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泥小炉,绍兴老酒,闲来几行诗,睡去数点雨。
文人墨客做梦都在追求的闲暇好时光,就这么如画卷般徐徐展开在李不器的眼前。
虽然不比江南水乡,但巨鹿郡好歹也算是北方州郡中少有的多水城市。
暖春四月,草长莺飞,苦读士子的吟哦声飘出了弄堂,秦淮河岸边姑娘的小手漾开了河面涟漪,倒骑青牛的牧童折了段杨柳枝,唱着让本地老人咧开缺了俩门牙的嘴巴,会心一笑的歌谣。
然而,这种这种悠闲的日子美则美矣,却也只是在梦中追求。腹有诗书的读书人,谁不想一展宏图,谁不想封王拜相。他们所谓的隐居,也只不过是求一个终南捷径,毕竟像陶潜这样的真隐士,已经是凤毛麟角。
魏家偏厅。
魏家为巨鹿郡豪门,用于会见私人朋友的偏厅装潢都分外奢侈。花梨木的几案,官窑的花瓶,前朝的字画和当代名家的字帖,就连随意仍在一边的纸笔都是青斑竹管玉笋笔,价值连城。
过午的太阳被窗棂散成了光斑,斜斜地洒在李不器的身上,暖洋洋一片,好像要把雄心壮志都消磨一空,慵懒地让人上下眼皮打架。
远道而来都是客,情绪总算是从“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中”稳定下来,莫愁仙子喝退了平时的使唤丫鬟,骂走了想要趴墙根偷听的魏小荷,一双美眸盯着微笑如旧的李不器,腕间的佛珠被掐的咯吱咯吱响。
莫愁仙子好像极其畏寒。
明明已经是暮春,耗费木炭无数的地龙却还在发挥作用,暖春如盛夏,可哪怕如此,莫愁仙子的膝盖上还搁着一个烧的正旺的红泥暖炉。
“记得你最喜欢穿露出小腿的红裙,舞剑的时候裙摆飘起来,就像是开了一朵向阳花,漂亮极了。”
大概是不想气氛太沉默,李不器浅浅抿了一口清茶,随手放下了茶盏,询问道:“现在怎么那么怕冷?”
怕冷?
巨鹿郡多水,每逢春冬,空气便格外湿冷,贴着人的皮肤就往骨头里钻。只因李剑神的一句话,这个傻姑娘便坐在城头等十年,托着香腮看着城外官道,生怕错过那一席白袍,那一柄枯荣剑。
这畏寒的毛病,就是在那个时候作下的。
莫愁仙子沉默了好半晌,在李不器以为得不到回答的时候开口:“年龄大了,身体大不如前。哪像你李不器,哪怕再过十年,三十年,五十年,再见的时候依旧是一副温雅的少年模样。”
李不器摇头轻笑道:“我只是单纯的修为加身,你才是天生丽质。”
“天生丽质?”
莫愁仙子美眸一黯,语气也陡然低沉了下来:“我哪里有天生丽质,只不过勉强算是半老徐娘。”
说到这,莫愁仙子好像忽然想到了什么,惨然一笑:“是啊,我怎么之前没想明白?二十年对你来说只是弹指一挥间,往哪处名山大川一钻,看看人间至美的风景,见见胭脂榜上留名的美人儿,当然乐不思蜀,哪里还记得有人傻傻等了你二十年?”
这话,戳人心窝啊。
嘴角不自然的抽了一下,李不器笑容勉强,用上了长篇大论的专用开场白:“莫......魏夫人,我也有我的苦衷,这事说来话长......”
哗啦!
红线被掐断,佛珠散落,名贵的星月菩提子滚落一地,如廉价的玻璃珠。
魏夫人。
嘴唇蠕动,莫愁仙子无声的重复了一遍,忽然觉着喉咙一哽,心脏都空了一块,这些年来所有的怨愤与苦闷都化为了泡影,没有任何意义。
莫愁仙子挥手打断道:“那就不说,我不想听。”
望着面色平静的莫愁仙子,李不器思索了片刻,终是犹豫地点了点头:“好。”
莫愁仙子低下头,不再去看李不器,只是望着散乱一地的菩提子,就好像看到了自己乱糟糟的人生,眼神开始发散。
气氛一时有些凝固。
良久,莫愁仙子忽然怅然地笑了笑,似乎是得以解脱,又好像是放下了重担。
“你是李不器,是天下第一剑豪,是这座江湖留名的风流人物。我是魏夫人,解忧行了冠礼,小荷也已经及笄。”
“那么多年过去了,其实没有什么放不下的.......只是,有时候还是会想起,那些跟你一起练剑的日子。哈哈,很奇怪吧?毕竟那个时候我老挨打,稍有偷懒你就会用柳条狠狠抽我手心,疼的我哭的稀里哗啦,做梦都会用巨鹿郡的方言骂你祖宗十八代,诅咒你一辈子都讨不到媳妇儿。”
“可我的话一点都不准,琅琊榜一出来,你名气更大了。那位被赞为‘称量天下士’的女诗仙主动给你写诗,说李不器一剑山河碎,说李不器剑摧权贵眉,听听,这就差抱着枕头来钻被窝了吧?”
“还有你口中的那个许哭包,随随便便就来一出抵足而眠,比剑的时候也是往胸口招呼。他说他是男儿身就是男儿身了?你见过有长得比他好看的女子?可不光是花魁美人愿意对他扫榻相迎,就连王公贵族的公子,都愿意花重金对他求爱。”
.......
好像是要把这些年憋在心中的话一次全说光,莫愁仙子啰啰嗦嗦说了半天,有用的讯息并不多,可李不器却听得仔细。他依稀能感觉到,今天过后,这个江湖就再也没有“莫愁仙子”,只有魏家的主母了。
果不其然,当太阳西斜之时,莫愁仙子终于从过去的泥沼中寻回了自我,眉宇中的女儿愁绪一扫而空,大户人家的风仪回到了脸上。
“都已经是这个时间了,炉子都凉......唔?”
魏夫人将炭火燃尽的暖炉放在一边,抬头望了望窗外的太阳,眼神却在一瞬间凌厉了起来。她转过头望向了李不器,李不器平静地点了点头,稍稍放轻了声音:“小荷姑娘已经蹲在墙根听了很久了。”
“这丫头真是欠管教了。”
怀疑被证实,魏夫人皱了下眉。与溺爱女儿的魏瘦虎不同,这位女菩萨对自己的女儿可是尤其严苛。
“没什么不好的,鬼灵精怪的性格,很像你。”
话刚说出口,李不器就看到了魏夫人脸色有些不自然,立刻意识到话语不合适,补救道:“像小时候的你。”
“是这样吗?”
魏夫人笑了笑,还不等李不器松口气,就听到她在下一刻提高了音量,大声道:“李不器,魏家魏解忧天赋如何?”
怎么忽然那么正式?
李不器愣了一瞬,斟酌了言语,保守回答道:“解忧公子年纪轻轻就已经是正五品修为,更是求道于剑炉,若是勤学苦练,将来成就不可限量。”
花花轿子人抬人,奉承话里几分真几分假,这就不为人知了。
仿佛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魏夫人继续高声问道:“李不器,魏家魏小荷天赋如何?”
“这......”
李不器面露犹豫之色,他转过头,望了望窗口支起来的小脑袋,不明所以地试探道:“小荷姑娘体质不俗,是块难得的璞玉,这大概是常年服用洗经伐髓的灵丹所致,无论是练剑还是练刀,都能事半功倍。”
寒门再难出贵子。
无论是从文从武,世家子弟的起点都要比寒门子弟高很多。珍贵之极的孤本典籍,天下少有的剑录名剑,改善体质的灵丹妙药,这些寒门子弟梦寐以求的东西,世家子招一招手,便是应有尽有。
听到了李不器的评价,窗外的小脑袋像喝醉酒一般晃来晃去,周围的空气都好像染上了粉色的泡泡。
“然后?”魏夫人冷漠道。
“非要这样吗?”
李不器面露不忍,他好像已经明白魏夫人为何要这么问自己了。
魏夫人眼神坚定。
母亲教育女儿,外人终究是插不上嘴,李不器认输般叹了口气。
他强忍着望向窗口的冲动,不想去看小丫头下一刻的失落表情。在那里,魏小荷已经趴在了窗棂上,灵气十足的大眼睛好像发出了光,写满了憧憬。
“.......但是,不接触水的人永远学不会游泳,没上过马背的人学不会骑术,小荷姑娘的体质再好也只是一个四面漏风的空壳子,根本稳不住境界,无法提升修为。”
李不器轻轻垂下了眼梢,亲口判了一个向往江湖豪侠,憧憬快意恩仇的姑娘的死刑。
“——她没有天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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