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嗤”长枪刺入黄沙,闷闷的声响打破了正午烈日在沙漠上制造的恐怖寂静。
女骑士站在沙丘上,呆呆的望着就在眼前的城。城的棱角已经分化,那条著名的蓝河也早就干涸,城门更是在风沙中摇摇欲坠,大概是这漫漫沙漠中普通到不行的荒城。
但,那座城是不朽的。
女骑士陡然吸气,拔出长枪,朝着那城开始了不知第几次的冲锋。并非是她不记得重复了多少次这样的冲锋,而是作为一个合格的骑士在攻城冲锋时是不会有任何杂念的,那样会更容易让你丢到小命。这也是如今女骑士唯一还记得清的信仰了。只是,面对那样一座荒败的城,又何以付之以如此警觉。
可,那城是不朽的。
风起,沙扬,然后死去。这是女骑士不知经历了几万次的轮回。风沙带走了紧握着长枪的右臂,她再次倒在了城门口。这是一场漫长的战争,长到无法用时间来计量,长到白骨埋沙风化,长到骑士背负的名为家国的荣耀,捆绑于旗帜的炽热信念也都随风而散。女骑士尚且苟活,但家国、亲友早已不在。
女骑士将脸贴到沙子上,正午烈日烧灼下的沙漠,比之烤炉不妨多让,女骑士却一脸无碍。嗅着沙子里夹杂着的气息,女骑士那张被风沙刻画得僵硬不成样子的脸,露出了明显的情感。虽然裹着血液,但那确实是怀念而舒心的笑颜,似乎是看到了出征前的自己。银盔长枪,艳丽的金发散落,随着百万大军横隔在边境黄沙之上,不远处列在军队最前方的老将军,还有将军身边与女骑士一般年纪的圣骑士。出发前他们都是如花般的年纪,理当盛绽在骄阳烈阳之下。但,他们最终腐朽在征伐的沙漠,背负着一国的荣光,随风而散。
惟,那城不朽。
女骑士开始晃动脑袋蹭着烈日下烤炙过头的沙子,就像寒冬时节搂着一条热毛毯不停蹭脸的小猫。沙下埋葬的东西渐渐被女骑士用脸拱了出来,那令人怀念的气息也越来越浓。浓到女骑士那被血糊住的眼窜出了一滴泪,这具连血液都快干涸的身体,还能流泪啊,想到这女骑士更抑制不住心中的某种情感。
出征前的兵士总是志气高昂。这是一场赋予了荣光的战争,我们的王让我们去开疆扩土,手里的剑染上一寸血,就为帝国斩回一片土,我们的国也会强盛一分,国民颂赞的荣光就会更繁盛一点,而我们将和光永存。
可你们全都黄沙埋骨,天下之大谁人还识君?
女骑士突然发疯似的挥动她仅存的那条手臂,刨开身边的沙子,翻出一颗颗骨粒。这片沙漠埋葬了那百万人的生命,却一如从前那般宁静。所以不甘心啊,那些绽放在荣光之下的骄傲战士就这样随风化尘;不甘心,那如日般炽烈的老将军就这样随风将息;不甘心,那手握圣剑的圣骑士,连同他未曾缔造的传说就这样埋葬沙海;不甘心,那如狂风骤雨般的爱恋尚未表白就这样兀自停息。那些人怎么可以就这样长埋于岁月?
女骑士由于受到莫名攻击而枯坏的手臂,开始碎裂,手指早就不成模样,手腕至手肘处更是拉下一条腐烂的肉块,只剩一根粗筋用它最后韧劲顽固的让肉挂在手上。但就算是这般凄惨的现状,依旧没能让女骑士停止刨沙,她想找到一个坚实的证据。她正在害怕,那积压在她心底随岁月发酵的恐惧此刻攻陷了她。在女骑士曾经装满了荣光的鲜红心脏里,此刻充满了凝成黑水的恐惧。
他们尚未功成名就,却早已被时光流放,在名为战争的涡旋。
女骑士害怕这世界是否真的只剩下了可怜的自己。而那些从她心底走过的人们真的就这样消逝了吗,连蝼蚁都不如。他们可是背负帝国的荣光并为之骄傲的战士啊!怎么能这样剑未染血,寸功未立就曝尸于野,他们挥舞战旗时甚至还来不及高喊帝国的威名。女骑士死死嗅着自白色骨粒间散发的味道,渐渐回忆起一些脸孔。那是出发前站在自己旁边的参谋长,他的后面是圣教军的军长,他们是老师跟教皇的好学生,自己的师兄,还有很多很多跟在自己身后的战士,冲在自己前面的敢死队。那些鲜活的脸一张张从女骑士的脑海飘过,遗憾的是女骑士没能记起他们到底叫什么。
女骑士继续扒着沙子,她内心的恐惧并未减少,反而像是蠕动的深渊不停的扩大着。是的,她在害怕,这个脱离时空的鬼地方,她无数次的倒下再起来,冲锋再倒下,再起来,只有那座城渐渐在时光中渐渐枯败,但也仅此而已,女骑士相信那城是不朽的。女骑士害怕的是自己到底耗费了多少时光?这时光是否漫长到足以侵蚀掉她信仰的一切。她的光,她的国,她挚爱的那些人,以及那个阳光炽烈的午后长征。她担心这一切被时光打磨的干干净净,而她却被遗弃在这无尽循环的迷宫,连哭泣都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她要找到证据,找到那道光,她要让自己知道帝国的荣光是那不落的太阳,这样自己心中仅存的骑士信念才不会溃散,自己才有勇气再次站起来,虽然重复了无数遍,但是女骑士不想认输,也不知道是不想输给什么东西,但是她想去那座不朽的城里看看儿时梦中的星空。
广阔的沙漠就像一幅被钉在时光白墙上的泛黄油画,意境开阔绝伦,却全无生意,就连那常年不息的狂风也无法吹皱它哪怕一角。女骑士破烂般的躺在那座落败的城下,仅有的一只手,不知是受到内心无名的恐惧驱使还是受到埋在黄沙之下白色骨粒甘美气息的诱惑,不停地挖着。可能连女骑士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在寻找什么。或许她只是想挖个坑把自己埋了而已吧。
黄沙堆成了矮矮的丘,远远望去就像一座小小的坟包,而那坑也已经深到足以埋下一个人。女骑士猛地一翻身,滚了下去。坑下是柔软的泥土,女骑士深深的把脸埋了进去。那是久违的芬芳,却不是重逢的美味。
这土属于奇迹之城“翠沙”却溶进了百万帝国士兵的血液。
翠沙那是象征奇迹的城。谁能想到多少年前在那了无生气的暗黄油画正中央曾经开出过如此灿烂的绿色娇花。传说中神的遗民破沙造土而建的城,全大陆人民向往的奇迹之城。
女骑士此刻正是倒伏在这座城下,曾经向往的城,她初次征伐的城。
“总有一天我要让帝国的圣光照耀那座绿色的奇迹......”这是出征前的晚上,年轻的圣骑士高举着圣剑激昂的宣誓,在冷冽的月光下那出鞘的圣剑却闪着灼目的光。小圣骑士稚气未脱的脸,鼻尖带着的雀斑,微蜷的金发,在那光芒下显得神圣不已,那就是帝国的光。回忆开始变得模糊,女骑士继续着挖掘的工作,她其实忘记了很多很多的事情,包括关于她自己的一些重要的事。不过此时她还记得,不应该说是那鼓动的心跳声让她想起,那晚圣骑士最后的转身,那眸光映着一轮满月,温柔如一汪蔚蓝宁静的湖,却是那般的炽烈连代表帝国之光的圣剑都显得黯淡。一阵心跳过后才明白,他看的是自己身后的公主。只是那眸光中的情感还是震惊了女骑士,那叫**恋的冲动竟能浓烈至此,女骑士已经被灼伤。“我的公主殿下,愿用我的剑斩下那沙漠里最亮的星,送与你......”回忆断在了这里,接下去的事,对谁都是心知肚明,又何必再去追忆那浅浅至深刻的伤。
女骑士突然停住了挖掘着的手,倒也不是因为回忆起那注定失败的孤恋,而是因为手里握住了一个异物。在这吞噬万物的黄沙之下能有如此香沁的泥土,女骑士一点都不奇怪,因为眼前的城叫翠沙。可在泥土之中还能有什么存在?幼时那无名的老师就教育过女骑士,土壤是大地的胃液,它消化一切,把一切转化为大陆的血液,这是一种神圣的转化,它让事物脱离躯体的桎梏回归到精神的原始,所以我们死后都将回归泥土。女骑士至今不解后半句,但她还是记住了这句话,但是此时经过了不知多少时光的侵蚀,泥土之中能不朽的除了那座城,还能有什么?
“铮”的一声嗡鸣,那是宝剑出鞘时的锐鸣,带着饮血的冲动,伴着灼人的光。那剑就这样被女骑士从土里抓了出来,又因为脱力甩了出去。女骑士奋睁大的左眼瞬间被剑上的锋芒刺的失明,透过被血液糊成了一条缝的右眼还是看清了,那把圣剑那把盛载着帝国荣光的剑。
啊,我的光你不朽于时光。
剑终于是坠到了沙子里,但那光芒却深深刺进了女骑士的心底,心底那漆黑的深渊被劈开,女骑士站在光明之花盛开的深渊顶端,回身望去。阳光里老将军咧着嘴望着他身边舞着圣剑的骑士,那是他骄傲的儿子,后面的副官岩刻般的脸依旧没什么表情,扛旗手正迎着烈阳用力的挥着旗帜,那旗子展在风中,每一寸褶皱都缅在灿烂的光辉里,在那光的下面则是一列列严整的队伍,兵士们神情各异,但眼神都蕴着光,然后那光渐渐淹没了所有人,点点滴滴他们全都化作了光,落在了黝黑的土壤上。真的就像被消化了呢。
女骑士踩着闪着点点光斑的土壤朝前走,尽头是一座城,那是繁华的帝国都城,可是城上红袍金冠威严凛凛的王呢?宫殿里白裙婉婉,曼曼而舞的公主呢?庭院里临水而戏的大小姐们呢?廊坊间高谈阔论的公子们呢?广场上群情激奋的学生们呢?教堂里虔虔祷告的信徒们呢?训练场里挥汗如雨的帝国新兵呢?巷弄里与野猫游戏的孩子们呢?老师呢?那害羞的小男孩呢?教皇呢?那怯懦的小修女呢?军官呢?那温柔的嫂子呢?警长呢?那看去总不怀好意的狱卒呢?啊,原来那座城遗在时光里早就腐朽了,空有华丽的架子,仿佛一阵风带一抔土就能将它倾覆。也罢,女骑士又转回了身子,不再看那城,泪水划过脸庞,在那条圣剑斩开的道路尽头,她甚至连自己父母的模样都回忆不起来。
孤独到连孤独都不知为何物的女骑士,不过是想找回心底最初的一点温暖。圣剑出土的那光是多么的激动人心啊,她的光似乎不朽于时光,所以她沿着那光照亮的路往回走,一路是凯旋的风光,路上笑着的是融化在光里的战友们,那城就是家乡,一切似乎美好如初。但,那城空空如也。
不朽的帝国之光在无情的时光面前终究还是腐朽了。
还有那一场圣战,到底也不过是一场贪欲的征伐。
醒过神来时,女骑士背靠着沙壁坐起了身子,泪水不停的落下。女骑士其实并不是很明白自己为什么哭泣,只是她怎么想也想不起自己父母的模样,她的荣光赐予她的不过是虚伪的不朽,她忘记了很多事,比如她出征的目的,比如她最后接到的命令是什么。还有自己一次次挥着长矛冲锋的意义到底何在?
翠沙,一直都是十字大陆上的焦点之城。曾有先贤语“坐拥一城,得望天下。”说的就是翠沙。大陆呈现一个十字形状,以中央的大沙漠为中心分为东南西北四块区域,十字的外围是无尽的无尽海那是传说中大陆最伟大的女神的诞生地。事实上直至千年前翠沙的突然出现,大陆上四个区域的居民,无人能跨越中央沙漠,它太大太大,而每个区域都有自己的事要忙,比如战争比如分裂与统一。翠沙之所以被吟游诗人传说成沙漠最亮的明星,自然是指其为四个区域的人们穿越沙漠指明了方向,更重要的其在沙漠里开创的奇迹対凡人而言犹如天上繁星般梦幻迷人。传说那群黑发蓝瞳翠沙族人们握着神的权杖行使神的全能,他们翻沙为土,破土成湖,绕湖建城,城名翠沙。他们自称是无尽海女神的遗民。
十字大陆的南边是一块的奇特的区域,当其他地区还在诸侯争霸时,这里只有一个帝国,一个强盛到顶点的帝国。他们面朝无尽海心怀天下,他们最不屑吟游诗人们骗钱的史诗。某年帝国的王下了三个命令,于是他们开始了征程,挥剑北去,战舰入海,他们要陆地称王,还要跨海弑神。
沙漠风沙里到插着的断刀锈剑,就像女骑士他们对王下的誓言,来时豪情万丈,去时落在漫漫时光里化作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何人听得?
有些东西开始在女骑士的脑子里闪现,或清晰或模糊,终究都只化作其心底无声的遗憾。如果我没有选择举起手里的剑向那王起誓,至少还能安静的陪父母过完一生吧。出征时女骑士堪堪18岁,帝都一个世袭的子爵家的小女儿,谈不上显赫却是能安稳一生的身世。至于这样一个子爵的小女儿,何以要做一名骑士随军出征,除了那口头的家国荣耀必定还有其他的什么原因的。只是此时消磨在时光里,女骑士失明的左眼与半瞎的右眼,能看见的只有面前屹立在风沙中的城。
那将是我永远到不了的归宿。
女骑士稍稍咳了几下,似是缓过了一些力气。这般悲惨的身体状况也不知经历了几次,更不知道造成自己这般凄惨的城外古怪的风到底是什么。但经历了太多次女骑士早就麻木了。不过恐怕世人也很难想象,那瘫坐在沙坑里,形容枯槁,褐色长发稀疏批落,远远看就就像死人骨头批了张死人皮的女孩,会是那年、那夜、那月之下腰身低回,红鞋踢踏便舞得帝都沉醉的“无尽海女神之花”。那时她16岁,初次参加帝国上层社会风靡的假面舞会,没有邂逅,只留下一段妖娆女子的美丽传说。后来她舍了红妆,挥剑成了骑士,却不知是为了追寻什么。长裙及身时,她是艳名动帝都的女神之花,披甲挂胄时她是沐浴圣光的飒爽骑士。如今,不过一个将死未死的可怜人。
到底是受到了时间怎样的恶意,才能让人沦落至此?不过此时的女骑士连这些也懒得去想,只是怔怔的望着眼前的城,城门紧闭,矗立在荒漠以决绝的姿态目睹了百万生命的逝去,更拒绝了自己这个可怜人的到访。那不朽的必是无情之物吗?女骑士想道。
回忆的检索很快就结束了,女骑士到底还是忘记了很多事,只是不知为何在此时回忆起了一些。身上的血也流尽了,至于泪,想起来的时候该哭就哭吧。只是可惜还是没能忆起长久以来温柔注视自己的父母模样,以及那天望着无尽海,少女天真美好的愿望。
女骑士的眼皮开始颤抖,缓缓下拉,她再次清晰的感受到了“死去”这一不争的事实虚假的到来。下次,一定、一定要进入那座城,这是无关信仰,无关战争无关帝国,无关那些所谓的荣光的来自心底的淳朴愿望,曾经的大陆居民都怀揣过的愿望。而事实上,当女骑士手里的长枪随同她的右臂断在那风中,当帝国圣剑斩开的光无法照耀她的前路,当她意识到自己已经被时间狠狠抛却,她早已不是什么帝国人,更不是背负王的使命的神圣骑士,就如此时看去,她不过是一个困于时光无法逃脱的可怜人罢了。
想要进去那座城,其实女骑士还是感受到了一些什么的。自己的记忆其实一直都在脑子里只是想不起来了,不,倒不如说自己其实一直在自己的“死亡”记忆里循环?茫茫沙漠只有那座城是特别的,那么走进其中必定会带来某种变化,比如自己将真正死去?
实际上当初8岁的女骑士随着父母去无尽海观看那久为传道的无尽星海时,看着星海辉映的宁静美好场景,女骑士却感到毛骨悚然,因为害怕没能好好欣赏那几十年一次的女神之舞。事后回忆,可能是大海终究没有陆地那般有脚踏实地的安心感所致,所以女骑士为了弥补遗憾,有了自己第一个愿望,那就是去往无尽沙海的中央,去看看翠沙宫殿里不逊无尽海星光的星河流沙。不得不说女骑士的害怕其实是由根源的,某年出征的某帝国扬言弑神的舰队证实了她的恐惧。隐藏在无尽海下狰狞的獠牙足以将大陆撕裂。但这些都是女骑士无法知晓的了,因为当那看去雄壮的舰队覆没在无尽海没能溅起一丝水花,女骑士也随着翠沙在浩瀚时间中泛起的涟漪陷入了无尽的死循环中。
这真是一座伟大的城。
女骑士残留的的意识这般想道。下次,要不要试着模仿北边那群狂热的信徒赶往圣山般,三步一跪,十步一拜。这样这城门会不会为我而开?这样好像有违骑士之道,我就是帝国的叛徒了,可这还有谁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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