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啊……”
差不多已经是正午时分，忙碌了一早的人们陆陆续续出现在商业街上，开始寻找能够坐定疲惫的身子、将食物和饮料一股脑灌进肚里的酒店。
拜此所赐，处于威尔斯河畔的的廊桥变得更加拥挤。维克多等人努力地分开人群，总算是来到了一家酒店门口，这才终于能够弯下腰来喘口气了。
果酒的香甜气息夹杂着奶油与肉的诱人气味顿时充满了众人的鼻腔。
“这是……”
瑞恩抬起头，不禁睁大了眼睛。希尔菲恩也激动地张开手臂。
“哇！好大啊！”
这酒店虽然建在廊桥之上，但与其他店面相比，这酒店一家店的大小快要顶上三四家小店了。二层的屋顶几乎和廊桥的穹顶一般高，将店门前遮挡出一片阴凉。店铺外层的木板看上去已经有一些历史了，门旁挂着的招牌每当摇晃一下，都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仅仅是看外表的话，大概怎么也不会想到这家店就是维克多极力推荐的酒店吧。
不过，周围刚刚从繁重体力劳动中解放出来的码头水手们，却丝毫没有因为这有些老旧和破败的店外装饰而犹豫。他们三三两两结着伴，勾肩搭背讲着粗俗的笑话，毫不客气地推开店门。
“趁着还有位置之前，我们也快点进去吧。”
维克多轻轻招了招手，瑞恩三人才一下子缓过神来，赶紧跟了上去。
吱呀一声推开店门，店内有些昏暗，之前在店外闻到的气味顷刻间变得浓烈，随之而来的还有震耳欲聋一般的喧嚣与嘈杂。四周坐满了壮实的水手。
男人们有的激昂地碰着木质酒杯，吹嘘着自己的光荣事迹；有的赤膊着上身、勾肩搭背地唱着五音不全的民歌；有的则狼吞虎咽地将啤酒和美味的菜肴统统倒进胃袋里；还有的坐在酒店的角落，一边烂醉着趴在木头圆桌前，一边闷头闷脑地和友人诉着苦。
明明这周围也有其他的酒店，但仿佛人们都被这家酒店的气味所吸引一般，偌大的酒店几乎被塞得满满的。
“哦！欢迎光临！”
一个浓眉短发、留着一大丛黑色窜脸胡的壮硕大叔扯开嗓子，浑厚且富有中气的声音冲破迷雾一般的嘈杂，冲着刚刚进门的四人招呼道，
“不要客气！随便坐！”
他粗犷地将两只手握着的十来杯果酒分别砸在两张木桌上，而坐在那两张桌子旁的水手们非但没有因为这粗鲁的动作而生气，反倒像是将杯中飞溅出来的泡沫视为热情的招呼一般，兴奋地接过宽大的木杯。
不过维克多却似乎早就习惯了这种招呼方式，很自然地在一张方桌旁坐下，也不忘提醒另外三个被这景象吓到而愣神的三人。
“喂喂……真的没走错店门吗？”
坐下来后，瑞恩凑近身旁的维克多小声问道。这杂乱无章的景象不断地敲击着瑞恩心中的警钟。
在瑞恩看来，像这样的酒店里的客人都是鱼龙混杂，哪怕下一秒有人突然跳起来掀翻桌子，在店里狠狠地打上一架，甚至一方杀死了另一方——发生这样的事情都不足为奇。
维克多没有回答，只是笑了笑，仿佛在说放心好了。
黑胡子大叔在身上有些脏兮兮的围裙上抹了抹沾在手上的泡沫，从店中央那几张坐得满满的圆桌旁毫不费力地挤出来，几大步走到维克多他们身边，豪爽地笑着。
“要来点什么？”
“一份大号蜂蜜苹果酥，要多加蜂蜜。三——不，四杯果酒，其中一杯加蜂蜜。再来四条烤鱼，其中一条要双倍胡椒。最后再来一小份香蕉三明治。”
“哦！大蜂蜜苹果酥加蜂蜜，四杯果酒一杯加蜂蜜，四条烤鱼一条双胡椒，还有一小香蕉三明治是吧？”
维克多一口气说了一长串食物的名字，大叔明明没有拿任何纸笔，在这种嘈杂的噪音下还是很流利地重复了一遍点单。
“哦哦！好帅气啊！”
和瑞恩不同，希尔菲恩早就沉浸在这股热闹的气氛里。虽然是名副其实的第一次进酒店，但即使是希尔菲恩也能够明白黑胡子大叔的过人之处。
原本粗犷的大叔听到毫不隐晦的夸赞，咧开嘴大笑起来。
“哈哈哈，我也干这行很久了嘛！”
维克多朝着大叔点了点头。
“嗯，总之先点这些，不够再加。”
“好嘞！你们坐好，吃的喝的很快就上齐！”
直到大叔的身影消失在后厨，瑞恩才松了一口气。维克多注意到他的表情，有些嘲弄般地笑道，
“哈哈哈，瑞恩，不如再放松些怎么样？”
“我可是带着主神，在圣战期间，来到这样的酒店里。你要我放松，怎么可能啊。”
瑞恩白了他一眼，压低嗓门一字一顿地回口道。
万一出了意外怎么办啊——瑞恩的眼睛里充满了这样的责难。
维克多耸了耸肩，摇了摇头轻松地笑道，
“你放心吧，这里可是‘威尔斯堡的心脏’哦。除了普通的城市卫兵，我们家的近卫队也会在附近活动。虽然说小偷小摸很难避免，但想要在这里杀人放火的话，那只能说这种人太年轻了。”
但事实真的是如同维克多所说的这样吗？明明城堡区的戒备要比廊桥森严得多，可事实上斯图尔特公爵还是被暗杀了不是吗？
瑞恩感觉这些疑问哽在喉咙间，想要问出来，却又碍于所谓的贵族礼仪而刻意避免揭开别人的伤疤。
“莉莉也……莉莉也不觉得有什么危险。”
坐在对面的莉莉有些恍惚地望着高举酒杯的水手们。虽然瑞恩已经极力压低声音了，但看来还是因为情绪有些激动而被莉莉听到了。她坐在椅子上，两只小脚一前一后自然地摆动，
“嗯……该怎么说呢？虽然好像很乱，但是又好像很开心？唔……”
幼小的少女低下头，苦恼地在有限的词汇中寻找着合适的形容。
瑞恩带着一丝疑惑，一面思考着莉莉想要表达的意思，一面重新看向那些水手们。
人们的脸上洋溢着笑容。夸张的动作里没有敌意，只有尽情宣泄着自己情感的纯真与直率。纵使他们说着不同的话题，吃着不同的食物，穿戴也有些许不同，但他们无一例外都很快乐。这种快乐构成了这份混乱中的主旋律，没有一个“乐手”脱离这个主旋律，气氛中丝毫没有危险的气息。
而作为领主的维克多此时就置身于这样的小酒馆之中，或许接下来要吃到的食物也与那些水手们没有什么区别。大家呼吸着同一个屋子的空气，坐在同一个破破烂烂的屋檐下，纵使身份不同，却分享着同样的快乐。
这小酒馆仿佛就是威尔斯堡的缩影一般。看似杂乱无章，但其中却有着莫名的一条线，将所有人都连在一起。
看着瑞恩正逐渐露出的惊讶与不解，维克多在一旁轻轻地笑了笑。
“在威尔斯堡，人们虽然身份上还是存在着区别，但是所谓的‘高低贵贱’已经不再明显了。一方面是作为领主的我的祖先原本就不是贵族，因此也定下了一定要亲近平民阶层的家规。另一方面，瑞恩，你还记得走出城堡区时我最后和你说的话吗？”
当时维克多说了“商人是幸福的创造者”。看到瑞恩点了点头，维克多接着说了下去，
“领主所要做到的，无非是给领民提供一个能够让他们安心和稳定的庇护所。可是假如失去了高高在上的‘阶层’的权威的话，领主应该用什么手段去约束领民呢？答案就是在不出格的前提下，尽可能满足他们，使他们感到快乐。而这份快乐又该从何而来呢？”
“久等了！”
维克多说了一半，正巧黑胡子大叔回来了。
他仿佛杂耍一般，一只手端着四杯果酒，另一只手端着一个比他脑袋还要大的餐盘，上面除了覆盖着金色粘稠蜂蜜的苹果酥以外，还架着一个小木碟子，上面是一块儿被切成四份的三明治。两条健壮的胳膊也没有闲着，分别架着两个椭圆的盘子，上面是洒满了香料的烤鱼，看起来像是刚刚出炉，甚至还丝丝地响着油声。
“哇！好吃的！”
希尔菲恩兴奋地拍了拍桌子。这个举动仿佛是在催促大叔快点将食物端上来一样，放在平时一定又要被瑞恩给教训一顿了。
不过，此时在这样所有人都单纯直率无比的小酒馆里，指责这个动作的人才会成为异类吧。瑞恩也只好叹了口气，露出有些无奈的笑容，随她去了。
“大份苹果酥加蜂蜜，小份香蕉三明治，四杯果酒——加蜂蜜的这杯应该是小妹妹的吧？最后是四条烤鱼。”
大叔丝毫不在意这看起来十分危险的上菜动作，熟练并稳稳地将餐盘一个接一个地放下。他甚至猜出了四人中最喜欢蜂蜜的是莉莉，将特殊的那杯果酒递到了她的面前。
“咦？这个真的是给我的吗？”
莉莉有些受宠若惊地红着脸询问维克多，一开始听到维克多点了一杯特殊的果酒，还以为是他给他自己点的。
“没错哦，你不是很喜欢蜂蜜嘛。”
“真、真的非常感谢！”
得到了肯定的回应，莉莉慌忙低下头郑重地道谢。
维克多苦笑着摆了摆手，示意她把头抬起来，接着转向黑胡子大叔。
“一共多少钱？”
“哦！一共4银30铜！”
“这是5银，不用找钱了。”
“哦！！多谢啦小哥！”
大叔将钱币轻轻弹起，发出清脆的叮当声，然后在空中重新抓住，塞进围裙前的口袋里，眼睛眯成了一条线，露出毫无修饰的快乐笑容，再次转身进了后厨。
“看到了吗，瑞恩？”
维克多拍了拍瑞恩的肩膀。
他看到了，大叔在收下钱币的那一瞬间无邪的笑容。那是与之前招揽客人时的充满期待的兴奋笑容不同的，仿佛丰收时的农民脸上的充实笑容。
对面的希尔菲恩抄起叉子，迫不及待地叉起一块腾着热气的白嫩鱼肉，沾着鱼皮上的香辛料，一脸幸福地塞进嘴里。
那样的神态和其他桌上的水手们别无差异。
瑞恩似乎明白了一些，但他还无法将这种感觉化作语言。
“要创造出这份快乐，说起来其实很简单，只需要一个最简单的法则就足够了。”
维克多接着说了下去，
“只要‘足够的付出能够获得足够的回报’，这样就够了。因此每个人都会为了心中的某个梦想而去努力付出，而我们领主则只需要维持住这个法则，同时监督这些‘付出’，以避免它们破坏其他人的‘付出’，明明这样就足够了……”
突然，维克多的声音颤抖了起来。几滴眼泪毫无征兆地从眼眶中涌了出来。眼前美味的烤鱼已经失去了最初的温度，他紧紧地捏着叉子，颤抖着嘴唇。
“维克多？”
瑞恩吓了一跳，他赶忙扶住维克多的肩膀。正在将苹果酥放进嘴里的莉莉以及狼吞虎咽的希尔菲恩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瞪大眼睛看着无端悲伤起来的维克多。
维克多的气息颤抖着，他咬紧嘴唇想要将不争气的眼泪憋回去，但无济于事。他松开了手，叉子落在桌子上，叮叮当当的声音明明很快就淹没在嘈杂的酒馆中，却在另外三人的脑袋里继续回响着。
“但是……但是领主的‘付出’，又该由谁来监督呢？领主的‘回报’，又该由谁来保证呢？”
他双手捂住眼睛，原本飒爽的声线终于崩溃，眼泪从指缝之间流出，一滴一滴溅开在早已冰冷的烤鱼上，但这痛苦的声音却被那迷雾一般的快乐喧嚣声吞没。
维克多没有停下。在听到维罗妮卡的回答之后，他就已经做出了决定。
“拜托了……拜托了，瑞恩，希尔菲恩大人……”
现在他终于放开了心中的包袱，彻底击碎了那堵名为自尊的高墙，
“请你们……请你们救救我，救救我的主神——贸易神托索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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