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身堪堪躲过擦过头顶的锋锐肢节,在三手的怪物空门大开的一瞬间将断刃刺进其胸口。钝刀切进松垮的皮肉,沿着刃口喷溅出腥臭的血。踢开高度腐败的某种动物的残尸,重整态势。
又是一个。
军靴踏在经年累月的腐败积水中,溅起墨绿色的水花。粘滑的苔藓令人不得不放慢步伐。砖块砌就的通道内没有半点光亮,眼睛仅能看到那些有着苍白皮肤与怪异肢体的游荡怪物的模糊轮廓,空气中交杂着腐败与潮湿,那味道令人作呕。
除去迈步前行踏进水中的声音外别无它物。怪物的悉悉索索仅仅在距离极近时能听见——像是悲鸣或疯子的喃喃。
目前为止,心脏跳动二十四万下,快要六个小时——应该不到。神经紧绷,呼吸急促。靠在老旧的红砖墙上稍事休息,墙面上有着黑油漆刷上的大字,布满了无数细小的划痕、凹坑、爪印与擦伤。
不知多久未进食了。口腔中只余下苦涩,干渴的喉咙亦是发不出声音。喘息逐渐均匀,淌着汗的脸颊能感知到微风的来向。鼠群蹿过管道的声音被狭窄的通道放大,咚咚作响。
在依靠着湿滑的墙壁前进时它们就躲在拐角之后——畸形的尸体、缝合怪、腐烂的老鼠、有着巨大鳃泡的青蛙以及下水井。这也许不是全部,但这最好就是全部。
我不知道我在向何处去。
仅仅是向前。
风裹挟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手中只有一把半臂长的断剑,单手持握,另一边肩膀仍在作痛。
黑暗中浮现突兀的白影——肢体怪异,蹒跚着掀起水花。
三头或四头,它们互相触碰着复肢,斑斓的角质层和几丁质甲壳覆盖在畸形肢体的尖端。
做好准备。重心压低,做出临战态势。肌肉绷紧,微有眩晕。
第一只。钝刃狠狠砸进猛刺过来的爪臂,腐烂的血肉和脆化的骨节噼啪崩裂。偏头躲避飞溅的脏血,无视失衡的风险旋转身体甩出倾斜的一剑,参差的断面硬生生豁开浮肿的表皮。一阵喃喃之后它倒下了,溅起同样肮脏的一片水花。
重整身形,右滑一步躲开径直刺向心口的爪臂。这只手臂的所有者是它们之中复肢最多者,腐烂的臭味亦更加严重。
钝刃砸向它与三条舒张肢体的连接处,断骨裂筋的钝闷响声异常清晰。三条刺向我的复肢抽搐了一瞬,接着失能低垂下去。它发出一阵宛如在喉咙中翻滚着的水泡的低声咆哮,踏着粘腻的地皮猛冲过来,复肢在它身边猛地张开,好似蜘蛛的足。它苍白的面孔上覆盖着赭石色、白垩色与靛青色,本该是嘴的一滩流脓骨肉中刺出宛如腐烂木桩般的牙齿。
钝刃横着劈进腐烂的肋骨,在异常膨胀的胸腔上拉出一条几乎将其斩做两节的伤口,脓血与蛆虫暴涌而出。
一柄钝锈的斩斧嵌在头颅前几厘米的位置,深深砸进红砖之中,掀起一片飞扬的粉末,卷向与出口相反的方向。钝刃捅进了它的胸膛,接着如同撕烂一张潮湿的羊皮纸般撕烂了它从肺叶到喉咙的全部血肉骨骼。但它仍旧试着拔出那杆斧子后将其嵌入我的头颅,我将其脊柱砸断作为回报。它瘫软下去,面朝下扑在掺杂着它自身体液的脏水里。
钝剑卸下了另一条持握着斧子的手臂,狠狠一脚将那个仍抽搐着挥舞复肢的怪物踢倒在水里,接着狠狠一脚踩爆它的头。
——往下。
——直到风和光都到不了的地方。
有声音在我耳边低语。
——就那样向下罢,母亲。
我对着虚空颔首。
但我知道她能看见。
继续向下。
它们倒毙在我周围,几十个——也许有一百个。肮脏的血水舔舐着军靴,渗进革质的护层与动物的毛皮内衬中,浸泡着被棉袜所包裹着的酸痛的足,冰冷而湿润,令人作呕。
但那不足为惧,更不足为阻。
已经很久没有计数心跳了。
往下。必须往下。
有个少女在那儿等着我。
有个许诺在那儿等着我。
我听见她的声音,看见她的轮廓。她的意识在我的脑中匍匐着——并随着我的下行而越加清晰。我不知她的本质,不知那是否是个陷阱。
但我要履行我的第一个承诺,就像当我与『她』再见时我要对她许下并履行的事。
一把斧头划破黑暗停留在护肩上。
靴子敲在锈蚀的钢板上发出空洞的响声。将沉重的钝剑抡出脱手,抓住那柄从后仰的残臂中甩出来的旋转着的斧头,接着将其翻转过来。印第安战斧埋进它的脸里,腐血四溅。
一点漂浮着的火突兀地出现,烟气与微光映亮了他布满褶皱与伤痕的脸。
“嗬。大人。”他说,浑浊的眸子里充斥着迷茫与绝望。
那昏赫的眼球本该是琥珀色的。
“你看到过她吗?”他问。接着他狠狠抽了口烟斗,烟草的味道和腐烂的空气味混在一起,“你看到过。我知道。没看到过她的人——是活不到这儿的。你看看它们。”
他指着横七竖八的尸体,那些腐肉在死水中渐渐膨胀。
“你看看它们。她让所有人过来,有的人疯了,有的人死了,还有没疯没死的就都变成这个鬼样儿。”
“嗬。老庄森是最先死的。”他拿着烟斗指向一具尸体,“她烧了他的脑子,诺涵和多雷夫开枪,却叫出更多东西。”
他死死握着杆枪,手上青筋毕露,刺刀被血肉裹塞。
“在第三层,多雷夫摔下去了。我们在第七层找到他正被大耗子啃的尸体。”
他叹着气,眼珠几乎要凸出眼眶,充血的球体死死地盯着盘踞此地千百年的黑暗。
“第十五层,诺涵疯了。朝着有风的地方跑了出去。”
“而我。我见到她了。就在这儿。”
他打量着我,一瞬间他的眼神锐利如鹰,随后又陷入那种将死之人的痛苦和绝望。
“大人。您的卫队,您的手?您……从哪来?”
我指了指上方。
“嗬。”他开始笑,声音如同砂纸摩擦玻璃,并且愈加大声、愈加尖锐。一种真正的疯狂攥紧了他,并将他的灵魂收入囊中。
“大人。她在等你。她永远在等你。”
他与一切被风裹挟着化作旋卷的泥尘。
“谢谢你,大人。我已经在这——够久的了。终于。”
苍白的尸体滑落水中。
继续向下。
我对着虚空微微颔首。
她与我的距离愈来愈短。
足够近了,她说。
足够近了。是的,当然,足够近了。
但我已无力继续前行。
地面被石灰与朱砂洒满,如水蒸气般的潮湿空气填满了肺。翻滚着清澈泡沫的地下水与泥混杂着绕着腿流过,灰尘盘旋飞舞在四周。有光从拱盖形的穹顶缝隙间散落进来。
拖着几乎废掉的双腿去向前移动,宛如在沼泽中挣扎着前行。浓厚湿粘的泥浆像是某种粘液。我咽了一口空气,喉咙传来的灼热与痛苦告诉我我还活着。
殷红填满了视野,铁锈味沿着鼻腔蔓延。左肩的伤口裂开了,汩汩地淌着血水。
够了吗?
——不够。还要,再往前。
——再往前,一点。
——仅仅一点。
嗯。
若是再往前走一步腿骨就要崩溃吧。
踏出。
踩在水洼里的声音。
踏出。
脚下不平整的地面令我一个踉跄。
踏出。
膝盖承受不住咚的跪下去。
不行了。
然而膝盖不由自主地向前拖曳着身体。
终于。
我看到她了。
她是那些玩弄灵魂的泥偶师中最伟大的一位的最完美的造物。
宛如尸体般的黑袍被锁链死死制压在枯骨与头颅的王座上,被掩埋在厚厚的灰尘之下。
干枯的尸体组成的冷酷丑陋的高塔支撑起她的王座,支撑起笼盖在这世界顶端的烟雾弥漫的灰暗天空。从这向外望去只有灰白的墙与窗户,以及那偶然间才能看见的早已逝去的群星之尸体。
我知道她曾夜复一夜地探身凝望深空,以求窥视那些存在于这蛋壳般牢笼之外的事物的碎片。但一切都是徒劳,如今只有她的灵魂在这厅堂内徘徊。
但我知道她在我附近,我听得到她的喘息声,也能闻得到她身上的香气。
我知道我该干什么。
当那锁链解开时,她从那棺木般的王位上苏醒。
我的女儿将要从她的棺木中苏醒了。
碎裂声惊天动气。铁链盲目的向我横抽过来。我拖着残破的身体一个翻滚堪堪躲过第一条,肩部的撕裂剧痛令意识模糊了一瞬。第二条紧接着卷过来,宛如乌贼的长臂袭击它们的猎物。我如野狼般放低重心,靠大腿所剩无几的力量一跃而起,铁链砸碎了我的裤脚和一块肌肉。
我的血洒在她的身上。
当第三条带着杀死我的意志尖啸着扼上我的颈时我已经无力反抗。
然后她醒了。
黑袍在罡风下漫卷如云。
淡淡的薰衣草香味,温暖的怀抱与滴在脸上的液珠,微笑着的眸子。
“见到你很高兴,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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