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当然也没有光。天上只黑漆漆一片，翻滚着浓浓的黑烟。又降下地来，便茫茫散开，什么也看不清楚。只有被马驮着的老人，白得像个飘来的幽灵，甚至隐约还裹着一层银闪闪的光晕。
缰绳松垮垮牵上末底改神父细瘦的腕子，慢腾腾驱着步子，“咔哒咔哒”在黑暗里走。马肚子底下在“呼噜噜”卷着响儿，那畜生不耐烦地摇晃着脑袋，辔头下“咕嘟咕嘟”涌出白花花的沫子，散发着血臭味儿的口水就顺着滴滴答答落下来。但神父似乎根本不关心自己坐骑的状况，那白花花的苍老脑袋只是仰着，眯起银白色的眸子望向天上。
有东西在奔驰。
它是黑色的，若不仔细看，很容易看漏。已飞得很高，很远，在地上只能见着一道细细的光，在黑雾里闪烁着金属般的黝黑光泽。那铺满天空的雾就随着它，被仿佛能听到“呜呜呜”的声响，“哐当哐当”在不存在的铁轨上拉扯起长长的轨迹。
“吁——”老人轻轻拽了拽绳子，勒令马匹停下。便听着那畜生不情愿地重重踏了踏蹄子，垂下头来“呼哧呼哧”喘起粗气。湿乎乎的唇儿在干巴巴的地上摸索……有一捧枯死的杂草，一挨上它软趴趴的鼻子，便“哧溜”扯进了牙缝儿里……但只是嚼着，没有咽下，蹄子在沙土下刨，肚子还是饿得咕咕叫。它想要吃点别的东西，却不知道是什么。
直到有小小影子，拖拽着差不多大的什么东西，“哗啦啦”急急从边上跑过去。起先看得不是很清楚，但凑近了，便见到那模模糊糊的轮廓下，是一只小小的松鼠，正紧紧咬着另一只的颈脖！土棕的皮毛被血染成了脏兮兮的颜色，沾在大大的尾巴尖儿上。它就那么大摇大摆地从马蹄子前头跑过，拽着同类打着抽抽的身子，“扑腾扑腾”就消失在了杂草后头。
马儿被腥味吸引了注意，小心翼翼地退开了半步，将鼻头凑近了那黑漆漆的痕迹边儿嗅了嗅，又伸出舌头来舔舔。登时，一股子暖洋洋的甜味儿就在这动物的口腔里扩散开去，又跳跃着一股火辣辣的疼，从舌尖儿酥酥麻麻一路窜进咽喉，流下肚子，又淌进四蹄儿底下。这新奇的味道冲进它小小的脑袋瓜儿里头，拽着它兴奋得“哼哼哼”叫唤出声，并起蹄子短短蹦跶起步子来。
“嘘！”神父软绵绵的手心儿轻轻抚上那畜生小小的耳朵。只是被这么蹭着，那古怪的兴奋感就一下子冲淡了许多。马儿停下步子来，“哼哧哼哧”喷出一口热腾腾的空气。折磨着自己的饥饿感也消散了去，便又重新安静了下去，恢复了那副懒洋洋的模样。
做着这事儿，老人却连脑袋也没有垂下来，只眯着眼睛，从枯枝般细瘦的喉咙下头轻叹了声，“噢！”
隐约见到那架在天上奔驰的火车，黑漆漆拽在后头长长的车厢，在半空里“叮叮哐哐”打着拐儿，“呼呼呼”甩开一道浅浅的弧线，便有白花花的什么东西，像是河岸边翻涌起的泥浆，“咕嘟咕嘟”，黏哒哒冒出来。却又没被甩开多远，竟在天上一滴一滴汇成了形状，像一条惨白的巨蟒。拽上末尾的车厢，紧巴巴卷上，收缩起身子，就这么“嘎吱嘎吱”压扁了去，还在一节一节向上爬咧！
“精彩。”他笑，还浅浅鼓起掌来，“再跟近点看吧。”便抖了抖缰绳，催着马匹向那火车奔跑的方向追。畜生顺从的迈开蹄子，便踩着夜里吹来的风，“咔哒咔哒”短短跑起来。越是靠得近，那雾就越是浓厚。不一会儿，便连路也看不清楚，只能听到四面八方有“咔嚓咔嚓”的咀嚼声，如同涨起的潮水，翻涌上来。
血腥味儿闷得人喘不过气，但神父却一脸无所谓的模样，那张小小的脸孔上还挂着副淡淡的，令人安心的微笑。忽然，像是见着了什么令人感兴趣的东西。他勒停马，翻下身子来。银白的眸子飞快地眨巴了好几下，向着雾里头挪过去步子。
越是近，就越闻到浓浓的血味儿，末底改将掌心儿隆起，搭在耳廓旁仔细听。脚尖儿就碰上了辆翻倒的马车，吸引神父过来的声音，从一具被啃掉了半截的马肚子底下，闷闷窜出来。老人挑了挑白花花的眉毛，笑笑，挽起长袍的摆儿，小心翼翼从尸体上跨过。跟在身后的马匹，弯下脖子来，凑近到同类的肚子边儿，嗅了嗅，终于忍不住，咬起最肥的一块肉，整个撕扯下来。
他听得真切，那声音是小孩子闷闷的哭，每哭出一声，便短短打个抽抽，“咔嚓咔嚓”嚼上两口。老人挂着的笑越挑越高，伸下手去拽起动物的肋排，掀翻过去。便有一双泪汪汪的眸子挑起来，小小的身子吓得整个打起抖。
躲在底下的小孩子看上去只有十多岁……或许是某个商人的小儿子，随着车子一头闯进到这地儿里头来……他惶恐地望着眼前这老人的脸孔，起先，紧紧咬着牙齿，呲起血沫子，从喉咙底下翻起一阵“咕噜噜”的嘶吼。但很快，就好像忽然失去了力气，紧咬的牙齿略略松开来条浅浅的缝隙，嚼在嘴里的烂肉就顺着下巴“啪嗒啪嗒”落在胸膛上。
他的衣服被扯掉，从胸脯往下边，像是被什么野兽用爪儿撕去了一块，血淋淋淌开了黏糊糊的肠子，又断开了两截。就这样，还在边哭，边拽着一截已看不出形状的胳膊，大口大口在啃。嚼烂的肉糜就从破开了个窟窿的胃袋里涌出一滩酸溜溜，绿油油的粘液。“咕嘟咕嘟”浸进沙土里，结成了硬邦邦的块儿。
那孩子傻愣愣望着神父，搁在手心儿里的肉也滚落下来，砸进自己的内脏里，“啪叽”溅起黏哒哒的液体。眼角下便渗出亮晶晶的泪珠儿。神父冲他笑，银白的眼底下晃荡起一丝儿同情的闪光。那孩子也笑，颤颤巍巍举起胳膊，用力砸在眼眶儿上头，把眼泪抹掉。
啪嗒
马的尸体盖下来，将那孩子埋下。不再听得到哭声，四周围只有“咔嚓咔嚓”的咀嚼声，整整齐齐响着。末底改“啪”地轻轻拍了拍手，耸起肩膀来满足地摇了摇头。
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猛地仰起脑袋来，正好见着那火车在他的正上方。眯起的眼睛瞪大了来，干巴巴的嘴唇儿抿在一块儿，硬邦邦扭了扭。那满足的神情一瞬儿就消失了，只留下淡淡的疑惑。眼也不眨一下，追着那车儿转着脖子
那白花花的蟒蛇这时候已看不见了，只爆发起一阵刺眼，悄声无息的橘红光芒。接着，便见着那怪物整个燃烧起来！痛苦地翻滚着身子，“嘎吱嘎吱”拽着车厢往下落。最后，只剩下一截孤零零的车头，在雾底下打个晃儿，看不见了。
末底改就望着天上发呆，好一会儿，皱了皱鼻子。拽着缰绳把马脑袋从地上的烂肉扯起来，跨上鞍去，“啪”地用力抖了抖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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