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安娜·萝蕾拉，回想起来，她的哥哥乔尔费诺从来没有将自己搂进怀里过。
他们的爸爸，老萝蕾拉在十年前就死了。死在如同今晚一样，乌漆墨黑，没有一丝儿光透下来的夜晚里。周围静悄悄的，没有声音，没人说话，连一丝儿风响都没有。只有钟表齿轮“咔哒咔哒”的咬合声，和老萝蕾拉艰难地穿着气儿的“嘶嘶”轻响。
就像现在这样的夜晚。
玛利亚从梦里醒来，她注意到自己趴在桌子上，浅浅睡了一会儿。脸颊枕着《鸽子王》厚厚的书页，有淡淡的墨水香味在鼻子尖儿缭绕着……她好一会儿才注意到，那些字迹模模糊糊地印在了自己漂亮的脸颊上。
少女伸了个懒腰，揉了揉眼睛。手心儿托着下巴，撑在桌子上，慢慢摇晃着自己的腿儿。她没有继续去读那本厚厚的史诗。而是挑着眼角，张望着窗外那黑蒙蒙的天空。耳朵里听着挂钟“咔哒，咔哒”的响声，却没有去看一眼时间。
就这么发了愣，好一会儿，知道她隐隐约约听见爸爸那细小，微弱的声音。少女便仰起头来，向着自己身后的墙壁看过去……爸爸的房间就在隔壁……但那声音模模糊糊的，听不清楚他在说些什么，仿佛只是“吚吚呜呜”低低念叨着什么句子。少女便从椅子上跳下来，凑近了墙壁轻轻敲了敲。
“阿爸，你怎么啦？”
“要喝水了吗？要上厕所了吗？要我去把女仆长叫过来吗？”
过了好一会儿，墙那头忽然传来闷闷的叩打声，接着，哥哥那低沉，又冷冰冰的声音便随着响起来，“不用担心，我在照顾他。”
“哦，那你辛苦了。”玛利亚便不再管墙后头的事儿，背过手去，轻轻转过身，迈着轻巧的步伐，慢慢晃到床铺边上，一把扑进去。
软绵绵的被褥拥上来，将少女小小的身子整个包裹进去，轻轻摩擦着她的皮肤，头发。慢慢的，刚散去的睡意又一点点聚拢来，将女孩儿团团围在中间儿，托着她的屁股，抬举在天上，一上一下抛着。她就这么缓缓阖上眼帘，任凭着自个儿的意识在半空里一上一下飘。
就好像脑海里有一根细细的线条，忽然“啪”地断开来，眼睛底下原本还是朦朦胧胧的黑暗，这会儿却一下子冒起光来。
玛利亚猛地从枕头上抬起脸，流下的哈喇子在半空里扯起一道细细长长的银丝儿。她淡绿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瞪着眼前的墙壁看。就在刚刚，她朦朦胧胧要进去梦乡之前，
似乎听到了一声尖叫。
“爸，是你吗？”少女皱起眉头，有点儿紧张地缩了缩嘴唇，轻轻向墙壁后头叫喊了一声，“哥，发生什么事儿啦？”
没有人回答她。
少女竖直了耳朵听，却没有听到一点儿声音，只有钟表齿轮“咔哒咔哒”卷动的轻响。
她有点儿不安起来。
“没事儿，”她在心里对自己说，没事儿
有哥哥在照顾爸爸，能有什么事儿呢？
但是……
少女轻轻从床上挪下身子来，小心翼翼地往门边上摸过去。但是，哥哥可从来没有照顾过别人呀……乔尔费诺继承了爸爸的生意，但玛利亚不知道到底是什么生意，只是见他三天两头便要往船上头跑，一跑就是好几天……如果爸爸忽然犯病了的话，哥哥能照顾得过来吗？
或许，还是去把女仆长叫来。
想着，女孩儿向走廊里探出脑袋去，有些担心地往隔壁房间撇了一眼。就着淡淡的光，她发现房间的门不知道为什么，是敞开的，还在“嘎吱嘎吱”轻轻打着摆子。房间里头却没有透出一丝儿的光来，只是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到。
出事儿了。女孩儿心底下模模糊糊地这么想着。本来她应该立刻尖叫起来，向着楼下跑，去把女仆长敲起来，扯着她上来。
但玛利亚没有那么做。
她深深抽了口气，缩了缩又细又长的脖子，壮了壮胆子。小小的脚丫子从拖鞋里头抽出来，垫着脚尖儿，踏在有点儿凉的木头地板上。小心翼翼不发出一点儿声音，摸着墙壁往那房间门边儿上靠。紧紧拽着门框，探进脑袋向里头张望进去。
就在这瞬间，忽然起了一阵风。
天空的云朵被一把推开，明亮的月光从窗户外头直挺挺照射进来，将房间里发生的事情明晃晃掀开在女孩儿眼前。
房间里仿佛遭了贼，各样的小东西七零八落的散在地板上，有几样还在嘎达嘎达地滚着。原本放在床头柜子上的发光石，这时刻已经砸了粉碎，黯淡无光的细小碎片，在整个房间里铺得到处都是。被褥，枕头，被从床铺上扯下来，挂在上头的蚊帐也倒塌下去，长长拖着，一路拽到了房间正中央。爸爸瘦小的身子就被埋在那下边，一只手蜷缩着捂在心口上，一只手直挺挺伸着，耸拉在蚊帐的支架上头，仿佛像是要抓住什么东西般，半握着拳头。
玛利亚紧紧咬着牙，紧张地瞪着那个躺在地上的身躯，高高竖起耳朵，祈祷着能听见那小老头沉重的喘息声。但好一会儿，却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只有钟表齿轮刺耳的“咯咔咯咔”声一直在响着。爸爸只是在那里躺着，一动也不再动了。
一股酸溜溜的感觉冲上了自己的鼻腔，涨得女孩儿有点难受。
但却怎么也哭不出来。
因为在这房间里还站着一个人……一个高大的男人。穿着精致的睡袍，踏着拖鞋，就这么背对着玛利亚站在爸爸的尸体前头，两只手垂在大腿边上，低下头死死盯着他看……女孩儿瞪大了眼睛，望着那影子发愣。她才注意到那“咔哒咔哒”的齿轮声并不是钟表发出来的，而是来自那男人的左手，
一条机械义肢。
少女最终还是没有忍住，轻轻抽了抽鼻子。她想要出声叫唤那男人一声，但是却用手死死捂着自己的嘴儿。
男人听到了声音，高大的身躯轻轻摇晃了一下，甩了甩脑袋，慢腾腾转过身来
乔尔费诺那张苍白的脸孔在月光下映照得更加苍白，他细细眯着眼睛，往门边上瞟起一眼，只是见到那扇有点老旧的门被风刮得“嘎吱嘎吱”轻轻摇晃着。
男人扯起嘴角，冷冷笑了笑，慢慢耸了耸肩膀，伏下身去，一把拽起老头儿的胳膊，将他细小的身子整个提溜起来。
第二天，老萝蕾拉病逝在了自己的床铺上，仍凑着那张皱巴巴的老脸，一脸不情不愿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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