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海拔仅为九百多米的爱宕山在山城国与丹波国直接笔直的耸立着,虽然爱宕山的高度对于普遍两三千米海拔的日本山峰来说显得小巫见大巫,但其险要山势与蜿蜒盘旋的山路自然使它成了构建防御工事、寺庙与神社的绝佳地点。
爱宕山威德院西坊的庭院保留着原始的日式风格,屋檐旁的清绿的树叶轻抚着洁白的鹅卵石,洁白的鹅卵石构筑着洁白的小路,小路的尽头是一座古朴的朱色与黄色并间的日式小桥,小桥下面的小池生长着刚刚出浴的睡莲、淡绿色的浮萍、以及各色各样的锦鲤,小池上的僧都正一遍遍吟念着无人能懂的佛经,给着闲美的庭院增添着丝丝不断的禅意。(注:僧都是指蓄水的小竹罐。)
昨天刚在爱宕神社祈祷胜利的明智光秀细细的欣赏着整个庭院。
“时在五月,天下当倾。”身着蓝白色和服的明智光秀轻轻的为连歌会开了起头。
连歌会的气氛一下子就活跃起来,在座的连歌师都一一展示着自己独特的才华,唯有著名的连歌师,身为明智光秀老友的里村绍巴仅仅只是随意附和两句。
连歌会在将近正午的时候散了场。
中午时分,烈阳当空,威德院的隐秘茶室仅有一扇薄薄的纸窗投映着点点光斑,隐隐勾勒出一个人影,简约、狭小、幽暗的茶室充斥着焦热的空气,如同闷热的烤炉,但比起这个,身着和服的里村绍巴更加在乎坐在自己对面的老友——明智十兵卫光秀。
“日向守大人,您真的决定了吗?违背自己的忠义去夺取天下。”(注:当时明智光秀的官职是日向守。)
从突然来参拜的明智光秀,里村绍巴就隐隐感觉到了明智光秀意图,当明智光秀起头和歌——‘时在五月,天下当倾。’,里村绍巴就更加确定了自己的想法,自己的老友准备背弃信长公去夺取天下。
“喝茶吧,绍巴。”明智光秀并没有回答老友的问题而是倒满满一碗的茶。“不需要对我用敬称。”
给他人倒上满溢的茶无论是从何种意义来说都是对他人不敬,但里村绍巴明白了老友明智光秀是想让里村绍巴放弃了劝说明智光秀维护忠义的想法。
作为老友的里村绍巴并不会放弃阻止明智光秀,(只要阻止光秀把握这夺取天下的绝佳机会,信长公的安全和老友的忠义就得以保全了。)里村绍巴左手托起茶碗而自己的右手手则伸入另一只手的宽大衣袖中。
“光秀,你真的要去夺取天下吗?”
“对。”
面对着老友丝毫没有犹豫的坚决回答,里村绍巴看待明智光秀的眼神多了一丝杀意。
缓缓喝完茶的里村绍巴满满的放下茶杯,在茶杯与茶桌接触的一瞬间,里村绍巴的身体如同弹簧一样弹起,一只脚狠狠地踏在茶桌上,茶杯一下子被震飞了。
里村绍巴的右手从自己衣袖里拔出一把约100公分的短刀笔直的刺出如蓄势待发已久的猎鹰袭向猎物一样袭向明智光秀。
明智光秀依然从容不迫的细细品常手上的茶。
血如同涌泉般喷涌出来,从里村绍巴的右手中。他的短刀掉落下来,持刀的右手上被一把苦无给贯穿了。
里村绍巴惊讶的透过被穿出窟窿的纸窗看向在外面袭击他的忍者——明智义清。一个身着紫黑忍者装束包裹着精悍的身体的男人。忍者锐利的眼神里充满杀意和冰冷仿佛一个把里村绍巴视为草芥的恶鬼。
“告诉我,光秀!你把明智家的荣誉,武士所必需的忠义看成什么!。”
即便被恶鬼盯着,即便手上传来阵阵剧痛,里村绍巴仍然要去向自己的老友传递,一位武士所必需的忠义,在这乱世中比天下更重的忠义。
“忠义是武士的生命,是武士誓死都要守护的东西,是自我懂事以来母亲每天都会嘱咐的伟大之物。”明智光秀放下茶,严肃认真的说。
“那你为什么要去背弃忠义啊!光秀!”
“但我并非是誓死守护忠义的武士,”说着,明智光秀站了起来,唰的一下推开了茶室的门。“而是开创太平盛世的恶鬼!!!”
灿烂的阳光一下子填满昏暗的茶室,但真正让里村绍巴感到耀眼的是明智光秀那清廉的野心与背弃忠义的觉悟。
“走吧,兄长。”
明智光秀留下了仍久久还没回过神来的里村绍巴离开了。他伟岸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里村绍巴狭隘的视野里。
6月1日,明智部队向着京都进发。
6月2日凌晨,身着蓝白相间的明智家主铠,腰部系着灰蓝色的丝布,脸部表情如同天下明君一般的稳重、冷静,拥有着包容天下的器量的明智十兵卫光秀说道:“敌在本能寺!”
他的声音久久的响彻在历史的长河中。
4
轰鸣的铁炮声惊醒了织田信长。身穿戎装睡觉的他,即使是在睡梦中神经也依然紧绷着,也因此躲过了无数次的袭击与暗杀。
“必定有人反叛,去,看看来者是谁。”织田信长从容不迫的对着自己的小姓说道。
慌忙的小姓出去了一小会便跑回来颤抖地禀报:“是….桔梗旗印,像是….惟任日向守大人的….部队!”
“……十兵卫吗?”震惊中的织田信长并没有理会小姓的颤抖,“为什么?!。”
“你立刻去寺院外面防守。”
“……是…..织田大人。”
很快回过神来的织田信长恢复了乱世魔王该有的冷静与镇定,立刻对处于恐惧中的小姓下达了防守的命令。
(……是什么使你抛弃了武士的忠义?十兵卫。)即使是被称为第六天魔王的织田信长也无法理解自己最亲近的部下——明智十兵卫光秀的意图。在他的印象里,明智光秀是他‘天下布武’政策的忠诚而优秀的实践者,即便是不可一世的他也不得不佩服明智光秀那卓越不凡的才能与信守忠义的武士精神。
(看来一切只有见到十兵卫才能得到答案了。)织田信长隐隐感觉明智光秀会来到自己的面前,所以他放弃了从密道逃走,选择在御殿里耐心等候明智光秀的到来。
本能寺外的砍杀声自从明智军的到来就没有断绝过。即使明智士兵在人数上有着了极大的优势,但织田士兵那拼命守护主公的顽强精神与死守忠义的觉悟使得明智家没有一个武士能够活着进入本能寺内。对,没有一个武士,但不包括恶鬼。
明智光秀凭借着自己兄长明智义清高超的隐匿手段,越过了织田武士的防守线,成功的潜入了寺内。
明智光秀穿着明智家代代相传的铠甲,蓝白相间的铠甲上刻满了须佐之男斩杀八歧大蛇的图画,把须佐之男的勇武与八歧大蛇的凶恶展现得淋漓尽致,而那原本处于铠甲中心,象征着明智家荣光的‘忠义’二字则被明智光秀修改为‘大义’一词,除了精美夺目的铠甲外,明智光秀的背后系着灰蓝色的丝布和兄长给予的约110公分的打刀。
相比与明智光秀,明智义清的装扮就简单多了,仅仅是由一身仅仅能露出眼睛和嘴巴的紫色忍者服饰包裹身体,腰间系着一把打刀和各种各样的忍者道具如:忍者短刀、手里剑、苦无以及系着坚硬、弹韧银丝的涂满麻药的镰刀……
他们在寺内快速的奔跑着,他们知道,即使是耽搁一小会,都有可能会让织田信长成功进入寺内密道逃跑,到那时不仅是功亏一篑这么简单的事了,恐怕明智家也会遭到织田信长的疯狂报复。
紧接着,他们来到了一个分叉路口。
他们直接分开了,没有一丝犹豫,没有一丝懈怠,仿佛一切都沟通好一般,那亲如兄弟一般的默契,恐怕连传说中拥有心灵感应的双胞胎兄弟都望尘莫及。
与明智光秀分别的明智义清沿着房梁进入了一个空无一物的,约占三、四十平方米的小房间。
“唔,真没想到寺里混进了一只小老鼠。”
(谁?被发现了吗?)明智义清暗暗吃惊着,虽然忍者的面罩遮挡住了他的脸,但仍能从他的眼睛里看出对于他人识破他隐蔽之术的惊讶。他暗暗把自己涂满麻药的镰刀卷在房梁上。
“别藏了,小老鼠。”
说话的人长着邋遢的齐肩短发,宽大的手里紧握着红色的十文字枪,高大魁梧的身体被赤红的轻铠所包裹着,绣着巨大‘义’字的鲜红披风在一阵大风下不断飘舞着,漆黑得不属于日本人的刚毅面孔、被部分露出结实的腹肌与壮实的手臂充分显现着属于成熟男人的魅力,轻浮简单的眼神透露着穿过一切的杀意。
(异国人?)
对自己隐匿之术极为自豪的明智义清仍然一动不动地屏息在房梁上隐藏着,几乎与木质的房梁融为一体,即使是忍者之国——甲贺的首领恐怕也会自愧不如。
“没有人吗,人上了年纪连直觉也不准了呢。”红色铠甲的武士边说边离开了。
看到红铠甲武士离开的明智义清暗暗的送了一口气,正准备着继续前进。而就在他踏出第一步的一瞬间,一把系着红色粗绳的红十文字枪像铁丸一样飞来。
随着“嘭”的一声,明智义清凭借着自己极高的警觉与超凡的反应惊险的躲开了这致命的一击,红色的十文字枪狠狠的撞在了房梁上。
“你的行踪暴露了,小老鼠。”红铠甲武士用戏虐而轻浮的语气说道。如同一只肆意玩弄老鼠的猫。
落在地上的明智义清蹲了下来,用极快的速度在自己的脚上系上银色的丝绳。
红铠甲武士并没有注意到明智义清的小动作,他用粗绳拉回了自己的十文字枪,紧接着用左手紧握着枪身中下部分,用右手抓住尾端,将十文字枪轮过头顶,风驰电挚的闪到明智义清面前重重一砸。
“磊落。”这凝聚着惊人力量的一击仿佛能把整个本能寺直接拆毁。虽然明智义清躲开了,但是极其之惊险。刚被十文字枪砸中的地板深深凹陷好几寸,与周围完好的地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躲过攻击的明智义清很快就稳住了脚步,他迅速拔出了自己身上的打刀,用全力刺向了红铠甲武士。
红铠甲武士在极尽的距离里无法挥动手上的十文字枪,这显然是明智义清最好的攻击时机。
然而,红铠甲武士一只手放开十文字枪,另一只手则迅速摘下了自己的披风向明智义清挥去,并蹲下来躲开了明智义清的攻击。
被披风遮挡住视野的明智义清失去了敌人的方位,随后他的腹部受到了红铠甲武士的重击。明智义清的腹部感到了一阵翻云覆海的疼痛,他的手上的打刀随之掉落了下来,整个人如断线风筝一样飞了出去。
“还真是一只性格恶劣的小老鼠。”红铠甲武士拿起掉在地板上的十文字枪对倒在地上的明智义清说道。
快速爬起来的明智义清没有回话。虽然他被红铠甲武士的话语激怒了,但他必须要时刻保持冷静去寻找敌人的破绽,去寻找下次绝杀的机会,这是唯一能够战胜敌人的方法,也是忍者的必修课。
明智义清一边向着红铠甲武士投掷手里剑,一边不断后退着。红铠甲武士则不断前进,手上的十文字枪优美的轮舞挡住一个个袭向他的手里剑,如同一位知名的舞妓跳着无与伦比的舞蹈。
眼看明智义清退到墙边时,两人之间的距离已经足够十文字枪将明智义清贯穿了,红铠甲武士用左手握住枪的中上部分并用力刺向了明智义清。
这一几乎绝杀的攻击在千钧一发之际被明智义清用侧蹲躲开了,他的忍者帽被轻易的穿裂了,要是十文字枪在向左偏几毫米的话,明智义清被穿裂的可能就不是忍者帽了。
但明智义清没有多想,也没时间多想。无论如何,他现在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打到眼前的敌人。
明智义清双腿一蹬,以野兔的爆发性速度用涂着剧毒的忍者短刀刺向红铠甲武士的头部。
(要得手了!)明智义清兴奋的想着,他仿佛已经看见红铠甲武士的鲜血染红了整把短刀。
但他并没有注意到一个致命的细节——红铠甲武士的手握住了十文字枪的中上部分,即便十文字枪远距离的优势没法发挥出来,但近距离的劣势已经不复存在,也因此十文字枪变成了一把能在极近距离里斩杀任何人的刀。
“甭天。”
随着一道灿烂的血花,明智义清握刀的左手被直接切断了,整个人由于剧痛再次倒在了地上。
“再见了,明智家的小老鼠。”
红铠甲武士握住枪的中上部分向明智义清刺去。
宽敞的圆形房间里,朱红色的柱子依靠墙壁紧凑的排列着。墙壁和天花板上绘满了须佐之男大闹高天原的故事,一幅幅画不断地倾诉着破坏传统的须佐之男的凄惨遭遇。房间的尽头是一扇墨迹未干的题着“敦盛”的白色屏风。(注:高天原是日本神仙居住的地方,类似天庭。)
被扎起来的柔顺黑发散慢的垂落在少年瘦弱优美的身体上,宽松朴素的浪人服饰将他冰雪剔透的肌肤、优美滑润的颈项以及那淡雅洁白的锁骨毫无保留的显现出来,纤纤玉指以兰花扣梅的手势轻轻夹住了冒着淡淡热气的茶杯。
衣服的两边分别系着不动国行和药研藤四郎两把名刀。
“你来了,十兵卫兄长。”
“.…..”
“来喝茶吧。”
面对着明智光秀震惊的神色,面容俊美的少年向面对着明智光秀的青瓷茶杯缓缓的倒茶。
七分茶,三分白充分显示了少年经过严厉教会的贵族修养,腮边的缕缕发丝不断遮掩着的轻启的红唇、欲遮未闭的眼帘与恍若天仙的脸容,以及那无欲无求的淡漠眼眸都加大与身上粗俗服饰的违和感。
“….勘十郎?!”明智光秀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他面前竟然是因为谋反而被织田信长所杀织田家的次子——织田信胜。(注:勘十郎是织田信胜的幼名。)
“坐下喝茶吧,十兵卫兄长。”
“你…不是已经……过世了吗?”
“身为亡魂的我仍然在哥哥的影子下活着。”
织田信胜以淡淡的口气说道。
“飞天剑。”
突然间,织田信胜面前的茶桌从中间毫无预兆的断开两截,名贵的青瓷茶器碎落在地上,成为了昂贵的碎片。
“还真是强啊,十兵卫兄长。”
“.…..”
织田信胜平静淡然的用肋差架住了明智光秀突然而来的砍击。
“为什么要背弃忠义去袭击哥哥!十兵卫兄长!”
面对着明智光秀迅速的收剑后退,织田信胜站起来问道。他的声音带着与之前的淡漠形成鲜明对比的愤怒。
“.…..”
明智光秀沉默着,左手沉静稳重的推动刀鄂,长久未见血液的备前近景发出冰冷的杀意。
“拔付-局合。”
明智光秀一个箭步踏前,将备前近景迅速拔出,局合斩如奔雷一般斩向织田信胜。
一闪而过的剑芒剧烈搅动着空气,织田信胜的表情始终淡然着,即使刚才被躲开的一剑仅离他几寸距离。
“能好好回答我的问题吗。十兵卫兄长。”
织田信胜的话语充满着冷漠、杀机和懒惰的无奈。冷汗直流的明智光秀没有说话,他感到了巨大无比的压力,如同当年初次接触剑道的他面对剑法精湛的母亲。
“十字-局合。”
织田信胜用双手交叉握住刀柄,以超越人类极限的速度踏前拔出了不动国行-药研藤四郎,优美的寒光在空气中划出了一个“十”字,美丽、安静中蕴含锐利的杀机。
几乎没有任何声音,在那短短的一瞬间,整个房间都安静着,优美繁杂的壁画、残碎的茶杯、断成两截的茶桌,朱红滴血的柱子以及墨迹未干的屏风都静静的履行着自己应有的职责——见证这一刻!
备前近景断了,没有任何的预兆,仅仅只是在那简单的“十”字下断成了三截,连死前最后的呻吟都消失了,好像它不曾存在世上。
明智光秀怔怔的看着母亲留给他的佩刀,精致镂花的刀鄂,雪白锋利的半截剑身以及在母亲精心缝制下的黑布包裹着的刀柄。他的心碎了一地。
他跪了下来,双眼失神着,他不仅仅失去了继续作战的武器,还失去寄托着母亲期望与教诲的遗物。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他都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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