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说邺城之前，还是必须先提一下那两位神秘来客。
燕然九年，秋八月。
神州东南沿岸，宁海府象山城。
这是座紧邻东海的小城，虽小却也繁华秀丽。
城西是层峦叠翠的重山，城东是碧蓝的大海，而城市便沿着海岸筑成了弦月形。
往东望去，辽阔无垠的海面延伸到天际，海鸥的叫声在空中回荡着。
天空晴朗无云，空气中泛着微微潮湿的大海气息。
在海岸边不远处有一座大亭台，红漆涂柱，黑瓦盖顶，台下由砖石垒砌，高出沙上六尺。
亭台分内外两层，外边廊上密密麻麻地站着一群围观者，而四柱环绕的亭台之内，则有两位女孩正坐在石桌两头对弈。
黑白棋子双方，二女皆是八九岁年纪。
左方那女孩着一身绮红绣衣，头发用两根长长的红绳绑扎成马尾，腰间还系着根玉笛，可谓是一身华贵。尽管面上的稚气还尚未褪尽，女孩眉宇间却已尽是超凡之气，隐隐还有几丝飘渺的仙意，如仙神一般，让人不由得高看几分。
另一女孩则身披素衣，青丝落下，长发垂肩，一双明眸灵气盎然，亦是可人得紧。
两个女孩年纪虽小，对坐下棋，落子却是极快，这边方落，那边已握子。
一边下着，两人口中仍交谈不止。
“姐姐方从东海游历归来，是哪里学来的这般高超棋艺？”素衣女孩轻轻落下一子后，笑问道。
“你不是东海第一棋手么？何必问我。”
“当年集市上姐姐闻琴和笛，集市更名弦歌市，至今为象山名胜。这般绝世之才，妹妹怎敢乱言师承。”
“明知故问。”
“我确实不知姐姐师从何人，还请释疑一二。”
“闻琴和笛，知琴音所以能和，琴音能为人知，是因为它有规则，并非任意而为。”
红衣女孩淡淡道：“棋局亦有规则，我离开时你已经告诉我了，规则既已知晓，又何必还要向他人学？”
——是啊，下棋有规则，棋局变化全在规则之内，既知规则，难道还要向别人求教？
——有这个必要么？
——说是如此，天下又有谁能做到？
素衣女孩闻听她如此狂言，却是沉默，半晌才苦涩道：“南宫姐姐自是不必学，倒显得我这几年是白费功夫了。”
“哼，你说得可怜，手上哪退让了半步。”
“姐姐说笑了，我不是一直在退么？又何止半步。”素衣女孩狡辩道。
两人这番交谈时，棋盘上已尽是黑白棋子，错综交错。红衣女孩的黑棋攻杀之势猛烈无比，连亭外之人都看得是冷汗泠泠，半句话也没空入耳。素衣女孩在她如此强攻下却丝毫不乱，只采取守势，看似节节败退，又好像总留着一丝余地。
终于，也不知怎的，或是后力不济，黑棋攻杀之势一顿。
不过一子之差，攻守之态立时逆转。
回过神来，本为守势的白棋却已将黑棋逐个包围，可谓是将围棋精髓发挥得淋漓尽致。
这番下来，黑棋纵使未输，想赢却是不可能了。
一见形势如此，那南宫氏女孩也不再继续落子，她起身扫视了一圈亭外默默无言的众人，轻轻一笑，宣布道：“这次便算你们赢了。”
所有围观的群众登时是欢呼雀跃，众人欣喜地互相议论着，甚至有人提出要将这一战绩铭刻在长亭石碑上，永垂不朽。红衣女孩在众人欢呼声中，却只和素衣女孩低声说了几句，在素衣女孩笑着点头应下后，她便洒然离去。
待得众人回神想挽留时，哪还找得着其踪影。
素衣女孩拍了拍手，见众人都看向自己，便开口宣布道：“长亭对弈结束，南宫姐姐已经回去，大家不用找了。”
亭中诸人闻言皆是丧气不已，有人当即抱怨道：“不是说好输了就给这长亭题字么？大小姐也太不守信了！”
“……不对，当初说好的应该是大小姐赢了才题字。”一青年人提醒道。
“……有这回事？这也太坑了！当初你怎么不说？！”众人都盯向那发言的青年。
“我怎么知道你们没听清楚！你们一听大小姐要和公主比下棋就抢着答应了，这还怪我不成！”青年大声喊冤道。
见众人开始吵闹，素衣女孩又是一拍手。
人群顿时寂静下来，又都看向她。
素衣女孩抬手抚平胸前的发丝，笑着提醒众人道：“南宫姐姐回去了，你们还不懂么？”
众人闻言皆是一愣，有人猛地反应过来，惊喜道：“公主是说，大小姐这次是要回家？”
“正是如此。”
素衣女孩嫣然一笑，压低声音密语道：“我们就静等姐姐的好消息吧。”
长亭众人这下就不是欢呼，而是嚎叫了！
……
象山城西门外，一条两边芦苇丛生的古道上。
当红衣女孩出现在古道上时，早已有一男子在古道中间等候着。
男子约莫二十来岁，一身江湖郎中的打扮，肩上还背着个似是装药草的褡裢，看上去倒也干净爽利。
他一见红衣女孩便张开双手，大笑着迎了上去，一副要与她热情相拥的样子。
女孩见男子迎上来，也是和善一笑，那笑容真如春风化雨般温柔可人。
然后挥手便击出了几道罡风。
男子险险躲过，罡风便刮在了他身后——远处的芦苇上。
无声之中，那一大片芦苇的上截尽皆断裂开来，断枝缓缓飘落而下，还未落地，又断成了数十截。
——这罡风竟锋利如斯！
“唉哟，这若打在人身上还得了！好歹我也是你表哥，怎的这般没良心。”男子笑着调侃红衣女孩道。
“表哥？我可不记得有你这么欠揍的表哥。”女孩哼了一声，别过头去。
男子闻言一脸痛惜道：“绫兰你这么说就过了，我当年好歹也是帮你把过……”
绫兰眼神一变。
“……脉的，你说是不是？”男子忙改口赔笑道。
“别废话，你到底来干嘛的？”绫兰直奔主题道。
“表妹你刚才说别人明知故问，自己不也犯了？我来自是要带你回家吃饭。”
“带我回家？我想什么时候回去自己会回去，谁要你来带。”
绫兰否决了男子的存在意义，又冷笑道：“你方才坏我棋局，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男子听她如此说，两手一摊，无奈道：“你之前明明是自己就要输了，我只是帮你一把，让你只落个输的名头，而实际没输，你反倒来怪我，真是没道理……况且我不坏你棋局，你能来我这儿？怕是棋一下完就不知跑哪没影了，再说……”
“行了！”
绫兰打断这位表哥的碎碎念，直接道：“这事便罢，我自己会回去的，你走吧。”
说完她便转身要离开。
“哎，等等等等！”
男子慌忙叫住她，威胁道：“你可想清楚了，我来叫你回家吃饭你不回去，之后该是谁来，等她来了你可别怪我。”
绫兰停下脚步，沉默了一会儿后，回身望向男子。
“你当我是小孩子么，一口一句回家吃饭！”绫兰气愤道。
男子在自己腰上比划了一下，大笑道：“你离开时才这么高，现在也只高了一点，不是小孩子是什么？再说你当年和绡兰还有那群小丫头不是老跟在我屁股后面要饭吃么？让我煮好了喊你可是你自己说过的，难道你还想抵赖不成？”
“什么叫要饭吃！”
绫兰闻言大怒，从腰上一把解下玉笛。
男子见状立刻往后急退，和她拉开了一段长距离，脸色也严肃了起来。
“绫兰，还是跟我回去吧，老爷子都亲自下令让我来接你了，别让他老人家太担心了。”男子试图以情感人。
女孩果然吃这一套，神色也渐渐平稳了下来。
她放下玉笛，略微思索后，提条件道：“我还要到一个地方去看看，看完之后才会回去。”
“什么地方？”
绫兰忽然一笑，道：“去淮南凤台城，看看究竟有没有凤凰。”
“正好！我也顺路，咱们就一起去吧。”男子立即接嘴道。
绫兰白了他一眼，便自顾自上路了，男子也笑着跟了上去。
……
两人一路上是穿城越山，绫兰明言只要在中秋前赶到凤台城便可以，因为时间还足够，也便不怎么着急赶路。
传送该排队就排队，该等就等，于是在十几天后，两人抵达了淮南。
令绫兰意外之事也就在这时发生了，这位硬要跟来的表哥竟主动要求离开，说要去另一处地方，他竟好像真是只是顺路和自己一起来的。
男子试图和她约定一处会合地点，说各自办完事后再见，但女孩又怎可能听他的。
好奇心被勾起来后，绫兰接连发问，男子推脱不过，只得苦笑着解释了个大概。
……
两人对坐在淮南一家客栈内靠里的一桌，绫兰开始质问男子。
“你是说，你要去一个叫小邺城的地方，一几千人的小城？”绫兰确认道。
男子点头。
“你又说，邺城里有一前辈，不熟悉中原情况，为防止发生什么意外或不便，所以你想去看看？”
男子又点头。
“你还说，有另一个前辈专门托你给那个邺城前辈送信，所以你这次本来也是一定要去一趟邺城的？”
男子再次点头。
绫兰嘴边的笑意冷了下来，不屑道：“你以为我会信么？我每一次问你你的答案都不一样，你当我是九岁的小男孩很好骗啊。”
男子无奈道：“我说的的确都是实话，你硬要不信我也没办法。”
“那你说，托你送信的前辈是谁？”
男子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但在其逼问之下，还是低声说出了那前辈的名字。
绫兰眉毛一动，她好似想到了什么，奇怪道：“秦少游？那个写了‘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的秦观秦少游？”
女孩悦耳的诵读声响起，周围人皆向她看来，见是个九岁的小女孩在读情诗，人们脸上的表情都是有些古怪。
“看什么？”
绫兰轻声质问道，这声音虽轻，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个围观者耳中。
见众人还在围观自己，她伸出一根手指对着桌角虚划了一记，那桌角无声中便被切下了一块，碎块掉落在地上，发出一声轻响。
人们瞬间回身挺直腰板，大口吃起眼前的饭菜来。
“你竟还知道秦前辈写的诗词。”男子有些出乎意料。
“何止知道，我还……”
绫兰话语一顿，却并未继续说下去，转回话题道：“不提这个了，对了，那邺城前辈又是谁？”
这次无论她如何逼问，男子都不肯说一个字了。
……
吃完饭后，男子离开了淮南城。
他走出几步，又回过头来，苦笑道：“绫兰，给表哥个面子行不？”
女孩正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看风景。
“你不是说要去凤台城看凤凰么？跟着我干嘛？”
“是去凤台城看看究竟有没有凤凰！别说得好像已经确定会有似的，而且……”
绫兰嘴角扬起一抹灿烂的笑容，改口道：“我决定不去凤台城了，跟你去小邺城。”
这笑容绽放在女孩稚嫩的脸上是如此地甜美可人，看入男子眼中却只觉得苦。
——苦啊！
——两年多不见，不过是稍微疏忽了一下，竟然就铸成如此大错！
——自己怎么就让她给黏上了？
男子仰天长叹。
他的手已痒了起来。
“绫兰！如果我说要与你决斗，输了你就别跟，你会不会手下留情只打个重伤？”
绫兰和善一笑，反问道：“你说呢？”
男子放弃了。
“你可以跟来！”
男子咬牙道：“但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不然我宁可不去，也要在这儿拼死阻止你去！”
绫兰望向男子。
男子继续道：“见了那前辈后，绝不许你动手，你别问她有多强！我只要你答应，你绝不主动向她出手！”
“好，我答应了。”
……
在绫兰的满口答应下，男子只得无奈地带着她前往小邺城。
本来是按到凤台城的时间赶路，而邺城又离凤台城远了许多，故而当两人来到小邺城时，已是八月十五日黄昏时分。
这一大一小二人从邺城城门进入，男子也就罢了，装束随意，气质普通，泯然众人。女孩的穿着却实在是太过华贵，那红衣也不知是由什么织就的，如晚霞灿烂，又如梅花盛开，鲜红如许，端的是抢眼无比，且她自身的气质亦是超凡脱俗，两者结合之下——
绫兰往城门口一站，邺城人尽皆行了注目礼。
小邺城难得有堵车的时段，今日还真就碰上了。
夕阳西下，正好是商队入城借宿之时，城门却给堵了，商队只好将车马停在门口，进行疏通工作，倒还引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混乱。
这商队一停，可急坏了另两个人。
在商队后排的马车上爬下两个小少年，一高一矮，高的还拿着个长包裹，一边大喊“让开让开”，抢着就往邺城里冲去——这人群正是拥堵之时，哪里会听这两小子调动，挤来挤去，那高的竟正好撞到绫兰这边来。
眼看就要撞上，高少年大呼一声：“快让开！”
绫兰却像背后长了眼睛似的，在千钧一发之际，只轻轻侧过身子。
那高少年竟毫厘也没能碰到她，一步踩空，少年当即腿脚不稳，跌倒在地。
高少年摔了一跤，被矮的搀扶起来，心头腾地一下就冒起了三丈火，回身骂道：“你眼睛——”
绫兰哼了一声别过头去。
他见到眼前女孩的穿着模样，竟硬是没骂出来，被噎在了那里。
矮少年忙提醒道：“殷大哥，咱们还要赶时间呢！”
高少年无奈之下，只得恶狠狠地瞪了女孩一眼，被矮子搀扶着悻悻离去。
于是，红衣女孩和郎中男便进入了小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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