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栖站在医院天台上。
清早的太阳柔和而温暖,挂在晾衣架上的白色床单随着吹拂而来的微风轻轻飘荡着。
他再次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闭上眼,不过三秒耳边又再次传来了永无止境的狐鸣声。声音此起彼伏,如婴儿尖厉的嚎啕,凄厉骇人。
“没事,现在,我不怕它了。”他轻轻地安慰自己道。
他拿出石头,咬破自己的食指,将渗出的血液涂抹在石头上,然后紧紧地把石头握在手心。他闭上双眼,右手的食指和拇指捏住石头,将它顶在阖上的右眼眼皮上。
当左手捂住左耳后,他望着视野里无尽的黑暗,轻声呼唤道:“盖特奥普……”
他睁开左眼,随后拿开石头,把它握在手心里,再把右眼也一起睁开。
右手里握着的石头闪烁着赤红色的光芒,同时寒栖眼中所见到的世界被一分为二。
左眼看见的,是一望无际的赤黄色沙漠,风沙漫天,四周净是沙丘和枯木,双月在远方遥相辉映,青丘九尾狐张牙舞爪地站在他面前;右眼看见的,则是从天台眺望下去见到的城市风景,那些高楼,公园,还有来来往往的行人和车辆,太阳安静而又柔和,挂在边上的床单被风拍得簌簌作响。
青丘九尾狐伏在沙地上,左爪在前右爪在后,两条后腿紧紧地绷着,九条尾巴像屏风一样撑开,这架势就像是要随时准备跳将上来把寒栖一口吞下。
九尾龇牙咧嘴,瞪大了眼睛怒视寒栖,说:“你还来这里干嘛?我是不会帮你解除咒语的!”
“是你要过来的!也是你答应了要拯救我的!你上次逃都逃了,现在还过来干嘛!”九尾吼道。
寒栖迈开脚站好,深吸了一口气,大声地吼了回去:“我什么时候要过去了,我只是不小心进去你的世界而已!再说了,谁知道你说的拯救是这个意思啊!你这是诈骗!我都还没朝你发火,你倒恶人先告状!啊?来啊,来咬死我啊!”
“咬就咬,我咬死你这个混蛋!”
说着,九尾后腿发力,庞大的身躯如万钧雷霆,直扑寒栖。它张开尖牙利嘴,朝着寒栖一口咬下。
寒栖举起右手护在身前,他紧紧地闭着眼睛,咬紧牙关,但是就是没有后退半步。
咣当!
原以为寒栖就要被自己咬成碎片的九尾狐,径直撞到了看不见的护罩上。它爬起来,捂着自己的鼻子嗷嗷大叫。
寒栖睁开眼,见到九尾在护罩上撞成一张鬼脸,看了看自己手上闪闪发光的石头,又看了看护罩,随即明白了过来。他指着九尾狐大骂道:“你丫还真的敢咬上来啊!”
九尾捂着鼻子嚷嚷道:“你有本事把石头放下来,咱们两个单挑!”
“你那么大只找我单挑,要不要脸啊!”寒栖握着石头,随后脸上浮起一脸坏笑,道,“好啊,单挑就单挑啊!”
他挥舞起右拳,奸笑着朝九尾狐走去。
“你、你、你要干嘛……”九尾狐慢慢地后退。
“嘿嘿……”寒栖冲将上去,将右手重重挥出,“吃我共产主义铁拳!”
“嗷——”
“少先队员括弧退役括弧飞踢!”
“呜——”
“共青团员括弧现役括弧头锤!”
“嗷呜呜呜呜——”
寒栖与其说是在打九尾,倒不如说是用石头新发现的护罩效果在不停地往它身上撞。九尾对它毫无办法,但是其实以寒栖的小胳膊细腿倒也打不伤它。只是到了最后,九尾也学乖了,开始躲着寒栖,一个追一个躲的,最后双方都累得喘起了大气。
“哈……哈……哈……哈……累了,不玩了……”寒栖往地上一躺,宣布比试结束。
“哈……哈……这就……没力气了啊,再来呀……哈……”九尾也趴在地上,吐着舌头说不清话。
太阳已经到了头顶,变得不那么温柔起来。
“你记得吧?那天我被晒成一条咸鱼一样,是你把我救了起来的。”寒栖用手挡在脑门上,说道。
“嗯?啊……”九尾答道。
“那时候,我一开始是很恨你的……恨你把我带到了这么一个破地方来,单纯就是受苦,连冒险都算不上。呵,就是在那天晚上,见到你折了自己那棵树上的树枝、把珍藏的水给了我——我是真的很感动的,我觉得从那一刻以后咱们就是朋友了……”
“我也以为我们是朋友啊。”九尾说,“直到你从我这里一个人逃跑为止。”
“那是因为你从头到尾都在说谎啊!”寒栖爬起身来,说,“什么拯救世界,什么打败九尾,什么冒险?从头到尾都是你在演戏而已,那是你恐吓我,欺骗我,在你那个**沙漠里一天天地走而已!”
“可那些日子不是没意义的啊……”九尾睁开眼睛,它看着寒栖,说,“那是我们俩一起度过的日子啊,说实话,我也真的很开心……”
“把我当成猴耍你就开心了是吧?”寒栖大声吼道。
“我……我……”九尾努力地挑选着词语,说道,“我……我不是故意的……”
“够了!”寒栖说,“我们早就已经绝交了!快给我把我脑子里的奇怪哭声给解除掉!”
“不要,”青丘九尾坚决地说道,它把胡萝卜扔到寒栖的脚边,“除非你把胡萝卜吃掉!”
寒栖捡起胡萝卜,他朝着九尾冷笑道:“兜兜转转都是为了要我吃这个玩意儿,这就是你所谓的当我是朋友?”
九尾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他。
“好,我吃!”寒栖说,“但我绝对不会和你互换的!”
寒栖说着,就把胡萝卜顶到了嘴边,临了,他又想起什么,突然又问:“那你为什么一开始还要阻止我吃它?”
九尾闭上了眼,深吸了一口气,说:“因为要你知道它的意义,吃下去才会有效。”
“好!”寒栖大口咬下了胡萝卜,他擦掉流下来的眼泪,一字一句地说道:“我绝对不会让它生效的!”
所谓的“盖特奥普”,其实就是从整个世界逃避的咒语。
很久很久以前,在某地的某位少年,因为家人忙于工作,个性古怪,一个朋友都没有。但他无所谓,他喜欢看书,有书就够了。他曾经想着,只要有书陪伴在他的身边,那就足够了。
他从书上见到他人横渡沙漠的壮举,于是便喜欢上了夜晚倚着骆驼在沙漠里遥望星空的场景。
他从书上认识了山海经,于是便喜欢上了那个被古人颠倒了黑白梦幻世界,做着梦都想养一只九尾狐。
他从某本古书上读到了一条能够穿越世界的咒语,于是就幻想着自己有一天能够去到一个全新的世界,在那里自由自在地生活。
逐渐地,逐渐地,他不仅仅只是喜欢读书而已了,他开始做着各种不切实际的梦,沉醉在自己一个人的世界里。最后,连门也不出了。
父母虽然忙,但是还是爱他的。可他们生拉硬拽地把少年从房间里拽出来,却直接导致了少年鲁莽地尝试了古书上的咒语。
他不想继续在这里了。
盖特奥普。少年握着石头,逃到了只属于他一个人的世界。
这里是一望无尽的辽阔沙漠,天空蔚蓝纯净,两轮月亮紧紧地凑在一起,夜晚还有数不清的星星在闪烁。而他,则变成了朝思暮想的九尾,以及其他一切山海经上的生物。
他尽情地享受着这个世界的美好,从早到晚都在发掘这个世界里有意思的事情。
可他很快就厌烦了。
这里没有时间,就算是有昼夜,有日月,但这里的一切都不会变化。
这里也没有惊喜,所有的一切都是按照他的愿望呈现的,也因此不会出现任何在他意料之外的东西。不论多么绚烂美妙的场景,已知的是最无聊的。
这里更没有人。这是属于他一个人的世界。而且他要认为自己不需要任何人的陪伴。可是人始终是社交性生物,在他终日不出门,以为过着孤岛生活的过去,也其实还是有网络和家人的交流陪伴。
可是就算他肯低下头来承认自己是想要和人交流的,就算他有能力创造出人类和他聊天,那也不过是他想象里的人类,会说什么要说什么他都知道,就像是自己和自己说话一样无聊。
就算他把整个世界摧毁一遍又再复原,然后再摧毁一遍,他也找不到这里的丁点乐趣。
他想回家了。
可是,他再也回不去了。那颗“最漂亮的石头”,早在他来的时候就不知道扔哪儿去了。兴许是被弄坏了,也兴许是完成了任务,消失不见了。
最后的最后,他就变成了坐在沙漠里,望着早就看腻了的星空,自言自语的九尾狐狸。有的时候还会封印自己的记忆变成分身来玩些过家家般的游戏,但那也已经是它的极限了。
他彻夜地嚎啕着,就像真正的九尾一样,哭声像个孩子一样。
直到有一天,寒栖把这个世界撕开了一道口子,硬是闯了进来……
世界变得一片虚无。寒栖看着这些画面从自己的眼前一一掠过。他终于明白,这只自称青丘九尾狐的家伙也和自己是一路人。只不过,他是被困在了自己所创造的世界里动弹不得,而自己则是一次次地在两个世界里来回逃避而已。
不过现在知道这些也没什么意义了。现在自己已经一时的气话而吃下了胡萝卜,等到醒来以后,应该就会轮到他被困在那个世界里了吧。
想到这个,他一开始是懊恼,随后是唉声叹气,最后变成了释然。
其实想想,也没什么不好的,他想道,这样他也再也不需要去面对那些烦人的现实,也不用看大傻的脸色过日子,连这几天骚扰着他的咒语,都能顺应而解。
这对我来说大概就是最好的结局了吧,他想道。
可是心里面,却总是有个角落,在不停地隐隐作痛着。
“你这只是再一次地逃避而已呀。”从虚无中走过一个小男孩,头发雪白,他扶了扶自己厚厚的黑框眼镜,昂起头来对着寒栖说,“你每一次说要面对问题,不再逃避,可是结果来说,你还是在两个世界、各种问题上不断地仓皇逃跑而已呀。”
“你是谁?”寒栖歪着脑袋问,“这是我自己的事,不要你来管。”
“可是这样真的好吗?”孩子反复地问道。
寒栖摊着手说:“我能有什么办法,事情它已经成了这个样子了呀!等我醒过来以后,我就已经是另一只遥望苍穹的傻狐狸了呀?”
“你这不是怨恨的表情,”孩子跳到他的身上,戳着他的脸说道,“是庆幸的表情。你不要骗自己了。”
寒栖将他一把推开,自己也坐倒在地上,歇斯底里地说:“那我能怎么办呐!发生在我身上的所有事情,我也不想它发生啊,可它还是发生了!什么九尾,大傻,上课,下课,受伤,这些我根本就控制不了啊!能变成这样就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你还要我怎么样啊!笑着接受已经发生了的事,这就是我生存的方法啊!”
“那他们呢?”小孩往半空中一指,无数的画面包围着寒栖不停旋转起来,“你不在以后他们怎么样你就无所谓了是嘛?”
寒栖看着画面里的人,那里面有刚才的护士姐姐,有班主任和老师,也有正在工作的爸爸,还有不停打电话着急的四处奔波找他的妈妈……
“这些你认识的人,在你自以为是地逃跑之后,替你收拾烂摊子的人是他们,承受你不在的痛苦的也是他们。你当然可以一走了之然后自我沉醉在自己已经尽力了的苦情剧里,可他们怎么办?他们才是真正痛苦的人。”
“还有他们,”那孩子伸手指向另外的几张画面,那里的有青丘九尾,有大傻,还有曾经欺负过寒栖的其他同学,“你和他们的恩怨呢?怎么办?就这样任他们去了无所谓了么?”
“无所谓了!什么都无所谓了!你闭嘴!”寒栖自暴自弃地回答道。
“那这个也无所谓了吗?”孩子拉过一幅画面,把它拖到寒栖的面前。
“这是……”
他睁大了眼睛,见到了自己的父母,年轻的妈妈挺着肚子,温柔地抚摸着里面即将出生的生命;爸爸拿着玩具,笑着对妈妈肚子里的小家伙说些傻乎乎的话。那时候的爸爸比现在更英俊,也没有现在的啤酒肚和胡子茬,妈妈也漂亮得多,眼神里装满了温婉如水的动人。
接下来,一幅幅的画面从寒栖的身边掠过。有他出生的、他大哭大闹的、他尿裤子尿床的、他吃饭噎着的、他蹦蹦跳跳的、他入读小学的、他摸着脑袋做作业的、他伸直手板挨打的……
“人一般是从两三岁才开始能够记事。有一句话,是他们在你出生的时候就对你说过的,如果现在的你的话,应该能够想的起来吧。”
小孩双手一握,所有的画面都消失了。
寒栖点点头,他揉了揉眼睛,说:“我要怎么才能回去。”
“你真傻呀,我亲爱的小勇士,”小孩一下子就兴奋了起来,他扶了扶黑框眼镜,跑到寒栖跟前把一样东西塞进了他的手里,然后咧开嘴笑着说:“当然是逃回去啊。”
“这是……”寒栖看着手里的东西,睁大了眼睛。
九尾难以置信地看着寒栖从地上爬了起来,眼睁睁地看着他整理自己的衣物,拍拍身上的尘土,然后笑着和自己打招呼。
“你……”九尾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我说过的呀,我不会让它生效的。”寒栖说道。
他摊开右手,那颗赤红色的鹅卵石已经裂成了两半,随后更是随风风化成了齑粉。
“这应该就是最后一次了吧。”寒栖说。
“我……我……我……”青丘九尾哽咽了起来,“我最后的希望啊——”
“但是……”寒栖伸出左手,将它摊开来,说,“有了这个应该就可以了。”
在他左手掌心躺着的,是一颗像是琥珀一样的石头,它正散发着淡淡的白色光芒。
“这……这是,我的……”青丘九尾狐感到自己的下巴都在颤抖。
“我在你的胡萝卜里找到的哦?”寒栖说。
寒栖将左手高高举起,对着青丘九尾狐。从他的左手中突然爆发出灿烂的光芒,在里面无数只属于他的记忆在里面流转。
“从前只知道逃跑的我,”寒栖举起手里的琥珀,说,“现在再也不会再逃避了。”
他举起琥珀,对着狐狸,以及那个世界。
让我来履行勇者的义务吧。
再见了,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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