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军旅连夜穿过荒原。
那时候正从一处被两个矮坡捧在中间儿的谷底下走，脚下的地不是平直，而稍稍有些弯下的弧度。两侧的坡儿投下深深的影子，就好像一张能摇晃的床。
不眠不休的走了两天两夜，步枪已被当成了拐棍，只有伤员能躺在车上，稍微歇歇脚。倒下的家伙就这么被扔在路旁，闭着枯槁的双眼，听着头顶上“啪嗒啪嗒”扇动翅膀的声音。连马也累了，呼哧呼哧喘气。
没有一个人再想挪动一步，但还是得硬撑着向前走。整个队伍只有一辆车，两匹马，领头的军官不得不跳下马来，牵着缰绳步行，只为了能让那畜生稍稍节省些许体力，好能轮换。
那么久了，已没有几个人记得此行的目的地。
不，或许压根也不存在着他们能回去的地方。只是被追赶，吃了败仗，抱头逃窜……灰头土脸，称不上一点儿荣誉……不过尚且还活着，若是能找到一处村镇，那或许还有些许的希望，能活下来，甚至还能重新将枪握紧。
只有沉闷的脚步声，有人在想这样的事儿，但却没人有力气说出来。他们就这么蒙着头走了不知多久，鞋子的底儿深深陷进沙硕里挤出“咯吱咯吱”轻响，就好像一只攀上了脊梁的虫豸，细细抓挠着这些军人们的心。
直到一阵轻轻的叹息打破了着令人疲倦的沉默。
稍有些力气的，还会抬起头来，更多的人只是尽力撑开眼皮，向挨在身旁摇摇晃晃的同伴们张望。但映入眼帘的只有一副将累死的枯槁脸孔，睁着布满了血丝的眸子，短短抽着气。第一个反应过来的竟然是军官的马。那畜生把黑溜溜的眼睛抬上天，便见到在黑黝黝的山崖上，整整齐齐站起一拍矮矮的影子……它不明白，但还是立刻叫出了声儿……嘶鸣就还在长长的颈脖里滚，便从那黑暗底下“砰”地炸开了一捧火花。
瘦长的脑袋“噗嗤”炸开，迸出细碎的血沫儿。
之后便是一片死般的沉静。已接近了极限的军人，被这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唤醒，像个半夜里忽然惊起的婴孩儿，只是瞪着眼，张着嘴儿，发愣，傻乎乎听着那畜生的血“噼噼啪啪”洒落在干巴巴的沙土里。
“是青色！”有人扯起嗓子高喊了一声，“架枪！架枪！准备战斗！”
沉重的睡意更沉下去，漂浮上来的便只有那微薄的亢奋。队伍里乱成了一团，虽然手腕子抖得“咔嚓咔嚓”连武器也端不稳，但还是尽力架上胳膊，哆哆嗦嗦往山崖上头瞄。可连敌人的影子也没有看清楚，便见到“噼噼啪啪”闪烁的光，连成了明晃晃的一片，就好像是绽满了山头赤红的花，又或者是遍布夜空的星。
“是青色！是青色……”高昂的叫喊很快就被扼住了喉咙……他们实在太累，太困了。扣动了扳机却没有发射的实感，枪口在腕子下大大打起摆子，手心儿里却像是托着一捧轻飘飘的云……有人栽下地去，高高砸起尘沙。声音是那么的响，连成了一片的枪声也盖不过。
一轮射击之后，那些“青色的混蛋”便叫喊着从山坡冲下。还活着的……多数是还有余力，能躲进石头后头的，或者藏在马车里的伤员。有年纪大些的，壮起胆子从掩体下探出半个脑袋来，便见到青色的军装如同一片翻涌的蚂蚁，密密麻麻，数也数不清，将那小小的山丘盖得严严实实，“跨擦跨擦”地踩下来……不，也没有那么夸张，充其量不过只有十数人而已。不过在那些已经两天没有合眼的士兵们眼里，这只吵吵闹闹的队伍简直就像是末日时从门里涌出的人脸蝗虫。
尖叫……没能发出来……只是绝望地盯着，打抖，嗓子眼儿底下“阿巴阿巴”颤着声音，半天也说不出来。
“神啊……玛娜卡尔……谁都好，救救我吧！”军人在心底祈祷，眼巴巴见着一个人类，踏在自己的胸膛上，明晃晃提起装在枪口的刺刀，高高举过头顶去……藏在阴影下的脸孔正扭曲着狰狞的微笑，鞋跟儿在灰色的军服上用力碾了碾……而后，便冲着那大张开的嘴巴，喉咙底下无声地跳跃着的红彤彤的小东西狠狠刺下去！
噗嗤！
那是尖叫声，
不，那或许是喜悦的惊叫。
就在那对瞪着的浑浊眸子底下，周围的世界在渐渐失去色彩的时候，隔着湿润的朦胧，年老的军人目睹了一场“神所降下的奇迹”
一捧光从天上划过。
紧接着，就好像是地里渗透出来，仿佛能听到如火车汽笛一般“呜呜呜”地嘶鸣。有浓浓的白雾升腾起来，其中还有什么发着光的东西，混着在半空里漂浮。就好像月亮打散了去，弥漫在所有人的周围。空气里一点点填满了如同水果腐烂般令人作呕的馨甜，眼前的一切就变得扭曲，模糊，一点儿也不真实。脚底下轻飘飘踩不到底，拳头紧紧攥着，却空落落仿佛指头可以直接从手心儿穿过去一般。很快就什么也看不见，也听不见。占据意识的只有沉甸甸的疲倦，黏稠的睡意“咯吱咯吱”啃咬着身体里的每一根神经，“咕嘟咕嘟”灌进脑子里去。
于是，伏击者，被伏击者，或是蛰伏在路旁野草里的动物，掠过天空的飞蜥。被浓雾笼罩的生物沉沉睡去，蜷曲下身子，匍匐于这小小的山谷底下，
再也没有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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