盥洗室的梳妆台前没开灯。
王城的天比荒南黑的很早，快到晚饭的时间，如果是荒南那种地方，现在怕是已经遍地炊烟了——但在王城这种东西基本上是不存在的，更何况这里是最为清净的上城贵族区里华介的宅邸。宽大优渥的盥洗室有很高的大窗户，上城本就极高，所以抬头从这里往出去，除了黯淡而空无一物的黯淡苍穹，什么都看不见；室内更没开灯，所以光线也很昏暗。
烟染立在昏暗的洗手台前。
沾了些许鳞片的脸颊上有些凉凉的水滴，当然不是眼泪，只是普通的水而已。
鱼人姑娘安静的大张着内颚，正在用一把特制的大刷子刷牙——特制的意思就是金属制，太软的材料做的刷子没几天就会被鱼人内颚里数不清的尖牙咬得稀烂，再小心也不顶用：烟染机械的重复着刷牙的动作，沉默的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和自己额头上的那顶冠冕。
又过了一会算是刷完了，她就放下牙刷，低头把刷子和大杯都冲干净，整齐的放在旁边的台子上。
然后深吸了一口气，转身离开。
…
华介坐在餐厅长桌的尽头。
送华介和烟染回宅邸的爱卡在一旁吃饭，和华介聊着什么——不管女副官饿不饿，做下属的总不至于蠢到被上司留下来吃饭还拒绝的，吃不下去也得吃；烟染游回到华介右边的椅子上款款盘下尾巴，也继续扒拉着盘子里的晚餐。
高贵典雅的餐厅布置得几乎可以入画，而后厨给她专门做的晚餐也远远不是女仆的等级能常吃到的，佐菜是鲜蔬沙拉和黑椒土豆泥，而主食是一片很厚实的羊腰肉，淋了些大概是私厨秘制的酱汁——鳗鱼最好不尝血，所以肉烤得十分熟，但口感依旧不错。
烟染有在各种事情上没自信的小毛病，但偏偏没算下厨这一项，一口尝下去就知道自己主人这王城的家里怕是随便一个厨师的水平就跟自己不相上下，她小块小块的切着肉嚼着，尽量让自己不去听华介和爱卡之间的讲话，而是散着眼神看着这自己刚进来不久的环境——这年前在王城的最后一个月，大概都要在这里度过了。
上城清净，上城的贵族区更清净。如果王城是座巨山的话，这里应该算是就是离山顶的宫城最近的区域了：人口稠密的王城在这里依旧地广人稀，宽阔的道路能行车能走马，两边绿意盎然，无论什么视角都一眼只能看见三四座公馆样的建筑——能住在这里的当然都不是一般人，这里随便路边一个遛狗散步的老妇人，可能都早已家财万贯，不然就是和宫廷关系不浅。
所以相比之下，华介在这里的公馆宅邸并没有显得多么突出——三四层楼左右对称的白色长公馆赶不上荒南城高，但应该是比那边宽一点的。主人久不在这里，公馆也不见外客，所以里里外外只有三四个仆人管家日常打理，做着和烟染一样的活计：烟染刚刚从盥洗室出来到走廊里的时候，还看见两个侍女在擦窗户。
此处的仆人应该都是老家仆了，看起来年纪都和华介差不多，甚至稍微大一些——男人三十自然春秋正盛，女人若在青春岁月里养护太差，三十开头的老态就已经初见端倪。但这里的她们看起来却没什么老态，足见这边即使下人的生活质量恐怕也王城中城的平民好一些。
——毕竟自己本来是中城的鱼，这些差距还是能体会出来的……
烟染正在发散思维想些有的没的，就被餐桌对面爱卡在眼前摆了摆手。“鱼……鱼妹妹？”
“……嗯？”烟染回过神来。“爱卡姐姐？”
“刚刚和将军聊到你之前被卖的那家鱼店呢。”爱卡说，她厚厚的大圆眼镜因为吃饭动作都快从脸上掉下来了，自己伸手扶了一下。“……我几个月前去中城办事的时候那家店好像出事了，死了条鱼人，你知不知道这回事？”
烟染楞了一下。“几个月前？”
“七八月份的时候吧。”
烟染心里盘算了一下，七八月份，那不就是自己从王城去荒南之前最后的那点时间。吉尔的店面大设施好，所以太平的很，别说死了条鱼人，就连清道夫那种小鱼都没死过，只得茫然的摇了摇头，对面的爱卡更是茫然。“不……不是吗？”
“鱼店里死了鱼是很影响业务的事情。”烟染想了想，说。“虽然真的养死了的话店主确实也不会太声张……但妾身确实没听过这回事。”
“吉尔那地角是鱼人一条街，都是同行，你怕不是记错了。”华介啜着咖啡说。他面前的几盘佳肴没怎么动，明显心里在想事情没心思吃饭。
“可不是将军说只有吉尔的店才有玻璃转门的……大概属下看走眼了吧。”爱卡叹息一声，在和上司的话题即将对立前非常聪明的放弃了讨论。“……也不是什么开心的事情，不提了，说来将军这几天都怎么安排的？属下看看方不方便接送一下将军。”
“接送不用，你明早派辆车过来我自己开就行。”华介说。“部队那边我跟拉马交代完了，这几天不过去了。但你今晚回去帮我预约几个权限，我这几天要去。”
“是，将军。”爱卡点一下头。“将军要哪里的权限？进宫见公主吗？”
“宫廷不用通知了，想去随时能去的。”华介说。“问一下龙骨城老领主最近的行踪，约个方便我去拜访的事情；还有他女儿内莉在不在王城，一定要问清楚……第二个帮我约一下王城地下的进入权限。”
爱卡本来在记着，听到这里手上就停一下。“王城地下？将军要去……”
“嗯。”华介说。“我需要见一次[起源神王]。”
“属下知道将军的意思。”爱卡吐一下舌头。“只是主要这事儿得找[暴雨部队]拿批准……将军早回来一天就好了，就能直接跟今天中午来我们这的那条电鳗交代一下：年前两军关系太差，进他们那个死气沉沉的军营实在是一点都不舒服。”
“公事重要，你忍一下好了，那边又不会把你怎么样。”华介毫无波澜的说。“都快当新娘的人了，别总这么扭捏。”
“……是……”
…
之后就没聊什么公事，女副官吃完饭就走了。
餐桌的残羹剩饭是几个衣衫精致整齐的女仆收拾的，华介也没要求烟染做什么——她的性质本来就偏向贴身女仆很多，大活计如果本来就有人手的话不用她帮着干活也正常。但鱼人姑娘自然没闲着，烟染跟着华介上了三楼的主人大卧室，华介直接去放水泡澡，看起来是一天过于疲累打算早睡了，烟染就在外面开始琢磨着怎么把这个冷冰冰久无人住的卧室收拾一下。
收拾房间这种事情其实也是有讲究的，普通女仆觉得把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才会让主人舒服，聪明的女仆却会把房间收拾出人情味来——毕竟没几个人能在样板间一样的房间里睡得舒服的。这公馆里的主人卧室比荒南城稍微大一点点而已，但装的东西却多了不少：烟染钻进衣柜里翻了半天，找出一套暖色调的锦被锦枕来给大床换新，关了所有高亮度的电灯，却又给壁炉点了小火，让整个房间的氛围都昏昏欲睡的。
她又从自己随身带的箱子里翻出两根安神香，在床头柜点着了，想着去开窗通风，然而游到床边刚拉开窗帘就停下。
王城的夜景是无法复制的——不知是王城实在是过于奇迹，还是东国已经无力再建一座王城这样的城市。夜以深了，黑色的天空大地之间的界限已经无法辨认，不仅是因为星月之光黯淡，更是因为王城辉煌的万家灯火至于令夜幕都无光，灯火就像大地的灯，大地就像倒过来的夜幕，而其上的无数灯火在大地上绵延万里而无尽头；分散的灯火在远处一路向下，遥远而更加凝聚。
烟染知道那并不是尽头，只是小小上城的边缘而已，那些光芒会和中城的灯火汇集，再一同蜿蜒进真正黑暗无光的下城去，那是王城地面上的最底层了。
——而这上城太美，但也太冷清太寂寞了。
这和荒南的边境风情不同，那里尚自有浓郁的自然气息，而这里完全就像被世界遗忘的角落一般……王城这座巨山越往上爬，东西自然也就越少；烟染恍惚的伸出手指去，轻轻触碰窗玻璃后这绝美绝寂的夜色，这是人类铸造的不可思议的繁荣和辉煌。
这景色与她而言就像这几个月经历的其他所有东西一样，其实是自己的同类几乎无缘得到的。她有着这万里挑一的缘，却一直是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万里挑一的地方。
窗玻璃里映着自己半透明的身影，额头上的银色即使没有光源映着也微微发光，烟染伸手轻触。
她是一条市值十万柯恩的鳗鱼，现在头上却又有一个十万柯恩的饰品，念念之间也不知道谁在戴着谁，谁在承受谁，谁又承受不起谁。
烟染就立在窗前，怔怔的看着玻璃上自己倒影额头上的冠冕——自从今天买了这东西，她就一直有点心神恍惚的，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直到后面男人的一双手从自己脸颊左右伸过来，帮自己扶正了一下有点歪的冠冕。
披着浴袍的华介不知道什么时候洗完澡出来了，从后面搂着鳗鱼曼妙的腰身，也安静的看了一会窗玻璃的倒影才说。“挺好看的。”
“……是，谢谢主人。”烟染心不在焉的说。“主人看这冠冕是不是有点松了……？”
“你少皱眉，当然就不会这么容易滑歪了。”华介小笑一下。“我累了，今天早睡；明早六点叫我，我吃你到八点再起床。”
烟染余光扫一下卧室里的大挂钟：才八点，确实早。但看来自己这房间收拾的也算蛮成功，就点一下头。“是，那妾身先去换睡衣还是……？”
“不用陪我这么早睡，你也睡不着的。”华介说，松开搂着她的双臂。“这里冷清，我让管家送你去书房看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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