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梦葬的摇篮曲（section·1）
无人打理的通风管道，是未央出入旧校舍天台的必经之道，她犹记得最初闯入这片不见天日的角落，是为了追逐怀里那只业已僵死的黑猫——之后就把这当作乐此不疲的游戏，和可爱的朋友共享探索的游乐场——但今天，或许是最后一次了。
狭隘封闭的空间，总容易令人不安，更何况视线只能投向前方，和肢体一样被逼仄的黑暗拘束，无法知道外面在等待着什么——肌肤摩擦过冷硬的钢板，少女在灰尘弥散中压住呼吸，匍匐在曲折交错的金属迷宫内，却仿佛习惯于阴影下爬行的小生物，哪怕右手用来怀抱猫尸，也轻盈得半点响动没弄出来。
琴音婉转在耳边缭绕，贴合着胸口跳动的频率愈来愈清亮，未央迫切想知道那位弹奏者是谁。为何这旋律，会给她如此熟悉的亲切感。
“合唱部好像很久没用老教室了，怎么今天会有人在？”
对楼内构造了如指掌的她，很快就接近位于六楼的音乐室，一团窅黑中倏然透出细微的光亮，她放下猫尸凑到换气窗前，就像只鬼鬼祟祟的蟑螂，掩藏在窗孔后的独眼，小心窥视着身下教室的景象。
大约二十名女生——祭神山女校引以为傲的合唱团成员，正围绕着教室小半圈整齐落座。
与青涩如草芽的未央不同，她们各个都胜似含苞欲放的花朵，校服套裙无法遮掩的曲线下，洋溢着令人憧憬的青春活力。
少女们端庄而富神采的面容，如胸前精心编织的火焰礼结一般鲜丽，挺直优雅的坐姿，是远远压倒阴影中偷窥者孱弱气质的自信——然而此刻这些天之骄女，并没如往常那样进行歌唱练习，而是全注视着教室中央，倾听一人的钢琴独奏。
坐在那台气派的古董前，背对未央的身影实在太过矮小，以致不得不在圆椅垫上厚厚的乐谱，才能顺利地够到琴键。
与其他学生不同，女孩并未穿戴校服，而是披着一身宽松简朴的浅绿色纱裙，把娇小的个头恹恹套在里面。
与纤瘦身躯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细若麦秆的脖子上顶着的大脑袋。她留着乖巧的童花头发型，两缕古怪的发束像接收信号的天线般上翘，宛如具有生命的昆虫触角，伴着指尖旋律的起伏，在头顶灵活蠕动着。
这位与现场格格不入的演奏者，给未央的第一印象，简直就像个脑袋发育过度的小外星人。
女孩顶多不过十岁，难道她就是传闻中那个将入学的天才跳级生？
偷窥者把脸完全贴在窗上，暗自猜测着。
她此时演奏的已不是《爱之梦》，而是未央更为熟悉的，祭神山女校传唱百年的校歌。
初入耳是舒缓悠扬的弥撒调，伴随琴键上跳跃的指影，万千音符精灵蜂拥着从变奏的琴弦中释放出来，逐渐搅荡起内心激越的浪潮，向神圣云端高涌去，歌唱出神明也为之动容的祈愿。
“厉害……能将〈希望之诗〉倾诉得如此唯美，我仿佛看到渚前辈还在眼前。”一位燕尾服装扮，单独靠窗而坐的女性，感怀的两手攥紧指挥棒。
她站起身来到钢琴边，温柔地弯下腰，却仍然比小女孩高出半截——未央认出那是声乐部的主任江老师，一个喜欢在清晨吊嗓子，半个学校都能听见她高音的歌唱家。
“渚前辈当初也用这台钢琴，引领我们那一届度过最骄傲的岁月，如今回想起来她完美的节奏感，也继承在你身上了。”
“妈妈是和我坐在同一个地方么？”女孩嘴里冒出冷淡的呢喃。
江老师似是忽然醒悟了什么，略显尴尬地说。
“抱歉，我不该提这些。”
她转头朝其他听众高声打招呼。
“大家都听到了。”女教师换上笑意盈盈的面孔，“这样震撼的琴声，就没点相应的赞美吗？”
女学生们从呆若木鸡的状态中回过神来，目光齐刷刷落在那道小小的身影上，脸上却纷纷露出似荒诞又似排斥的表情。
但她们却不得不跟着带头的江老师鼓掌，教室里回响着稀稀落落没半点诚意的掌声。
似乎对听众的态度很不满，女教师紧锁眉头，右手习惯性地捏住指挥棒，做出个收拍的动作，全体女生顿时正襟危坐。
“我已经决定了，庆典演出的钢琴手，将由渚希音同学担任，希望大家能和新成员好好相处。”
“姓渚？”未央霎时感觉内心划过一道让人酸涩难忍的颤流。
难、难道……她是渚老师的孩子？
老师突如其来的宣告，却在合唱团成员中引发一阵细微的骚乱，众人视线瞬时集中在一位容姿娟秀的马尾少女身上。未央曾多次在学校舞台上见过她，那是合唱团的核心伴奏叶缘学姐，高中部一位公认的品学兼优的前辈。
坐在叶缘旁边的一位女生，一脸不情愿地出声抱怨。
“这不公平老师，叶学姐一直在为这次演出做准备，她的努力有目共睹。”
反对声立刻就像嘈杂的涛声此起彼伏。
“对啊，一个刚加入合唱团的新人，怎么能担当这么重要的职位，她甚至没跟咱们配合过。”
“老师你不是说渚同学身体欠佳吗？万一她练习撑不住，上台还昏倒怎么办？”
甚至有人直接在墙角里发出肆无忌惮的嘲笑。
“看这小妹妹的大脑袋吧，就跟蘑菇盖一样，这种怪胎如果在庆典上演出，观众们肯定会发笑的，到时合唱部的脸面就丢光了。”
面对充斥恶意的哄笑声，江老师神情冷峭地眯住眼。
“够了！”她陡然厉声一喝，环视着这群放肆的学生们。
“在渚同学来之前，我就着重提醒过吧，不要针对她生事，合唱部的团结包容心哪里去了！”
被长久以来树立的积威震慑，学生们登时收敛起嘴脸保持缄默，而身处争论中心的小女孩，却只是静静端坐在钢琴前，手指虚拂过黑白琴键，如同一个旁观者般无动于衷的姿态。
“江老师。”争论的另一个主角终于举手站起来，“大家只是觉得新同学恐怕还不能适应合唱部的节奏，绝没有针对她的意思。”
江老师不为所动地盯着她，嘴角咧开一丝冷笑。
“叶缘，这里是我的教室，不是你玩小团体耍心机的地方。合唱部是靠实力说话，你先告诉我，刚才的琴声怎么样？”
她压迫感十足地走到保持沉默的叶缘面前。
“无法评价吗？还是说你想向大家证明，你比渚同学更优秀？”
眼神倔强地直视着咄咄逼人的老师，叶缘忽地鞠躬行礼道。
“请让我试试。”
江老师没有给出回应。可能觉得她算是默许了，叶缘右手一捋颀长的马尾，大步流星走到钢琴前，她斜睨着渚希音，眼神嫌弃道：“麻烦让一下。”
小女孩如一只发条快转到尽头的人偶，乏力地挪出位置，她往四周瞧瞧，头上两根发束也随之梭动——没找到合适的空座，干脆就罚站一样孤零零伫在钢琴旁靠窗的地方——那儿远离其他女生。
女孩的真面目终于映入未央眼帘。
那是张清丽纯粹，却绝不讨喜的容颜，加上和身材不符比例的大脑袋，就像被怨灵诅咒的雏娃娃，面无表情却偏偏透出瘆人的阴翳。过于清澈的双眼，浮着北冰洋似的冷淡，瞳孔几乎占据着整个虹膜，显露出某种非人类的异质，让人觉得不是在面对一个八九岁的女童，而是一个看透世情的妖魔般浑不自在。
未央实在不敢相信刚才温柔动人的天籁，是由她弹奏出来的。
如果是渚老师的孩子，还真是和她不像啊。
躲在阴影中的偷窥者想观察得更仔细些，于是转头调整着视角，却不小心让藏上衣胸脯中间的水管碰到钢板，然而众人注意力都集中在正抽开那叠乐谱落座的叶缘身上，并没人在意上方轻微的响动，只有那个小女孩仰头朝天花板看来。
未央“噌”地缩回脑袋，刹时提心吊胆。
糟糕！不会被发现了吧？？
但女孩似乎只是漫不经心的瞥了眼，随即就收回目光，恍如审视般看向夺走她位置的大姐姐。
江老师再度坐回窗边，见叶缘完美的做好演奏姿势，便示意道。
“校歌是演唱的必备曲目，你也练习过无数回了，应该不需要人来翻谱子吧。”
叶缘点点头，闭上眼放缓呼吸。
当未央试探着把右眼重新挪回窗孔时，新一轮演出正刚开始。
然而她从第一声便听出不自然来，明明是同样的曲子，经由同一架钢琴的丝弦震动流溢出来，音色却像是从天堂到地狱的剧变。一首追逐内心希望绽放情感的赞美诗，此时却像是呼应着奏者的心境，变得杂乱而抑郁，在一次比一次严重的走声中，叶缘的表情就跟脑后不断摇晃的马尾一般慌乱，却还是强撑着继续往下弹奏。
原本用饱含期待的表情为她打气的女生们面面相觑，江老师脸色愈发难看，指甲用力叩击着指挥棒，猛地站起来打断——
“这就是你的证明？”
她摇头摆出几乎难以置信的样子。
“想学别人一样变奏，结果却越弹越糟，连找回原来的旋律都做不到了。”
“曲谱上明明写着八分音符为一拍，第十五小节却抢快了拍子，第二十六小节开头的三个音没跟上，这绝对会拖慢大家和声的节奏，你平常根本不会犯的低级错误，要我全指出来吗？”
叶缘铁青着脸，美丽的瞳孔中渗出不知所措的散乱光彩。
“我很不满意。”女教师踱步到她身侧，居高临下俯视着失败者。
“把两只手伸出来。”
面对这让人倍感屈辱的命令，女生最终没有违抗，她动作僵硬的把手掌从琴键上挪开，在教室的独裁者面前无力地摊平。那是双五指纤长，一看就是为弹钢琴而生的手，白嫩青葱的指腹上却布着一层丑陋的老茧，铭记着她为此付出的心血。
江老师捏住少女的右手指尖沉默不语，突然高高举起紧握的指挥棒，向手心狠力敲打下去。
叶缘咬牙发出沉闷的痛哼，肩头瑟缩颤抖着，却不敢把手收回来。就这样毫不留情的各抽打了三下，江老师才放开她泛起红印微肿的手，指着窗边的渚希音漠然道。
“你的确足够努力，但论天赋却远远比不上她，为音乐而奉献的心，这么容易就被动摇，还有什么能称道的——记住这次惩罚，下回我就绝不容忍了。”
叶缘把被打痛的手遮在背后，似乎难以启齿的闷声道：“老师，我会多加练习的，请给我个机会。”
“机会？我没给你机会吗！”女教师平素美妙的高音，却像是被坏掉的电喇叭扭曲，骤变得尖锐刺耳，“理事长说过！真正追求完美的人，可不会沦落到要乞求机会的地步！”
“你知道这次庆典意味着什么吗？不止总督，连刚刚剿灭东南暴匪的安将军都会来参观。她可是特区来的大人物，能莅临本校实在是无上的光荣，你想毁掉我的演出？”
少女艰难地垂下头：“不…不是。”
江老师急促喘息了几下，嗓音重新恢复冷静，她不容置喙道。
“你很适合唱低声部，和大家一起为学校奉献出自己的歌声吧。我相信渚同学的伴奏，一定会助表演大获成功，都明白了吗？”
“明白了，老师。”叶缘深深埋着头，其他女生也大气都不敢出，整个音乐室沦陷深海般让人窒息的高压中。
未央透过窗孔，清晰地看见了叶学姐在低头前一瞬间的侧脸。
那是恍如鹊鸟被夺去了巢穴，满怀不甘，却只能怨恨地咽下血泪的模样。
（花了两周多时间，剧情终于全构思完了，开头会有一小段日常剧情作为铺垫，学校是这个反乌托邦的物语中，最小却异常重要的墙内世界。谢谢能将这个我妄想出来的白日梦，读下去的各位支持，我会加油写出超越自己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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