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衰败。
这是无可改变的一种历史趋势。因为交通的发达，人们的行动能力扩大，“聚居”中“聚”的概念范围也愈发具有向心力。战国时织田家拥有的那古野城和清州城，从一地搬迁到另一地可谓大动干戈。到了明治之后，名古屋市和清须市相互间的来往已十分便利。而现代，清须已经被纳入名古屋的城市圈，成为了一座卫星城。这个变化便反映出，大城市正在不断扩大自己，将周围的中小聚落吸引吞并的趋势。
城市周边的小聚落，则在大城市的吸引之下不断没落。之前，折居依子同学向我介绍的，她的故乡夜祭町的情况也与这类似。现在，白水湖畔这个叫不上名字的聚落，也面临着人口断代，行将消亡的命运。
在这一命运趋势中，趋势的造成者——农村现今的劳力是非常乐见这一趋势的。他们向往城市，希望融入有时代感、有水平的城市生活，迫不及待地要与落后的出身划清界限。其中的激进者，例如鸟居家的年轻人们，他们甚至将不愿意搬出农村的长辈强行带了出来。在这些人的眼中，抵抗这一趋势是愚不可及的，因此，他们的“使命意识”驱使着他们做出了一些激进举动，比如对柳先生和我们的行动进行恐吓。
近来，市政部门因为通往白水湖的铁路运量稀少，而计划废除这条线路。但是，作为利用这条线路的唯一大客户柳先生，他的茶叶运输会因此受到很大的影响。于是，他计划组织一次希望保留铁路的请愿，并游说白水湖的村民加入。但在鸟居家年轻人的眼中，这便是在做“挽留消亡的村落”的无意义挣扎。在村民间的风评中，他得知柳先生和池木先生的奔走呼吁收效甚微，反倒是与他们同行的某个女孩子所抓住的症结成了他们之所以成功说服的转捩点。于是，他们的恐吓内容便不再是“警告柳先生收手”，而是“让女孩子不要再揽事”。
但是，在客观的人的眼中看来，我们的所作所为当真是“逆势而行”的愚行吗？答案见仁见智，既然不是一边倒的斥责，遑论身在其中的我们的态度了。在去过鸟居的旧宅见识一番之后，柳先生和池木先生的一致决定是，不顾这种恐吓，继续劝诱。一天下来，我也陪着他们，在白水湖畔的村落又完成了几户人家的说服工作。与此同时，柳先生的家人和雇用的帮手们则写好了呈交请愿书。今天是暑假中我愿意拿来赋闲的最后一天，预定的计划便是去往白水湖，请所有愿意协助的村民们在请愿书后联署。
然而，我们的几辆汽车开到柳先生家，再打算前行时，却被一个人拦了下来。道路中间堆放着各种破烂的大件垃圾，硬生生拦住了汽车的道路。旁边还有一辆破旧的轻型卡车，看来这就是拦路人来到这里的工具了。
眼前的拦路人气焰嚣张，盯着从汽车上陆续走下的我们，冷冷地道：“滚回去。”
且不说我们这边的人数多过对方，就算论身材，人高马大的常磐先生和池木先生挑出一个，在身体对抗上便不输于对方。然而，对方既然敢来孤身寻衅，自然会有些厉害的手段吧。我在心下盘算了一番，用汉语向柳先生说了些想法，让他派一些家里人去确认情况。接着，池木先生作为我们的代表走上前，向拦路者问道：“你是谁？为什么要拦在这里？”
“你们早就认识的鸟居家的。拦在这里是让你们滚回去。”
“因为我们要保留铁路？”
鸟居家的人没有作答，但他跋扈的态度显然是给我们以默认。说起来，这座山村的铁路情况还没有提及呢。这条铁路的历史，是在战后“大兴工业”的浪潮下，为了连通当时还算兴旺的村落而修建的，并且随后也开通了列车。不过由于是随浪潮草草立项，质量也难有保证，听说在修建时为图简便，造了不少直道横穿耕地宅基，在当时也的确搞得有些怨声载道。到了近些年，由于固定客流的减少，列车班次也缩减成每天仅有一班的客货混搭列车。车站便设在柳先生家不远处，柳先生在白水湖内搜集到茶叶后，集中装车开上环山公路，再开到离环山路更远一些的铁路车站。这一趟运茶兼少量运客的列车接下来将开往下妻，途经常总一直开到茶叶加工的大城市守谷。如果少了这趟列车和这条铁路，柳先生的茶叶生意就必须改由货车进行公路运输。且不说成本会因此而增加多少，单是每天需要进出的货车数量，就足以让柳先生的家人和帮手疲于应付。
市政厅也并非没有考虑到依然留在白水湖畔的人们。他们提出的初步解决方案是：在铁路取消后，将为依然留存在白水湖的人家每人提供一块临近城市的土地。然而，这对种了一辈子茶树的人来说，等于陡然夺去他们的生计，所以这个方案一开始便受到诸多的反对。后来，市政方面又提出了第二套方案：将通往白水湖畔的路线，也就是我们乘车来时所走的路拓宽，使白水湖中的每一户都能方便地开着自家的轻卡车或摩托车抵达城市。柳先生原本就在为一些茶农自行将茶叶带出城市自贩而苦恼，有了更为便利的交通令他更加犯愁。在这样的情况下，柳先生提出希望保留铁路线的请愿也就势所必至。
然而，眼前最为激进的鸟居却并非是已经打好了要自己卖茶叶的算盘的白水湖住人，他不过是一个已经搬出白水湖的时代先锋。他阻碍我们的理由，依然在他喷向池木先生的言辞中可见斑驳。
“你们何必去做这种无意义的事情？这个村子再也活不了多久，你们所做的一切无非是拉更多的人下坟墓！没有你们在这里收茶叶，这里的人就能住进城里，再也不用听你们在这里瞎编的蛊惑！”
“然而，住在这里的是和你不一样的一代人。”我越众而出，向眼前悲壮决绝地陈词的人说道。“他们是更加安土重迁的一代，身上缠绕着各种不被子孙辈所理解的情结。就比如，我看到你家的两间向南的房子在使用，便猜到你家的长辈是一位鳏居的老人。倘若是一位老奶奶，她会放着空置的北面房间不用，而让自己落在‘北枕’的阴影里吗？”
“所以这就是那些老顽固！要不是老子把他灌醉了带出来，他现在还在这山里的破村子成天望着遗像发呆，成什么气候？现在你们有种来我家看看，老子把老爷子好吃好喝地伺候着，比起这里的生活不晓得好多少倍！”
眼前粗鲁的男子虽然说话很不中听，但他根骨上倒也不是出于恶意。然而，正是由于他过度地认为“科学是正确的”，才造成了现在的局面：他满心认为，自己用更加科学的方法赡养老人，可谓孝心备至，但这就忽略了老年人所需要的，顺应他们思维的精神世界，导致这些草率被接到城市的老年人其实并不会相当快活。
就像我在甫进高中时与友人宇野奈惠的一次问答中，我的观点所表示的那样：就算现在是科学世界，但依然有从信仰世界生活过来的人留存于世。尽管随着科学世界的历史推移，占卜的学问最终会趋向式微和消亡，但强行加速这个趋势，等于是向这些仅剩的人群的精神世界进攻，对他们而言就太不公平了。
然而，面对眼前这位自以为是的莽汉，我也无法用他能明白的话语阐释我所理解和想要宣扬的道义。只好向他问道：“你认为我们的请愿是违背时势进程的愚行。然而，你早在十几年前就将整个家庭搬出了白水湖，现在，这个村子到底是否能步入城市的节奏已然和你无关。你又是出于什么考虑要阻碍现在的我们呢？”
“老子就是看你们这群傻人不顺眼！不行吗？”
“原来如此。看来你是没有在这次行动中得到实惠，所以才心生嫉妒吧。无论是市政厅提出的方案，还是柳先生拿出自己的利益劝诱村民加入请愿，住在白水湖的村民都是得到了实利的。你十几年前搬出了白水湖，现在的利益当然分不到你头上。你是出于这一点才来阻挠我们的行动吧？”
“你是脑子短路了还是怎么着？老子的想法就凭你这女娃子能猜得到？”
当然，我上面说的都是激将之词，我自己也知道事实不可能是这样。这个人方才说过，自己的老父亲“成天看着老伴的遗像发呆”，他的老父亲非常反对搬出去，他自己则非常愿意见到铁路被拆除，极其不愿意看到铁路在我们的请愿下被保留——从各地的新闻看，因为居民的请愿而使得铁路保留的例子相当多，可以说柳先生的行动胜算很大。
“在得知铁路要被拆除的消息之后，你家的老人的情绪是不是非常激动？”
“激不激动要你管？”
“看来的确是情绪激动了。”捕捉一个莽夫盛怒时的真话和掩饰，这是相面学手到擒来的本事。这时，一位柳先生家的帮手跑到对峙中的我们旁边，附耳向柳先生说了些什么。随后，柳先生用汉语转告了我，验证了我某个猜测的正确性。
我在对峙前猜测到一种可能，便向柳先生用汉语做了转述，同时由他派一位帮手前去查证。这位帮手绕着环山公路开了半圈，从山背的龟松家一侧将车开进了白水湖。龟松家是居住在山背的独一家，自己修通了通往白水湖的隧道。其他住家对此都一无所知，更何况十几年前就搬出去的鸟居家呢？从山背后的隧道进入白水湖畔的村落后，我们求证了那个事实——草率修建的铁路在侵吞耕地和宅基的同时，还破坏了村中人更为重视的某样东西。
“鸟居先生。尽管你现在振振有词，情绪激动，可你在根骨里依然是白水湖出来的人。这里所残留的迷信思想依然在你的脑海中挥之不去。试想一下，催发你来到这里，不惜一切阻挠我们的动力，归根结底，不还是迷信的东西吗？”
“你在说什么鬼东西？”
“你的父亲住在白水湖的时候，终日望着遗像而呆滞。听闻白水湖的铁路要撤走时，你的父亲表现得情绪激动，非要回来这里一趟；而你则一力阻止，极力促成铁路的拆除。这样一想，你们所作所为的根源不就很明确了吗？——你母亲所埋葬的地方，就在铁路线下。”
胡乱修建的铁路线侵占耕地和宅基，但白水湖现在的核心居住区离铁路还很远，耕地和宅基并不至于让居民痛心疾首。所以，我大胆地猜测，铁路的修建还侵占了居民的祖坟，鸟居家就是被侵占者之一。铁路的修建本就将附近的土质进行过破坏，得知铁路要被拆除，鸟居家的老人所担心的，是再次破坏后更加找不到自家遗骨和祖坟的所在，所以要回来至少再找寻找寻；而儿子的考虑则是不愿意让列车从自家的坟茔上继续无数次碾过。
“所以，只要知道祖坟的所在，迁葬不就可以了吗？你家的大宅一直没有处理，恐怕便是你的家人时常会回到这里寻找祖坟所在的落脚点吧。”
“你懂个什么啊……”眼前的男子依然在嘶吼，但声音和底气已然连我这个未成年的女生都不如了。
“其实，要找到你家的祖坟，也并不难。正因为你忽视了你的父祖辈所仰赖的信仰世界，才对眼前的难题束手无策。现在，我便来让你见识一下，来自你父祖辈所信仰的，风水与占卜的力量。请带路吧，告诉我你家的祖坟在哪一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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