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尚未彻底落下,这一日最后一线日光仍在背后的地平线上徘徊。但黄昏之后的黑暗已经笼罩了东方的大海。
真是令人安心的黑暗。早在波瑟尼亚帝国接管这座礁岩之前,这里的原住民就用这种方法对付海上前来的船只。作为那座熄灭灯塔的代替,新的光随即从礁石上亮起。但追逐它们的船只必将在海面下的獠牙之间粉碎。
海上航行的人习惯于追逐黑夜里唯一的光明,即使那是幽灵一般飘渺的灯火。当陆地近在咫尺的时候更是如此。指挥官和眼前的海洋打了半辈子的交道,他知道在这片海域里所需遵守的一切规则,他的人不需要和那些红色的魔鬼以命相搏了,精灵和他们该死的红船再也抵达不了这块岩石,大海会为他们葬送那些敌人。
那艘噩梦一般的长船已经进入了仅仅用肉眼就可以观察的范围。在这漫长的几个时辰里,它是眼中之钉、肉中之刺。就着微弱的光线,他看到它仍旧顺着一开始的航道向前行驶,而船沿那些赤色铠甲的武士并没有动作,就像他们只是某种肃穆而狰狞的装饰。连它红色的轮廓也随着黑暗的到来黯淡了下去,像是渐渐沉入了黑夜的大海之中。
他在磐岩的顶端伫立着,仿佛自己也成了它的一部分。指挥官目不转睛地盯着黑色的大海,那座假灯塔的光线并不足以照亮它所庇护的海域,而今夜的月色为乌云所掩盖。他不知道自己在那里站了多久,期间他的传令官不断来报告相安无事的情况,他没有听见船只撞上礁岩的声音,但也许是波涛的怒吼掩盖了一切。
波瑟乌斯神啊,庇佑你的信徒。
大概已经过了半夜了吧,逐渐麻木的感觉从腿上传来。没有战斗的声音,没有人再看到那艘长船。他手下的士兵们也开始因为长时间的集中而感到疲惫不堪,每隔半个时辰他的士兵都会上来汇报海岸平安的情况。海面上的火光在他们熄灭灯塔之后不久就消失了,只留下潮水的喧嚣。他的传令兵刚刚从城楼上下去,但那位年轻人并未带来什么坏消息。
希望明天早晨太阳升起的时候他会在海岸上看见那只船红色的残骸,波莱拉女神的潮汐会把战利品留在沙滩和礁石之间。
想到这里,他那张饱经风霜一样的面孔也露出了一丝笑容。确认的确是没了动静之后,他慢慢地一步一步踱向古老的岩石楼梯。他的房间就在瞭望塔楼的下面,他将回到那里去度过接下来无眠的夜晚。
风从他的背后吹来,带来那种大海特有的潮湿味道。如今他的骨头已经开始厌恶海上的寒冷,空气冷得像刀,不,比刀还要冷冽。仿佛所有的热量都在离他而去。
夜晚的冷风和关节痛害他摔了一跤。指挥官用手指摸索着坚硬的石头,试图从地上爬起来。
啪嗒。
粘稠、潮湿的血从他旧盔甲的缝隙涌出来,把陈旧的护具染成难以辨认的暗红色。铁锈一般的腥味在夜晚的空气中弥散开,其间夹杂着火焰的味道。
火?他忍着伤口的撕裂转过身去,痛苦的仿佛减缓了时间的流逝。
一个瘦高的精灵站在他片刻之前驻足瞭望的地方,烈火生出的阴影掩盖了他的面孔,他也并未像那些船沿的武士一样披挂全身的铠甲,但匕首一般的细长耳朵暴露了他的身份。有血从他手中的刀上不断滴下。
血同样从武士没有握刀的手臂上淌下,深红色的液滴在接触地面的时候就开始剧烈燃烧。同样的颜色勾勒出礁岩狰狞的轮廓,一直蔓延到而原本应该漆黑而寂静的水面之上。整个大海仿佛都在燃着同样的火焰。他们无疑是顺着岩壁上攀爬而上,但这不可能。在此之前从未有谁做到过这样的事情。那无疑是从地狱的深处爬出来的恶鬼,以刀尖为利牙、火焰为血液的恶魔。在波瑟乌斯于世界上挥舞铁锤之前他们就已经在大地上行走为恶。
疑问与无助的恐惧像海水一样将他的意识淹没。有气枪开火的声音零星地从下方很远的地方传来,随后是金铁相撞的刺耳声响,在风中消隐成幽灵的哀号。老长官勉强在岩壁的边缘撑住了身体,他耳中整个世界的声音都好像在夜空里消失了,只剩下潮水粉碎在岩石上的呻吟。
是潮水,这些疯狂的怪物通过涨潮避开了大海最锋利的獠牙。但最老练的航海者也难以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找到停靠,更何况他们得面对岩石的峭壁?
他挣扎着试图拿起并未上膛的枪。与此同时视野里那个瘦长的精灵武士再一次挥舞手里的武器,像恶魔一样在夜晚的空气之中迅速移动、逼近。他没有看到那柄刀刃落下。然后他感到残破的风在迎接他的坠落。迎面而来的冰冷空气接管了所有的痛苦。他看到在自己引以为傲的城墙阴影里,蛇形的阴影正在蜿蜒而上,节肢动物一样的披甲怪物则顺着它的轨迹缓慢地攀援,火焰在夜色里映出他们盔甲的颜色。
带着腥味的黑暗漫过老兵的头顶,就像他很多年前差点在海水里淹死那次一样。
但这次黑暗不再冰冷的咸水,而是舔舐骨头的炽热高温。
“愿烈火伴随你前往下一个轮回。”也许会呢。
他们把那些尸体从岩石的甬道里搬出来,然后开始在岩石上生火。从船上和要塞之中搬出来的木头被草草垒成了祭坛的形状。海面上的火焰早已熄灭,潮水退去之后会带走焦黑的残骸,那是他们唯一的船。
血,干涸的血,流淌的血。深红的液体在武士的铠甲和海岩的地面上凝成细长的痕迹,一直延伸到火堆深处。
活着和死去的异族的血液在火焰里炙烤,尖叫逐渐被焦臭的气味所取代。而后围绕火焰的那些红色铠甲的武士开始向着他们来的东方祈祷。不知疼痛的巨大甲胄在不断将新的燃料加入到火堆之中,更多的声音加入到他们的仪式之中,火焰也愈加激烈地燃烧。
祈祷逐渐变成奇异的合音。
那个没穿盔甲的武士斜靠在岩石的阴影里看着这场血腥的仪式。他并没有参与祈祷的意向,但这里没有人胆敢质疑他的信仰。两条蜿蜒的巨蛇眼馋地盯着堆积的尸骸,为此他不得不代替骑手让这些巨兽避开。巨大爬虫的蛇信从他灰白的手臂上舔过,但在他挥手将它们赶走之前就已经失去兴趣并将硕大的头颅转向一旁。倘若没有没有这些来自东方海洋的怪异生物,他们恐怕还需要费一番周折才能登上这座岩石。
在远离火堆的地方,武士看起来没有之前那么狰狞和强壮了,甚至有些瘦削,一点都不像是那个用漂浮的木头点燃大海的人。
他转向背朝大海的方向望去,这个陌生世界的陆地在眼前展开。枯草在目所能及的地方逐渐覆盖了荒凉的海岸,他们登陆的船只已经在海面上的火焰之中燃烧殆尽,但没有人会为此担忧。送他们到这里的人这是一场献祭的仪式,没有人会在乎你站在哪个位置。
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不算遥远的地方还有城镇的炊烟,不需要斥候也能看见。
由废弃物,木头、尸体和岩石搭成的祭坛在火焰里发出了最后的哀嚎。他看见被环绕着的巨大火堆摇晃着倾覆,死亡之物燃尽之后的灰烬被海风吹散到空气之中。就像夜火节的燃烧枯叶的火堆。
死去的事物藉由火焰前往下一个轮回,那是过去只有在万物凋零的季节才会举行的仪式,曾经有人这样告诉他。而如今他们将以刀和烈火来奉上骨灰与鲜血,那位血红色的神灵却不会因为这些牺牲而感到满足。
曾经的确有人这样说过。
他开始召集那些赤甲的武士和巨蛇的骑兵,一只规模不算大的队伍在岩石的山崖上集结。这个夜晚发生的只不过是一场微不足道的突袭,而他们将要在不熟悉的土地上点燃的是更加盛大的火堆。
他们其中那位最老的老人在火堆边站了最长的时间,像是在祈祷或是哀悼。于是他上前拍了拍老人的肩膀,让那位已经没有了船的领航员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他开始想念自己经历的上一轮夜火,像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
而如今已经没有夜火的仪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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