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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小子烦不烦！我再说一次，听好了啊！最后一次！”
猴子手执青铜长棍，遥指远方。那里，是两轮青色圆月堪堪交会的地方。
“俺们最后的目的地，就是去那里把阿青那个家伙打趴下。对，其他的敌人都被解决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就是打断它的狐狸腿，扯光它的杂毛，拔秃它所有的尾巴——而你，你要做的就是什么都别做，跟着俺们一路过去就行。就当是过来观光，懂了吧？”
寒栖愣愣地盯着双月交会的方向，望着这一望无际的沙漠，仍眨巴着眼睛出神。
自称讹兽的小白兔从虎背上纵身跃起，伶俐地把猴子一脚踢飞。老虎抬起一只爪子来，小白兔一屁股坐在了爪子上的肉球上。它从身后掏出了胡萝卜，又吧唧吧唧地啃了起来。
它边啃边说道：“亲爱的小勇士……吧唧吧唧……你可别听它胡说哦……吧唧吧唧……刚刚就已经跟你说过了，你是上天派来拯救我们的……吧唧吧唧……勇士哦……吧唧吧唧……只有你……吧唧吧唧……才能打败那家伙呢……啊吃完了！”
兔子吃完了胡萝卜，又顺着老虎的肩膀爬回了它的特等席上。它从身后不知什么地方掏出一根胡萝卜来，继续吧唧吧唧。
寒栖看它那个样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这么小的一只兔子，哪来的胃去装这么多的胡萝卜呢？
不对，它从哪儿来的那么多的胡萝卜……
猴子翻起身来，吐了一嘴的沙子。它睁圆了赤铜色的眼睛，朝着兔子龇牙咧嘴。
“总有那么一天，”猴子爬起身来，“你信不信老子把你做成红烧兔头！”
“我这么可爱又机灵，你才不舍得呢。”
小白兔用吃剩小半根的胡萝卜对着猴子画了几个圈圈，然后随着话音落地把萝卜扔进了自己的嘴里。它把萝卜咕嘟吞进了肚子里，随后瘫在老虎的背上，模样就像个喝醉酒的大汉。
它拍拍自己圆鼓鼓的肚子，说：“哈。吃饱了吃饱了。阿奇我们出发啦，嗝——”
小兔子讹兽的小爪子朝天随手一指，自称穷奇的老虎扑腾了几下翅膀，就载着已经呼呼大睡的小白兔朝着双月交会的方向径自走了。
猴子把它的青铜长棍抡到肩膀上，用力啐了口唾沫，跟了上去。
这个装满了沙子的世界里空荡荡的，它甚至不在教科书里见到的那幅世界地图里的任何一个角落里。寒栖唯一能做的，就是跟着前面那三只好像在演相声的动物，除了它们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所见到的仅有的活物以外，更重要的是——
虽然它们说已经到达了尾声，但对他而言，与它们的相遇，很有可能是他期盼已久的一场伟大冒险的序幕。
“喂——你们等等我啊！咳咳咳咳……”寒栖生平以来第一次喊出那么大的声音，风沙呛得他直咳嗽。
“沙漠这么大，你们怎么知道我要掉在哪儿？”寒栖问。
“我们是根据古老的预言找到你哒……”坐在老虎背上的小兔子伸出小爪子，懒洋洋地对着半空中比划道，“喏，从这边太阳升起的方向，再到两个月亮交错的角度，这样这样，然后再……”
“其实就是刚好看到你了。”在一边的猴子说。
“可不能这么说哒！是我的这双灵敏的耳朵先听见哒！”小白兔一下蹦起来，指着自己的耳朵，骄傲地说道。
“哈……哈……”寒栖努力地把脚从沙子里**，他抹了抹头顶的汗，“不管怎么说，你们说我被选中来拯救世界这件事……是真的吧？”
“当然是真哒！”
“放它娘的狗屁！”
兔子和猴子同时说道。
“……那……我是怎么到这儿来的？”可能是开始脱水了，寒栖觉得有点懵。
“从天而降！”
“你摔傻了吧。”
兔子和猴子又同时说道。
“我问的不是这个啊……”寒栖擦着头顶的汗，他热得想脱衣服了，可又害怕这灼人的日光晒伤自己，“哈……你们身上有没有水啊？”
三只动物面面相觑，然后兔子突然咯咯笑了起来，它在老虎背上又跳又唱道：“救世主是个凡人，救世主想喝水啦，啦啦啦啦啦啦——”
“勇士——嗨！”
猴子深呼吸了一口气，但还是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然后扭过身去自顾自地先走了。
老虎苦笑着摇了摇头。
寒栖突然觉得被看扁了，他皱起眉头来，说：
“没有就没有。唱什么蹦什么，我想洗个脸不行么！”
小白兔见他生气了，连忙跳到他的肩膀上，用它的小脸蹭寒栖的脸。它的绒毛蹭在寒栖的脸上，冰冰凉凉的。
“别生气嘛，我们的小勇士。来，请你吃胡萝卜呀！水水的，又甜又脆，好吃哒！”小兔子为了表示歉意，从身后掏出一根胡萝卜出来，递给了寒栖。
寒栖拿过萝卜，见它鲜红透亮，刚想一口咬下去，就被老虎伸出翅膀挡在了中间。
“前面就有水，这个不能吃。”老虎朝小兔子努了努嘴，“如果你不想变得跟它一样整天耍宝的话。”
寒栖扭过脸来看着它，小白兔也转过头来，长耳朵垂在两边一晃一晃的。
寒栖刚想开口说话，就被小兔子的两只小爪子按在自己脸上，小白兔闭着眼睛，朝着他的鼻子亲了一口。
“啵”。
就算是四处都有沙尘喧嚣的沙漠，这一声也显得清脆异常。
寒栖怔怔地看着小兔子，嘴不由得张大。小兔子看着他，嘴角微微上扬。它朝寒栖眨巴着赤红色的圆眼睛；末了低垂下脑袋，转身轻轻一跃，回到了老虎背上。
然后它捂着脸在老虎背上，羞赧地打起了滚。
寒栖以为是自己热糊涂了，将视线挪到老虎身上，期待着它能够说出个所以然来。
老虎一副司空见惯的模样，它扇了扇双翅，朝着猴子前进的方向侧了侧脑袋。
“你们走快点行不行？”猴子破锣一样的声音又细又尖。
“知道了知道了！”寒栖捂着耳朵，跟着老虎的脚步赶了上去。
寒栖一边走一边擦着汗，他问老虎：“它是吃了萝卜才变成这样的？”
这时，他又想起它们的名字，连忙又问：
“讹兽，雍和，穷奇……你们到底是什么？”
“……我们不是什么厉害角色，只是这个世界里最普通的居民而已。”老虎载着兔子，在风沙中前进着，“为了让自己的家园恢复成原来的样子，聚集起来的三个乌合之众而已。至于小讹……”
它说着，突然把脑袋转过来，盯着寒栖说道：“它就是它，以前是，现在也是。没有什么能让它改变的。”
“我对你没什么好说的，再见。”
说着，老虎载着小兔子，一声长啸，飞驰而去。
“Yahoooooo——”
小兔子骑在老虎背上，像个九十年代的牛仔一样。它抓着他的翅根，长长的耳朵在半空中上下翻飞，小小的三瓣嘴吹起了高扬的口哨。
这只老虎，难道在吃醋？
在老虎扬起的飞尘后面，只剩一个摸不着头脑的寒栖。但他已经没有精气神去思考为什么老虎会这样对他。
从沙子里升腾起来的热浪像是沼泽一样，再加上如有实质的烈日将他不断地炙烤，已经让他觉得自己就要被这两块烙铁压扁融化。而那三只刚刚开口口声声称它为救世主的动物，如今早已成了远处那抹地平线上的几个残点。他的眼睛进了些不知是沙子还是汗水的东西，泪眼朦胧成一片，已经分不清东西南北。他的校服衬衫湿了又干，一股臭味冲鼻而入；时间差不多要到中午，加上刚刚也走了不少的路，肚子也开始敲锣打鼓地抗议起来。他感觉一股热血冲到脑子里来，也不知那是愤怒还是委屈。他没有朝他们大喊求救或是咒骂，只是任由这股感情在他脑子里肆虐，把身体的支配权交给了它，由着它控制自己用尽仅有的力气，朝着前方没头没脑地冲刺。他闭着眼，低着头，歪歪扭扭地在沙漠里跑了起来。
还没跑过多长的距离，就扑棱一声，重重地栽进了沙子里。
于是，在这里，被称为勇士的寒栖，第一次倒下了。还没见到妖魔鬼怪和敌人，却先败给了这片无穷无尽的沙漠。
当寒栖恢复意识时，首先听见的是篝火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
他从朦胧中爬起身来，发现身上盖着一张厚厚的毯子。旁边是一丛篝火，小小的火苗正上下跳窜着，不远处老虎正蜷着兔子，它们睡的正香。他抬起头来，天空早已漆黑一片，只有远处的两个月亮还在交相辉映。阴冷的风呼啸而过，吹在他变得皲裂的皮肤上，刺得他生疼。
会疼，也就证明这不是梦了。
在他用指尖确认脸上手上的疼痛时，见到毯子旁边放着一只水袋。他忙捡起水袋，打开塞子就把它往头上举。清澈的水柱从袋口倾注而下，在半空中折射着晶莹的月光，然后尽数落入了寒栖的口中。寒栖只觉得原本嘴里的混沌被一扫而空，些许的刺痛感和血腥味在此时也变得无关紧要了。他咕嘟咕嘟地饮咽着，直到感觉胃袋鼓得像个气球，水的味道也从清甜可口变得冰冷苦涩，这才放下水袋，将塞子塞回去。他仰望着天空，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来，那声音如再起的活尸一般。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唔哇啊啊啊啊！”
“闭嘴，装什么鬼，吵死了。”
猴子从旁边突然出现，从篝火里抓起一块黑乎乎的东西，径直塞进了寒栖的嘴里，烫得他叫的更恐怖了。
寒栖好不容易把嘴里像是肉的东西咽了下去，嘴里不住地喘着气，又拿起刚刚的水袋往嘴里灌了一大口。
那是一股刺鼻的味道，是从来没有尝过的肉味，还带着很浓的焦味。他感觉到自己的胃袋不断地在翻滚，像是要呕出来。
但是最终还是忍住了。可能是饥饿感麻木了神经吧。
“这是……什么肉……”寒栖捂着喉咙说道。
“蜥蜴。”
呕——
寒栖最后还是没能忍住，吐了一地。
“你干嘛啊！”他怒气冲冲地嚷道。
猴子把手里的柴火放下，又捡起一块黑乎乎的肉拿在手里，掂了掂，挑衅地看着寒栖。
寒栖连忙架起双手，低头不敢说话。于是猴子得胜了似的把肉放下，转回身去摆弄篝火。
“你们……要乖乖睡觉哒……”兔子埋在老虎温暖舒适的皮毛里半梦半醒，说话软绵绵的。
猴子添了火，转过身来见到寒栖弯着身子，脑袋埋在了手臂里，肩膀一起一伏的。
猴子轻叹一口气，盘着手盘着腿坐下了。
“你又怎么啦？”它问。
寒栖只管抽泣，没有回应。
“还饿着呐？”
“……”
“还是渴呐？”
“……”
“俺的毯子不舒服呐？”
“……”
猴子有些不耐烦了，它啐了口唾沫，又坐了一会儿。然后自觉没意思，正准备起身时，才听见寒栖夹杂着在抽泣里的声音。要不是它的五感特别灵敏，只怕这声音会被当作是这四周吹起的风声。
“……我想回家……”
猴子叹了叹气，又坐下了。
“你要是想回去，俺们现在也没啥办法。小讹都说了，你是上面……”猴子说着，指了指天空，“……送下来的人，也就是有这个使命在的……俺也知道你个菜虫相的不能打，所以你就好好跟着俺们后面就是了……迟点俺把阿青那个家伙揍一顿之后，这里就可以恢复以前的样子了。等到那时候，就送你回去。可以不？”
寒栖的肩膀停止了起伏，但是他还是伏在那儿，没有说话。
猴子站起身来，它搔了搔头，把篝火边上剩下的烤肉都放在他的身边，就离开了。
寒栖抬起头来，擦擦脸上的泪痕。他仰着头，望着夜空中的两轮月亮出神。
“终于起来了啊。”不远处的老虎轻声打了个哈欠，“你看着小小个的，可真能睡啊。”
“……谢谢你救了我。”寒栖低声说道。
老虎睁大了眼睛。
“那个……要不是你折回来救我的话，我就死了。所以，谢谢。”寒栖说。
他心想着，本来以为这只老虎是讨厌自己的，但它的心地其实还是挺好的嘛。
老虎侧着身，又把脑袋枕回自己的前爪上，显得非常惬意：“你谢我干嘛？”
“啊？”
“你怎么就知道是我救了你呢？”老虎说，“我可没心思去管一个外来人的死活。”
此时，原本样貌凶狠的老虎狡黠得像只猫。
寒栖瞪大了眼。
“请你不要误会，白天，我也并不是为了你好才去阻止你。”老虎说，“我只是觉得，像你这样的外来者，没资格去吃小讹的东西。”
寒栖又看向了熟睡中的兔子。此时它睡得正香，还轻轻地打着呼噜。
“小讹的脑子里剩下的，就只有那些漂亮话和它的胡萝卜了，哪儿有功夫去关心你的死活。”
寒栖嘴里那股肉味又冲将上鼻腔，惹得他一阵干呕。
“……是它？”他擦了擦嘴边的唾沫，说道。
“爱管闲事的我们三个里面也就数它了。一开始也是它嚷嚷着要捡你的。”
“你已经开始嫌弃这里的荒凉了吧……”老虎温柔地看了看仍在熟睡的兔子，又伸出舌头舔了舔自己的爪子，自言自语道，“可你不知道，它曾经是多么的美丽动人。像你这种，听了小讹的疯话就以为自己是天选之人，然后没过两分钟就开始怨天尤人的家伙……可能对你来说就只是自己的梦想和它的现实之间的落差问题而已吧。但对我们来说，这里是我们的家，不论它的美与丑，好与坏，我们都只有这里了。我们只能去守护它——所以我说反对让你跟我们一起走。这里是我的家，只有我是爱它的，只有我知道它少了什么，它原来是什么样，它应该是什么样。别的什么人，像你，只是个路过的，别说拯救它了，你甚至没有资格对它抱怨半句。”
寒栖别过视线，下意识地抿了抿嘴。
“嗯哼哼……萝卜陨石要砸下来咯……”
小兔子翻了个身，说了些不着边际的梦话。
“小讹说的话从来都当不得真。这一点我知道，那猴子也知道。但是我们的区别在于，我想着的，是怎么赶走你；而它想的，是怎么在这一切之后送你回去……嗨，难怪小讹那么喜欢它……哈啊……我要继续睡了，咱俩……这就算言和了吧……再纠缠下去我也嫌麻烦，你爱怎么样怎么样就是了。明天要比今天更加难过，你还是趁早找个地方躲躲吧……晚安……”老虎蹭了蹭身边的兔子，然后又伏下准备入睡了。
寒栖发了会儿呆，末了又拿起了水袋。当他正准备打开塞子的时候，又听到老虎在那说：
“再给你提个醒吧，就当我也偶尔当一回好人：那水你可得省着点喝，喝完可就没了……那本来是那猴子拿来给自己的树续命的——喏，就你后面那棵。”
——那可是它的家。
寒栖猛然扭过头来。
在他身后的不远处，有个尚未完全被风沙淹没的小山坡。在那上面，有一棵已经褪尽枝叶的老树，它的枯枝迎着夜晚凌冽的寒风张牙舞爪，苦苦支撑着。而在树上，一只干瘦的黄毛猴子正灵活地上下翻飞，一根一根地折走那些枯枝。猴子的那根青铜长棍倚在树干上，月光照将下来，只见铜绿斑驳……
想当英雄的自己，其实才是被拯救的那方。
寒栖默默把头转回来，他紧紧地握着手里的水袋，盯着眼前的篝火。看着看着，想着想着，在眼睛里那些憋了很久的东西，终于落了下来。
“我……我……我也……”寒栖哽咽着说道。
“嗯？”老虎半梦半醒之间应了一声。
“我知道自己的弱小，也知道我就是个累赘……可这次是我仅有的机会了。比起我，你们才更像是故事里的主角，你们才是英雄。在我的世界里啊，我还能骗自己说我只是没有机会成为这样的人而已……可是到了这里，我只能承认，我还是我。不是因为世界怎么样，只是很单纯的，因为我自己的弱小而已……”
“我明白这一点，而且可能很久很久以前就明白了……可是我不甘心。我是很弱，可我想变强！”
就像是你们一样，勇敢的，可以大胆说出自己想法的，不惧路上任何困难和敌人的，能够随自己的心意去帮助别人的人……
寒栖擦干自己的眼泪，向着天空中静静悬挂的双月，大声地宣告道：“我不想再逃避了！”
荒凉的沙漠里，少年的声音随着夜晚的冷风飘荡到很远的地方，很远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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