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了过去破碎的记忆。
那真的是许久之前的事了,久到他还不姓楚、而是随母亲姓李,久到他认知里还有成熟的“父亲”的概念。
男孩与母亲深居在近郊的洋房,安安静静地生活,只在逢年过节才有亲戚象征性的来访,而这些不多见的“亲人”们,面具一样不变的笑容后又总是隐着尖锐刻薄,叫人不敢亲近。
唯有外祖父是不一样的,这个人虽然时常板着一张脸、脸上的皱纹像刀刻一样深、看着吓人,生气起来会当着小男孩的面骂“就不应该出生”;可外祖父会背着别人偷偷给他一把糖、偶尔露出一个微小但真切的笑容。
可是有一天,这个除了母亲以外,唯一关怀他的人,突然就去世了,像是一盏昏黄却温暖的烛火,一下子就在夜里熄灭。
那时正是他刚开始上学的年纪,还不太明白“死亡”具体的含义,只是听说再也见不到了,胸口不由地闷闷的,偎在母亲的怀里哭了好久好久。
边哭边想着,他其实应该讨厌这个人的,这个人那么凶、见了自己又总是骂骂咧咧的;可一回忆到外祖父有点吝啬的笑容、那种真切实在的好,以后都不会重现了,又觉得好难过好难过。
小孩子的记忆总是新的,每一天每一天都有不同的发展,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悲伤很容易被泪水淹没在昨天,他又投入到正常的生活里去,尝试认识好多的新朋友。
可他的日常正在被扰乱。
很少见面的亲戚突然频频来访,原本隐藏在一层薄薄和善之后的尖酸,突然张牙舞爪地显露出来。
他们不停叩响家门,每一句话都在指责外祖父的偏心,义正言辞地要求母亲将不应得的东西交出来。
“公司的股份应该是大哥的,父亲名下的房子怎么也该分我一套,三妹你一个人拿那么多,良心过得去吗?”
“我爸在世时就没给那小东西好脸色看过,他怎么可能把钱留给他?!这遗嘱你也认!”
……
未婚先孕、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没命的病痨、没爹的小杂种……凭什么、凭什么分了近一半的家产,这根本不公平!
可母亲只是随他们说着,好像什么也没听见似的继续给花园浇水。
不仅是家里成天来人叨扰,学校里的留言也随之传开。小男孩原本就没有特意掩饰的身世,忽然被翻了个底朝天,一下子闹的人尽皆知。
他才刚认识、还没来得及捂热的“朋友”们,也纷纷换了脸面,明里暗里、嬉嬉闹闹,将天真纯粹的恶意挂在嘴边。他们没想要伤害谁,他们不明白,这种潮水般的调笑挤兑可以让一个人窒息。
男孩扑在母亲怀里倾诉,可她还是不愿意对遗产放手,不愿意妥协着求会曾经的安静。——因为她活不了多长,不能什么都没有、不能什么都不留下,小易之一个人过不下去。
小男孩性子里有一部分很倔,他年纪小、心也小,忍不了刻意的孤立排挤、听不了毫无遮拦地侮辱母亲的话。
被逼急了,他就和人动手。
那个下午,他横冲直撞地打翻了三个戏弄他的孩子,自己也狼狈地摔破了腿。是偶然路过的初中部老师呵止了这场“小孩子间的胡闹”。
小孩子总是对老师充满敬畏,还能动的崽子一听这人出声,一个个都撒丫子跑了,只有摔破腿的小易之狼狈地坐在原地。
抱着教案的男人推推眼镜,和蔼地问了他几句,然后忽视了男孩别扭的拒绝,把他抱上车送回了家。
他们之间好像有特别的缘分,这个负责初中部的老师又有几次恰好碰上了小学生之间的打架斗殴,渐渐的了解到了冲突的缘由。于是男人不由地对身处弱势的孩子多一点私心,刻意地关照他一些,甚至顶替过男孩不便出行的母亲开家长会。
一来二去,那好心的男人在男孩心中从“楚老师”升格成了“楚叔叔”。
小易之不清楚楚叔叔是怎么和母亲熟络起来的,也许就是在他一次次因为同学关系不和被请家长的过程中。
等他注意到时,是某个暑假的午后。
男孩抱着课本找来做客的楚叔叔请教问题,跑了一半,他突然看见:母亲正埋头修剪花枝,楚叔叔拘谨地站在她身边,她忽而抬头,与男人的视线撞在一起,两个人就这么相视而笑。
那真是很灿烂很明媚的笑容,母亲很久没这样笑过了。男孩突然觉得,他不应该走过去了。
那段难熬的日子因为楚叔叔而轻松了些,有他在时,亲戚明面上总是收敛一些,至少会尴尬地笑笑了;学校里的孩子们也敬畏老师一些,不敢明目张胆地乱来了。
有天晚上,楚叔叔不常见地在男孩家留到了夜晚,吃过饭就在沙发上陪小易之玩牌,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小男孩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又迷迷糊糊地醒了一次,隐隐约约地听到男人温厚的声音:
“我家里遗传的心脏病,父母又都走得早,孤家寡人一个,也不好意思拖累别家好姑娘,但是……”这好像好像诉苦。
“如果能一下子有个这么大的儿子,是我捡便宜了。”
“你愿不愿意……”
听了没几句,他又睡着了。
没有婚礼,没有交换戒指,楚叔叔成为了“爸爸”,男孩跟着改姓。小易之从前只在别人的家庭里窥见“父亲”的存在,觉得温暖又新奇,很容易地改了口。
母亲很快带着小易之搬进了新家,将小洋房和乱七八糟的遗产都留给了“亲戚们”,再没有人主动寻上门来。
父亲致力于给母子俩全新的生活,想将过去不好的影响全都淡化,他着手换学校、置办新房,一切都慢慢好转起来,但就在新生活落成之际,母亲却病去了。
装修好的新房子只迎进了“爸爸”与楚易之。在母亲葬礼上,偶然听到姨母暗讽他就是为了母亲的巨额保险才结的婚,父子俩便彻底与那帮“亲人”断绝了联系,又成了相依为命。
他还记得母亲说话总轻声细语,父亲就安静地侧耳倾听;
父亲是语文教师,谈恋爱却意外地不会说话,憋了好一会才能说出一句“你比花好看”;
父亲自己身体不好,却从不让他知道,连吃药也藏着掖着,总表现得“天塌下来,我也能顶着”
……
父亲啊,楚叔叔……他是那么好的人,现在,有个人说想要他的命。
少年看到一片黑暗中,那抱着教案的男人好像发着光,微笑地蹲下身,朝他伸出一只手,他刚要抬手抓住,男人却浑身一震,直挺挺地倒了下去。——一把银白的刀刃突然从背后贯穿了他的胸膛,温热的血溅到了少年的脸。
“噫——不要啊!!!”
楚易之从梦中惊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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