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初冬，自西北草原而来的寒风一路南下，掠过繁华盛世的长安城，最后却被那连成一排、如同屏障一般的论剑山脉所挡住。寒流在寂冷的天地之间囤积了下来，化作一层又一层的白霜覆在这几种山峰的北面。远远看去，这些山峰好像披着一层薄薄的白衣一般，令人不由得想起了那些衣衫半解的青楼女子……
我踩着那仿佛无穷尽的山阶石梯绵延而上，黄昏的寒露尚未来得及凝结成坚冰便被我踩得嘎吱作响，在这寂静的石阶上寂寞地回荡着。
虽然这鬼地方有点冷清，却也不是没有人。除了我们三人外，一路上，我还见到了不少举止奇怪的人。他们在这长长的山阶上，每走一步，便宣一声道号，每走两步，便跪下磕头。
我看着这些行为举止怪异的人，不解地问：“他们在干什么？”
莫思韵在一旁答道：“哦，这些都是上山求丹的人。”
“求丹？”我看着这些人膝盖处的血瘀与额头上的红痕，眉头不由得一皱：“求什么丹？”
“什么丹都有。纯阳宫的炼丹之术闻名天下，基本什么功能的丹药都可以炼制得出来，所以每年每日都有无数人前来求丹。尤其是每月特定的日子里，他们会把那些学徒或大师的炼丹之作随机均分在无数外表普通的瓶子里，然后免费分派给上山求丹的信道之人，以彰道门之德。”
我想了想，还是觉得有点不对：“这样不对啊，他们怎知道自己派的丹药刚好是那人需要的？比如老人想要延年益寿的药，但得到的丹药却是驻颜的丹药，姑娘想要驻颜丹，得到的却是壮阳类的，那不是闹笑话了吗？”
“所以说，一切都看机缘——况且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得到丹药的，毕竟求丹的人实在太多，十人中能够有一人得到便已是好运了，如果能得到适合自己的丹药，那更是得到老天爷的护佑，祖上积德了。”莫思韵说道。
寒风吹过，冷了我的眼眸。连那眉毛都似乎凝成了一层霜。
“好吧……求丹就求丹，那这些人为何都一步三拜的？”我指了指那些在石梯上艰难前进的人，面色不悦，“纯阳宫总不至于这样无情，弄些什么破规矩，要求来求丹的人必须得一步三拜才能求丹吧？”
莫思韵平淡地看着我，似乎并没察觉到我话语中一丝不忿。她平静地答道：“这些人都是自愿的。他们之所以会以这样的方式上山，一方面是为了明示自己那对纯阳道教的信仰，而另一方面，也是更能引起那些派药弟子的同情和怜悯——试想一下，假如同样是求药的两人，如果你是派药的弟子，你会把药赠予那个膝盖和额头都叩破了的信道者，还是给另一个看上去普普通通的人？”
我愣了一下，还真是这个道理，不由得沉默了下来。
山风依旧清冷，钟声依然肃穆，我不再去看这些虔诚的求丹者，而是继续踏着石梯拾级而上。相比起刚来之时，我此时的内心已不像先前那样对这片高洁的土地充满着敬畏与向往。
在这一片仙风飘渺之地的背后，其实，也是沾染着世俗的气息吧。
不知为何，在看到这些谦卑的求丹者后，我脑海里却忽然想起了常年在藏剑山庄门口撑船做生意的那个张叔。
张叔只是个普通人，一无地位二无修为。但是他在做藏剑弟子们的生意时，却不会因为对方的身份是名门弟子而显得多谦卑多低声下气。在他看来，无论是名镇江湖的藏剑弟子，抑或是街边睡觉的小乞丐，都只是他的顾客而已。不止张叔，在藏剑山庄附近的那些做着小生意的人，也皆是如此。
相比之下，这些衣冠楚楚，却极尽谦卑低下之态的求丹者们，令我感到很不舒服。
我沉默片刻，忽然对莫思韵说道：“世人总认为，藏剑山庄都是一些浑身铜臭的暴发户，所以对于部分自诩清高的名门弟子来说，他们都不愿于藏剑弟子交友同行，总觉得一旦靠近藏剑弟子，他们身上的格调也会随之降低几分。”
莫思韵愣了一下，脸色讪讪，不知如何作答。我却没有等她回话，而是继续自言自语一般地说道：“在藏剑山庄附近生活的居民，在面对藏剑弟子时，并没有像其他百姓对名门大派那样毕恭毕敬，而是好像和其他做生意的人一样平常待之，而藏剑弟子待他们也是如此。莫姑娘，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莫思韵下意识地回答道：“是因为……钱？”说罢，她便觉得此话有些不妥，顿时脸露歉意地看着我，但我却是对她的话不以为忤，反而是十分赞同：
“没错，就是因为钱……在我们藏剑弟子看来，人与人之的关系，除了亲朋好友，其他的无非便是买卖双方的关系，没有因为谁是名门弟子便会高人一等。大家都是生意人，生意人的地位本来就是对等而言的。这样的关系虽然充满着铜臭味，但是却不会泯灭自己的自尊和人格。男儿膝下有黄金，但即使是比黄金贵上无数倍的丹药，我们也不应该用自己的膝盖，去换取那高高在上的道长们，那一丝廉价的同情心。”
莫思韵听了我的话语后，若有所思地回头看了一眼脚下的石梯——在那连绵而看不见尽头的石梯上，零零落落地散布着或大或小的黑影，那正是一跪三拜、只为求得一丹的纯阳信徒们。走得越远，这些身影便愈小，小到变成了蝼蚁一般，仿佛在祈求老天爷的垂怜。
“很像乞丐是么？”我像是开玩笑一般说了这一句话，随后便不再言语，沉默地继续向上而行。
大概在旁晚七点时刻，我们三人终于来到了位于半山腰的纯阳宫大门前。门口处有一高一矮两名道童伫立，而他们的身后却是一名神情冷漠高傲的纯阳男弟子。在见到我这一行人后，其中那名个子较矮的道童首先便迎了上来。
这名道童神情冷淡地扫了我们一眼，眉头微皱：“今天的丹药已经发放完了，你们先下山，明早再来吧。”
莫思韵一愣，随后与我对视一眼，露出了一丝苦笑——看来人家是误会我们是来求丹的了。
没有多说，莫思韵掏出了七秀坊坊主交给她的通牒文书，对道童说道：“我是七秀坊的弟子，奉师尊萧倩云之命请来找纯阳掌门商量些要事，还望道长通融。”
一听是名门的弟子，两个道童连忙端正了态度，也不敢表现出那种漫不经心的表情了。但那个年轻的道长却一点也不客气，很没礼貌地直接从莫思韵手里夺过通牒文书，仔细观看了一会后，又随手扔回给莫思韵。他挥了挥手，不耐烦地对其中一名矮个子道童吩咐道：“你带这位客人进观，顺便叫穆师兄安排她的住处。”
什么人嘛！这家伙……
虽然不爽，但我们现在有求于人，也只得压下火气，默默地跟着那道童身后，准备踏入山门。
“等下。”忽然一根手臂拦在了我的面前。那个道长冷冷地看着我，哼了一声：“你不能过。”
“为什么？”
“我可没听过七秀坊也有男弟子。”
我朝他拱了拱手，说道：“我的确不是七秀坊弟子，我是来求医的。”
“求医？你来错地方了，我们纯阳宫可没有会医术的人。”道长依然很冷漠地说道。
“但是，我听闻纯阳太师祖精通医术……”我话没说完，便看到这三人笑了起来。笑了一会后，其中一名道童这才极其无礼地指着我，目露轻藐：“你是什么身份？值得惊动我们太师祖亲自为你医治？做梦吧你！”
我叹了口气，有心想说出小师祖的身份来，但随即一想又有点不妥。虽然距离上次藏剑山庄事变已有一个多月了，而新当家李玉山被分裂的事情弄得焦头烂额的，似乎也没有心情继续追铺我们的意思，但我们在外行走时，还是没有公开自己和小师祖的身份。毕竟江湖险恶，小师祖现在又变成了这样，在没有强大的实力作后盾前，公开她的身份只会招惹是非，倒不如一直低调还好点。
没办法，看来，还是得祭出那个杀手锏了……
“咳，其实，我和你们的三师兄萧白衣，关系很好。”我故作平静地对他们说道，内心却是微微得意——呵呵，吓傻了吧？爷认识你们的三师兄！还不快点叩头谢罪，然后好好招待我？
但出乎我意料的是，这三人在听到“萧白衣”三个字后，脸色却是变得很古怪。尤其是那个道长，冷漠的脸色似乎更是蒙上了一层寒霜。如果说刚刚他是一张死人脸的话，那么在听了“萧白衣”这三个字后，他都变成埋在地下腐烂了两千年的僵尸脸了……
只见这货冷淡地对我说道：“萧白衣又如何，他既然是纯阳弟子，就得遵从规矩，不能因为身份高便可以随意带外人进来。”
什么回事？那个自恋狂萧白衣不是跟我吹过么，说只要在纯阳宫内报出他的名字便可以横着走，任谁都会卖我半分面子……可现在这是什么情况？
我想了想，只得硬着头皮再次询问：“这样啊……那能不能劳烦道长知会一下萧师兄，说有老友求见呢？”
“不好意思，没空。”这个道长那嚣张高傲的表情真让我忍不住想要抽剑来砍死他。
“这位施主，实在抱歉了，萧师兄半月前出外了，还没回来呢，要不你等个日子再来寻他？”一旁的小道童倒没有那么不近人情，连忙对我解释道。
“那萧师兄大概要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这个……”道童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啊！”
另一名道童忽然补充道：“我听说别人说，萧师兄好像要去什么地方云游修行，至少得明年夏至才能回来……”
明年夏至？那岂不是还要等半年多？唉，看来是不能指望这货了。我心中暗骂了萧白衣几句后，只得再次轻声恳求：“请问要如何才能劳动太师祖出手为我的一位朋友看病？”
道长冷漠的表情上微微露出了一丝讶异。他看了一眼我身边彷徨不安的小师祖，问：“你是为那个小女孩求医的？”
我点了点头。
沉默片刻后，这个道长终于对我开口说话了：“只有一个方法，一个很渺茫，很困难的方法。”
我脸色一喜：“什么方法？”
“成为太师祖门下的亲传弟子。”
听了道长这句话后，那两名道童都愣住了：“师、师兄，你说笑的吧？这怎么是可能的事情？”
我诧异地看着他们，问：“这个很难吗？”
“废话。”那个道长像是看白痴一般看着我，“你知道得有多难才能成为太师祖的直系弟子么？每隔三年的门派毕业试练，参与者成千上万，但却只有天资最为优异的那个人才能拜入太师祖门下！而且，有时候即使是门派毕业试练之中成绩最为优异的那个，也不一定可以得到太师祖的青睐，毕竟他收人也是要看资质和缘分的，近三十年来，太师祖他老人家也只是收了五名徒弟而已！”
我听得一阵冷汗，妈的，高考算什么？这个才真的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呢！就算好不容易过了，也还得看那该死的缘分，那个老不死才会收你为徒弟……
“这算什么方法？简直是故意为难人嘛！”一旁的莫思韵有点气愤。
道长冷哼一声：“我只是给你们提示而已，毕竟太师祖的地位太过超然了，连掌门大人都请不动他。也只有他亲手教的那几个徒儿说的话，他老人家才肯理会……你如果想要让太师祖出手的话，除非成为他的直系徒弟，否则没别的方法可走，就算掌门亲自帮你去求情也不行。”
这个道长说的话虽然直白难听，但我却明白他说的话是对的。在犹豫了半天后，我终于下定决心了——
在莫思韵惊讶的目光下，我抬起头来，对着面前的这位道长，很认真地说道：“我想加入纯阳宫。”
……
这位高冷的道长在听了我的决意后，似乎脸色也缓和了不少。他点了点头，目光似是闪过了一丝赞赏：“很好，随我上山，去让一位师叔替你测试一下‘气’的资质，如果合格的话，便可入门。”
气的资质？我挠着头，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道：“不用测了吧，我身体内一丝气都没有的……”
道长僵在了那里，一副“你他妈在逗我？”的表情。
“是真的……我之前已经有人替我测试过了，我身体内一点气都没有……”
道长终于忍无可忍，对我粗暴地挥了挥道袍长袖：“滚！浪费我表情！”
“你们不是这么小气吧？资质差一点就不收我了？”
“废话！”道长没好气地瞪我一眼，但随后他的表情便变得丰富起来。
我掏出了一百两银子，笑呵呵地对他们说道：“我知道自己条件不足以被你们招入当试练生，所以我决定买一个试练生名额——据我所知，你们应该不会拒绝这种学生的吧？”
看着那几个人精彩缤纷的吃惊表情，我心里不由得一阵得意——老子考不上名校，还不能花点择校费混进去嘛？咱藏剑山庄弟子，别的不会，就会用钱砸！
这便是咱们藏剑弟子的行事准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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