声破碎，宛如死人般的浑浊眼球对上我的眼睛。它血肉模糊的唇仍在翁动，残破的喉咙中涌出血沫。一团火焰砸在它的后心，让那具仍残余着生命的躯体在几次抽搐中化为飞散的尘埃。失控的能流旋卷着炸裂，让血与残肢四溅开来。
我保持着前冲的态势撞进走廊，鲜血泼洒。
混乱的人群在一瞬间重整态势，组成阵列，将刺刀横在身前，或站立或蹲伏着扣下扳机。炸裂的诡异火焰构成一堵闪耀的墙壁，那些燎燃的触须在我穿过那堵墙时于我的身上蔓延，血肉瞬间枯萎崩落，随即被蔓延开来的阴影所填充取代。
我听见自己干涩的喉咙发出低吼，像是受伤野兽的悲鸣。
人群挤压上来，像是要用身体填满干枯的血海。他们吼叫着挥动刺刀、扣下枪机，让迸发出的火焰将同袍与自身一并点燃，随后呼号着猛扑上来，以期阻碍我的脚步。
他们在拖延着什么。
某些值得他们放弃生命来拖延的东西，某些值得生物放弃求生的本能来拖延的东西。
轻微的裂声震动空气，混杂在死亡与暴行的尖鸣之中，被雷云的低吼所簇拥着弥散。
那是钢铁断裂的声音。
车厢剧烈震颤，将勉强组成的阵型再度震散。即使铁轨断裂，列车仍未停下，反倒像是被疼痛激发了凶性的野兽般高鸣汽笛。似乎是迎合那汽笛般，散乱的人群高声呼喊，像是群狂喜的狼。
然而，混在雨中的、轻微的刮擦响声传入耳中。
扩散开来。
扩散开来。
扩散开来。
——扩散开来，宛如湖面上的回波，最终迸发出宛如凿开山脉、撕裂地壳般的钝重巨响。
支离破碎的钢铁飞溅出去，车厢开始倾斜。我紧紧抱住身侧的长椅，前一刻还在欢呼的人群哀嚎着被甩向一侧，枪口前端残余的火焰在接触到衣物与皮肤时迅速燎燃起来，将抽搐着的躯体烧做飞散的尘埃。
没有挣扎，没有哭喊，仅有寂静而快速到令人难以置信的死亡。
很快，视野中仅仅余下从衣袖与领口中流洒出的灰烬。
在那大堆的灰烬中仍有人存活，那是个女孩，纤细瘦弱，怀抱着自己的膝盖蜷缩起来。她被所有人压在了最底下，故能幸免于蔓延的火焰。
列车仍在前进，但速度已经放慢了许多，伴随着难以忍受的尖锐摩擦声，宛如寿数将尽、苟延残喘的老人。
女孩咳呛着从足以掩埋她的灰烬中挣扎着爬出，抱起散落在地的一杆长枪，将枪口指向我。她被灰尘覆盖的脸上有着一对宛如残阳的赤色双眸，绝望在其中翻滚。
我举起手，示意我对她并无恶意，换来的则是脏污嘴角的轻蔑微笑与被压下的扳机。于是我掷出手中长刀，锋刃挑开了少女的两段指节。她低声痛呼松开双手，沉重的金属伴随一声脆响坠落地下。
“告诉我吧，你们到底想要干什么？”
我盯着她的眸子，有形的阴影在身后匍匐着试探，宛如渴望扑食的野兽。
“我们想让你……呸，见阎王去吧，非人的猪猡。”
她扯出一个讽刺的笑容，像是愤怒的幼犬般猛扑上来。我闭上眼睛，拳头无力的锤击打在腹部。
“你和你那主人都应该为我们而死，这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歇斯底里地叫喊，胡乱挥舞着拳头。
“你们两个才是，真正毁灭了这世界的人啊！”
咒骂着、谩骂着，强迫着他人为自己而牺牲。
“明明被创造出来就是为了死啊，却嚷嚷着拒绝啊，你们这些家伙！”
难以忍受。
“够了。”
声音嘶哑到难以置信，我低下头，盯着失去理智的女孩。赤色的眸子畏缩了一瞬，随即以“确信自己是正义的”眼神猛顶回来。
真是够了。
“现在告诉我目的。”我深深吸气，感受着血腥味流入残破的肺叶中，“不然我就自己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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