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的门从外面响起来。
这可真是此情此景下能发生的最吓人的事了。
烟染浑身一激灵，三瓣嘴里面细细密密的牙齿差一点咬到自己的内颚。她嘴里夹着一整只螃蟹，吐也不是嚼碎也来不及，再过一秒钟，这副让人做噩梦的外表可能就要被人看见了。
她太清楚自己现在的样子有多吓人了，深海鱼真正的嘴脸可没有一丝是好看的。
那一瞬间她想有双长腿的欲望无比强烈……这样她就可以一个箭步冲过去，无论门外到底是什么情况，先把门牢牢的栓上；但她跑不过去，只能立刻扶着桌子弯下腰，藏在一张还算厚实的桌子后面，趴在木板之间的缝隙上，心惊胆战的看着。
推门进来的人竟然是荷曼。他慢慢推开门，蹑手蹑脚的动作很小心。先是把头探了进来，然后把腿伸进来，最后整个身子挤进来。
——这正是士兵标准偷小灶的姿态。
厨房里静得很，烟染连嘴里含着的一整只螃蟹都不敢嚼一下。
她叼着螃蟹，透过木板的缝隙，看见塞拉尔机灵的看了一圈厨房，确定没有人了，就直挺挺的走到那张放了物资的桌子边上，开始动手翻东西：但所有的东西都是油纸包起来的，不花一些时间挨个打开看的话，怎么可能分得清每个包里都装着什么？
荷曼稍加思索，已然有了策略。他伸手先把小体积的纸包拿到一边去，皱着眉把最底下的几个大包挨个摸了一遍形状，打开一个狭长的纸包，果然是腌得半熟的风干羊腿。又动作麻利的从怀里掏出早已准备好的干净帆布，迅速的包好羊腿，往后塞到自己背甲的隆起空隙里。然后双手飞舞，把凌乱小包堆积的作案现场还原得丝丝入扣。
看不出这荷曼偷小灶如此轻车熟路，以前怕是每次物资送来之后都会趁东鹤不在顺点东西走，可以说是老惯犯了。
桌子下面烟染的眼睛眯成弯弯的两条线，要不是硬螃蟹卡着下颚龇牙咧嘴的鱼齿，早就忍不住笑出了声。
……然而凡是憋笑就会用力，就会咬牙。所以被她叼了半天的那只螃蟹终于撑不住无数尖牙的力道，像鸡蛋壳一样裂开了，发出一声嘎嘣的脆响。
这其实并没有比一根针落在地上的声音大多少，但就目前厨房里这个环境而言，掉根针也是听得清的。
她和荷曼两个人的心跳都同时狂跳了起来。
荷曼脸上的紧张表情说不出的喜感，大男人怯生生的望了一眼烟染藏身的那张桌子，犹豫着是不是要过来确认一下。而他才刚走一步，第二根针就掉了——是扑扇翅膀的声音，芊芊从窗栏里说巧不巧的飞了进来，小猫头鹰落在荷曼的作案现场上，挺着胸口毛茸茸一团羽毛，优雅的瞪着他。
荷曼白了一眼芊芊。他拍了拍胸口，从边上木篮里拿了根香蕉出来咬着。“……大小姐你能不能别吓我，我还以为那新姑娘来查岗了，慌得要死。”
他顺手掰了块香蕉扔到芊芊面前，趁着猫头鹰低头叼香蕉，伸手去摸了摸。“唉，小东鹤走了……以后拿东西更难，你可得帮我保密啊。”
芊芊似乎不会吃香蕉这种东西，只是低头不停啄碎爪子上的水果块。
荷曼吃完最后一口香蕉，动作自然至极的扔到垃圾桶里，跟兀自低头的小猫头鹰摆摆手，就背着羊腿出门了。烟染又等了一会，才从桌子后面站起来。嘎嘣几声，终于把嘴里的螃蟹咬碎，合上獠牙咽了下去。
她现在当然不紧张了……只是觉得很有意思。
这个地方的人，从头到脚，动作神态一言一行，似乎都和她一直生活的王城里的人截然不同。
淡淡香气从装着腌羊腿的包裹里冒出来，毕竟已经撕开的口子补不回去，而这东西开封之后不赶紧做熟就不好吃了。
烟染挽起袖子。
……
于是天黑之后一个挺大的篝火就架在城堡门口了。
到点换班归来的三个士兵看着火苗发呆，不明白这是什么排场，但看见火焰上架着的几根羊腿，再笨的人也该懂了。抱着一摞凳子的荷曼从城堡大门里一步一步挪出来，轻轻喘着气的烟染和塞拉尔一人扶着一边，也正把最后一张桌子搬出来；已经搬到篝火边上的桌子上除了酱料，还有几大锅汤和凉菜。
鱼人女孩把凌乱的头发捋了一下，扶正头巾，抬头对几个士兵笑了笑。“今晚开荤，就当妾身给哥哥们的见面礼了。”
她金色的鱼瞳孔在夜色火光下盈盈一动，星星点点的鱼鳞反而显得那张脸庞更加娇媚野性，几个劳累了一天的士兵竟似看得痴了。
此时此刻他们觉得就算传闻中王城那颦蹙倾城举世无双的美脚公主，都没有此刻眼前这条没有腿的雌鱼明艳漂亮。流火看着那排烤羊腿许久，怔怔的开口。“啊……这就是生命的意义啊。”
经验老道的索恩早就默不作声的过去找了个凳子坐下了：明显抢个就近的位子比什么都重要。剩下后知后觉的几个人也一拥而上。
一边桌上的碗碟里说是凉菜，规模却有些盛大了：冻肉卷和鱼片用酸凉的柠檬汁拌在一起，生鱼片嚼起来特别的鲜美。藤篮子里的粗面包也还有烤完的余温，却是要撕碎蘸着汤汁吃的。大汤锅里的东西太多，都不知道该怎么起名字好。有急性子的舀了一大勺，碎洋葱，马铃薯，胡萝卜和土豆丁，还有大朵大朵的蘑菇：蘑菇非常丰美鲜嫩，咬起来的口感滑脆肥腴，像是在吃上好的肉，却一点都不油腻。
士兵们平日饱受东鹤折磨，凉菜配菜也就是生菜蔬果沙拉酱，号称是肉汤的汤里都很难找得到油花，哪里尝到过这种配置。晚饭的主食还在篝火上烤着，围坐成一圈儿的男人们就已经吃得一碗接一碗了，一句话都没时间讲。
汤很热，而且可以尝出来里面加了很多黑胡椒，可能还放了些酒，两口热汤喝下去，转眼出了一头的汗。烟染挨个帮士兵们加完了汤，去看了下羊腿的火候，就坐到一边去了。
她的手里捧着一个带把手的小铁罐子，坐的离她最近的塔利亚看得好奇，干脆就挪着椅子蹭了过来。“……鱼妹妹手里是什么啊？”
“妾身的鱼粮啊，哥哥要吃吗？”烟染被小小吓了一跳，随即开玩笑的把罐子口朝他晃了一下，里面是泡开了的鱼粮拌着一些洗干净的生蟹肉和贝类——当然是去了壳的，有一点很鲜的腥气。塔利亚好奇的探头往里看。“嗯？我能吃吗？”
烟染没想到他还当真的问了一句，就把罐子收回了自己怀里，尴尬的一笑。“……都是生肉，哥哥吃不惯的。”
“你不能吃和我们一样的东西吗？”隔着火苗的索恩也好奇的问了一句。
“可以吃两口尝尝味道，多了会消化不了的。”烟染眨了一下眼睛。“哥哥们不用给妾身留份，都是按你们五个人的量做的，妾身自己有口粮吃。”
“……那真的是可惜了。”塔利亚遗憾道。“鱼妹妹这王城级别的手艺，结果自己做的菜却不方便吃？”
“也不一定。”烟染说。“哪天做海鲜河鲜的话，就能跟哥哥们一起吃了。”
索恩大手一挥，人吃得激动，手里的碗都差点洒出汤来。“别说了，等我们轮班谁有空，拉车带你去临近几个市镇逛一逛，鱼妹妹能吃的都买一些回来做……不然鱼妹妹费大心思做出来的东西，却不能跟我们一起吃，这我们怎么好意思吃得下去？你们几个说是不是！？”
“是是是……”另外几个士兵低头大力喝汤，异口同声。“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烟染看在眼里，只觉得想笑，并不是搞笑的笑，而是开心的笑。但这一下头晕目眩突如其来，差点让她从椅子上滑下去——多亏挨得近的塔利亚眼疾手快，扶住了她的肩膀，几个士兵立刻抬起头来。“……怎么了怎么了？”
“烧了一下午的汤……有点缺水。”烟染摸了一下自己的额头，闭了闭眼睛又睁开，扶着椅子站了起来。“……妾身回城堡泡一会水，哥哥们吃完回去就是了，等妾身醒了自己来收拾桌椅。”
“要不我扶你去吧。”没放手的塔利亚担忧的说。“你看你这肩膀都没力气了，水池离着还挺远的。”
几个士兵立刻放下碗指指点点。“女人就算了，鱼下水你也想偷看？？？”
……
水池其实离外面不是很远。但烟染游着最后一段距离的时候，已经是勉强扶着墙了。
今天在厨房忙活了一下午直到天黑，确实很耗体力；烟染也是这几天才意识到自己的身体脱水是如此的容易……之前几年在王城的规律生活，每天都是固定的时间出门读书，被人接回店里后直接就在水池里度日，极少有脱水的情况，几乎都忘了自己作为一条鱼的体质是什么样子的。
女仆装被叠的整整齐齐，放在水池边的椅子上。虽然那群士兵大概不会跑到这里来，但她还是稍微掩了一下门，才脱光了身上剩下的衣服，悄无声息的滑进水里。
城堡这池子确实修的很好，或者说，修的很新。虽然看得出来是游泳池一类的东西改建的，但环境上和王城店里她住的那个水池其实差不多，池底的假山石有柔和的曲线，种植着稀稀拉拉的水草。鹅卵石布满了整个水底……水池大概是养一条鱼人唯一的硬性条件，也是她唯一一点点对自己主人的要求，现在看来，一点值得担心的地方都没有。
外面的羊腿大概已经烤好了，能听见士兵们互相抢羊腿打闹的吵嚷声。烟染在寂静的水池里听着，她金色的眼睛又小小的弯起来。
很累……但是很高兴，很满足。她之前以为做女仆是不太常有这种心情的。
她又想了一些别的小事，露出水面的上半身趴在水池边上，终于沉沉的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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