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于除夕前十九天进入宫中,这位高天原派来的使者不苟言笑,面若冷霜,降临时俯视着一干凡人的膜拜,没有表露出半分情绪。他五官深邃如刀刻,身长近八尺,服饰繁复却一丝不苟,即便没有悬浮的神器罗刻和掌中星芒,也绝不会沦入俗流。
有幸见过一面的人都说,他打眼就不是个凡人。第一个接见他的人自然是安倍晴明,他不卑不亢的态度很让荒欣赏,安倍晴明为人耿直且聪慧,与他交谈不需太费神。
有神降临我朝,天皇自然欣喜若狂,连夜设酒宴之,欢歌妙舞,好容易熬过这些俗套,荒只要求一个在宫中自由出入的权利,好方便他完成天照大御神的委派,至于委派是什么,他不能透露半个字。天皇心里打鼓,却也不敢违抗神袛,最后给他想要的权利,但只有后宫他不可随意进入,荒说足够了。
他在人间的第二日,应天皇的邀请同去赏花,彼时梅花开得正好,宫中梅园更不是谁都有机遇一睹风采,而荒不同,他乃阅尽千秋的神祗,即便是珠光金耀的高天原,也不存在能搏他侧目的事物,何况小小人间。自那件事之后,他看万物的目光便多了分道不尽的漠然,苍茫六道,无一不是。
经过一夜鹅毛大雪的梅园美不胜收,雪花簇簇压弯枝头,偶尔随寒风飞落,红梅白雪,本来是人间绝景,神使只觉得寡淡无味,他一路兴致缺缺,直到一抹身影出现。
她身后只跟着两名宫女,一名搀扶在侧,另一名提着衣摆免被白雪惹湿,和天皇浩浩荡荡的架势相比,她低调的出行不像个大贵之人,唯独衣着打扮惹人注目,尤其在满目素白的雪后梅园中,妆比梅艳,衣比花红。本来神色威严的天皇一见到她立刻喜笑颜开,她迤迤然上前行礼,嫣然一笑,满园风华顷刻间沦为绿叶。
凭荒如何的不在乎,也不得不知晓她的身份,荒看穿她的伪装,她亦心中有数。身后凡人无法看见的淡金九尾如藻轻浮,亦幻亦真,她妖术了得,若不是有意现形挑衅,以荒的神目也只能猜辨真身。
玉藻前,一个被三界淡忘的姓名。
她的目光越过天皇,与荒四目相接,仅是匆匆一眼,他们交换了许多心绪。荒对她为何扮作女装蒙蔽世人没有兴趣,他作为旁观者而来,必然不会做多余的事,说多余的话。但玉藻前对他颇为在意,许是怕他坏她的好事,荒也没有深想。
交谈片刻别过,玉藻前路过身旁时携来一缕冷香,不慎遗落一枚配饰,白月玉佩砸进绵软的雪地,宫女慌忙弯腰拾捡,却见它凭空飘悬,以温和的速度飞向主人,停在她面前。玉藻前优雅地伸三指捏取,白皙的指尖依次刺破神光,壹,贰,叁——荒随即收回法术。玉藻前莞尔道谢,他冷漠置之。
佳人步出视野,独属于她的香气还是萦绕在心尖,久久不散。
当晚月升三刻,荒又回到此地,果真见到玉藻前孤身站在梅树下,月亮光华映得积雪流银,自感受到荒的气息,她赏月的悠闲神色一扫而空,眼底迅速藏匿的寂寞如沉江之石般难觅其踪。人间轶事千万卷,力可通天的九尾大妖也不能免俗。
“他们指派你来,目的在何?”玉藻前单刀直入,荒没有理会她提及“他们”时暗涌的杀气。
“与你无关。”那便最好,”她收起敌意,打量起神使来,“既是无关,就一直无关下去。”
“梅园偶遇,暗中邀请的是你。”
“心绪难消,赴约而来的却是你。”玉藻前本就意在避免生事,她看出荒对她并不在乎,不由松了口气。
“有这身神力,为何还要向陛下要个冠冕堂皇的自由?”
“为正大光明。”
“高天原的作风,有趣。”
话音刚落,携带梅香的妖风呼啸而过,玉藻前眨眼就已不在园中。荒冷哼一声扭身离开,却没有急着回去,仙身无需睡眠,夜晚才是他履行职责的最佳时间。荒与其他神袛不同,对人类没有丝毫怜悯,便不会为他们说半句好话,人类于他不过是渺小的蝼蚁,不值得为之翻动情绪,这也是他被派来的原因。
为了早日离开喧嚣人间,荒必须每日审视他最痛恨的人性,梦境便是窥探欲望最直接的途径,他信步在长廊等待人们入睡,偶有积雪从廊檐飘落,未等沾染他发丝便被神力阻停。匆忙的脚步隔着一面宫墙传来,自谈话中捕捉到玉藻前的敬称,荒才驻足细听。
“新裁的色无地见过了吗,那位美人穿起来真是好看。”
“是啊,那样素雅的常服,她也能穿出雍容。”
“真像个人偶。”完美无瑕的……人偶。她在世人眼里凤仪万千,配得上今上天皇的宠爱,人们不愿妒忌,不敢妒忌,只因她生来完美。荒嗤之以鼻,玉藻前一定也听得到这些小小的议论,而且听过的只会比荒多,甚至此刻就知晓荒的停留
她是抱以漠然,还是暗自得意?
荒轻而易举地看穿那名女官的记忆,身着华服的玉藻前坐在月下等待天皇到来,她的美不是一静一动可以诠释,她是一块浑然天成的美玉,从发丝到衣下的小足,都仿佛故意为之那般合适,她双眸中有避世高峰的氤氲,眼尾一抹红又凌厉得恰到好处,红唇过于美艳,诱人一吻芳泽,不画而黑的黛眉又如远山般疏离,不敢亵玩。
飘渺是她,璀璨是她。指尖翩蝶是她,月夜朦胧也是她。试问天上地下,何人敢称得上完美。玉藻前。
荒对这个名字越发不顺眼。隆冬深夜格外的冷,梅枝也冻得打颤,荒立在高处,猎猎寒风打在身上吹得衣袂翻飞,扬起的发丝遮挡视线有些恼人,他挥手为自己立起屏障,周身一步之内立刻静如止水。头顶冷星闪耀,都作为他的眼俯视着渐渐寂静的皇城,夜幕中高悬的半轮皎月,像极玉藻前那枚可笑的玉佩。
回首遥远的岁月,他也曾与人类为伍,后来心灰意冷,看待人类的目光,和人类看待一只小虫没有分别。但玉藻前……玉藻前恨世间万物。他的矛头直指活着的一切,人世不断绝,他的恨便不断绝,永生永世,至死不休。这在荒眼中,无异于作茧自缚,所以玉藻前亦是个愚者。
唯一能让荒驻足片刻的愚者。待荒布好星网,整个宫城已陷入沉寂,夜鸟嘶哑袭来,停落在荒肩头,他双目闭合没有动摇丝毫。寂静宫城宛如一座巨大的坟墓,他深入每个野鬼的梦境,是最称职的守墓人。
漆黑的夜鸟飞走,留下一枚遗羽。他路过皇子的如履薄冰,路过朝臣的风霜饱览,路过宫侍的家散人离,最后是玉藻前。
玉藻前的梦里,有一棵参天大树。那是一棵正值花开的梨树,雪白的花瓣飘扬落下,树枝上扎了秋千,一对黄发小儿在树下玩耍,他们头上顶着象征血统的狐耳,眼底却是人类孩子也不及的清润。女童坐在秋千上,男童在后面轻轻地推,树后走出一名温婉女子,同样有双琥珀色的眼眸,她轻轻呼唤他们的名字:爱花、羽衣。羽衣用不熟练的妖术折下一朵梨花簪在女子发鬓,换来她无比幸福的笑颜。展露妖怪形态的玉藻前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们,背影如暮色般寂寞。
即便孩子们屡次呼唤,父亲,父亲。他还是迟迟不敢上前。
父亲,父亲。他怕陷得太深,再也醒不过来。冷眼旁观着他贯穿千年的离别,注意到他拳头攥得发白。平和的景象没有持续多久,玉藻前发现了他的气息,虚伪幻象瞬间破碎消散,他藏起所有不愿为人知的别易会难,像只捍卫领地的凶兽对入侵者遮盖伤口,取而代之的是利爪和獠牙。玉藻前找寻到他的身影,暴露狰狞的狐面,九丛大尾随妖力爆发迅速生长,邪风浮起发丝衣摆,凭谁看了都要惊慌逃窜的模样。
“滚出去!”玉藻前一张嘴,青蓝狐火从嘴角流出,如烟倒升,威慑着不速之客的所在。
荒视若无睹。他对呼风唤雨、冠绝天下的玉藻前说,“原来你一无所有。”
玉藻前怒喝一声飞袭而来,刹那间火光遍野,荒再睁开眼已回到皇城夜幕,遮风的屏障不知何时碎了,狂风怒号难平,吹得他头痛欲裂。被强行推出梦境本就是极危险的事,若是换成其他妖神,恐怕已被狐火吞噬神智,永远困在混沌中,只剩躯壳一具。
他可以预见玉藻前对他千阻百挠,恨不得生吞活剥的模样,也许还有不可避免的一战等着他去迎,但荒都想错了。
因为翌日清早,皇城传遍了天皇宠妃玉藻前病重的消息。
今上天皇痴情,为他的爱妃寻遍天下奇珍,拱手献之博她一笑,但他的爱妃并不爱钟鼓馔玉,她有一副玲珑肚肠,偏爱锦绣良辰。世人不懂阅尽才子佳人的天皇,早把美貌当做附属品,她之所以能得三千宠爱,是因博识才学,乃最好的妆容。
究竟是伉俪情深,还是以色侍人。这一病便能见分晓,所以玉藻前一病,不少人对今后的发展翘首以盼。
生来完美的精致人偶也会生病?荒自是不信。她蒙骗天皇,是抱有不可言说的目的。接下来整整五天,荒都安然度过,皇城内没有再掀起任何波澜,直到他就快相信玉藻前是无辜的,北方的雪灾就浩浩荡荡压进宫城每个人的心里。天皇因牵挂爱妃没有亲自治理,他交给一位朝臣全权负责,之后就不管不问,拨下去的钱财物资有多半都进了贪官污吏的腰包,布衣百姓忍饥受冻的时候,为官者已经开始谋算下一件差事的好处。可惜神使知道,凡人不知道。荒看见平静之下的汹涌暗流,如那晚看到玉藻前的落寞背影一样等闲视之,人类的情绪真的太容易挑弄。
百姓一时怨声载道,荒却没有听到半句牵扯到玉藻前的埋怨,有人痛恨贪官无情,有人痛恨圣上无眼,若不是有阴阳师前去解围,恐怕会生起一场暴乱。
玉藻前病重的第六日,终于肯和荒见上一面。
她现出金眸侧卧在香榻上,黑发如浓墨蜿蜒,衣衫轻薄,面上没有施脂粉,显得那双狐眼更加慑人。她手中把玩着那枚白月玉佩,貌似欢喜荒应邀前来,至少没有立刻诘问荒那晚的唐突。
“所以你的使命,是将人间如今的模样,呈献给众神。”荒不能回答是,于是他默认,“浩瀚之中,你不过是微尘一粒。”
“你偏要来招惹我这微尘?”
“不要自以为是。”
“你可以将所看到的如实禀报给他们,我不在乎,”提及“他们”时,玉藻前又流露出比看待荒更难以言状的憎恶,荒这次才肯定她和高天原有瓜葛,“高天原养的鹰犬…哼,是我看错你了。”
那时的荒还无法理解这句话背后的意思,他以为玉藻前始终与他两看相厌,将来的某天玉藻前一定会经历殊死一战,没有人会对她手下留情,荒也是。
“他们……不会理睬你。只有他会恨你入骨,将你打下地狱。”
“他也许会失望,却不会气恼。”
“何以见得?”
“因为他不爱我。”玉藻前笑道,“‘人间哪有什么爱情,不过是相依为命,’这是他的原话,只字不改。”荒难以想象玉藻前听到这句话时的神情,毕竟,玉藻前爱着一个人类,那的的确确是人间的爱情。这份爱不为世俗的阻隔动摇,更不会被生命的消亡影响丝毫。她一直爱着。若不是荒突然降临,她也不会方寸大乱。在这之前,她从来不敢梦到她和那对孩子。
“我有两个问题。”
“问来。”
“你到底想要什么。”
“要天下大乱。”
玉藻前坦然望着荒的眼睛,纵然那双眼睛亮如极星,她也没在其中没有找到一丝生气,与高天原的那些道貌岸然的家伙相比,荒才是最称职的神明。而同样的,荒此刻心中也在想玉藻前作为祸乱人间的妖孽,真是优秀到极致。
“还有一个问题呢?”
荒本来不想问,因为不是很重要。
“你是否真的病了。”
“……”她前所未有的沉默,思忖半晌竟低低苦笑,“我不知道。”
这也是荒见玉藻前的最后一面,新年的前一夜,是他离开的日子。他们本让他待到新春过后,但荒觉得他所了解的已经是如今人间的全部,再待下去只是浪费时间。他没有停止进入人类的梦境,但独独避开了玉藻前。今夜他在一个孩子的梦里,完成最后一次记录,走出这个梦境的时候,也是离开的时候。
孩子的梦至纯至真,春光明媚,湖面波光粼粼,森林中洋溢着梦境主人与野兔玩耍的欢笑,荒多年没有留恋过风吟鸟唱,此刻偏想多待一会。
微风徐徐抹碎草地上的光斑,荒注视着远处,突然又想起玉藻前在梨花树下茕茕孑立,令他联想起暮色的背影。当他走出这个孩子的梦,回到高天原,他会将看到的一切整合复述,当然也包括为祸人间的妖妃,但只有一件事他不打算说,便是玉藻前梦中的梨花树。
狐火噬身之前,他们都平和宁静,仿佛那棵树拥有妖神都不可抵挡的魔力。羽衣和爱花围在母亲身边,女子鬓簪梨花,清润双眸漾起无限温柔,她唤过儿女,又唤他夫君。接着孩子们喊他,父亲,父亲,你为什么不过来?
玉藻前踌躇向前又退回,拳头攥得发白,他多想牵牵儿女的小手,摸摸爱妻的面庞,好像能拥有这一刻,熬过的无数寂寞寒夜都值得。但他最终只回了一句话,荒听得很清楚。
——深情积年,霜华不看…愿我弥留之际,能在你怀中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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