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这个世界不是任何依存之人的旅途终点站，而对于现在的她，也仍不是一个归宿。
只是一个中途停靠的站点。
我的手指贴在客厅的灯开关上，犹豫着迟迟不敢按下去。
生怕灯一亮，她就这么消失了。
“放心吧，不到今天的最后一秒，我是不会消失的。”她这么说完，我听见消毒碗柜被拉开的碰撞声，她勾着身子在里面翻动着，不久便眉头一皱，取出了一双筷子和一只勺子。
“你还是这么喜欢热闹，明明一个人住根本用不着这么多碗筷。”
打开灯的时候，她已经坐在不到一平方大的小餐桌上了，将勺筷搭放着，撑着脑袋看着我，桌下的双腿不停地蹬着，透亮的桌面正反射着耀眼的灯光。
“桌子没你想得那么干净，别这样直接放着，我拿块布擦一擦。”我叹了口气，走到厨房的挂架上取下了抹布，蘸水拧了拧，在餐桌上抹起来。当我拿起勺筷的时候，才发现她拿的正是曾经做客这里时用过的。
是她，真实的她。
“你记忆力不是一直挺差的吗？”
“马马虎虎。不过我更惊讶你为什么不把它们丢掉，这可是很晦气的东西。”
“所以一直放在消毒柜里。”我嘟哝着，“何况这会不就又用着了吗？”
她抄起筷子便敲了敲我的脑袋。
“不、许、耍、贫、嘴。吃完这顿，把它们扔了，还有我的那套旧衣服，当时我原本就打算把它们扔了的，只是离开这里的时候忘了而已。”
她嘿嘿一笑，又用筷子开始敲打起桌边。
“别擦了别擦了！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解决我肚子饿的问题！”
“好好好。”我用敷衍的语气答应着，走进了厨房。
装了一锅水，放在电磁炉上调到最大的火力。
然后走回客厅，在她对面落座，她的脸上显然写满了失望。
“不要告诉我是……”
“答对了，煮面。”
“唉，难得又见面了，你不会做点别的吗？”
“我还以为你会喜欢呢。你不是一直夸我捞的面筋道吗？”
林彩儿曾于去年寒假在纸城待过一段时间，那段日子她几乎每晚会催着我送煮面到她的住处去，我并没有什么厨艺天赋，但也硬着头皮学着做了，接下来的半年里，自己倒也不自觉养成了一旦晚上饿了也会自己煮点面吃的习惯。而实际上，林彩儿离开以后，我也很久没有煮过面了，晚上一个人的话，泡一袋方便面应付应付，也就过去了。
“这样啊……其实呢……”
“其实我煮的面很难吃是吧？”
“噢，你居然知道！没想到你这么聪明啊？”
——你是把我想得有多蠢啊。
“你啊，就算再好吃的东西天天吃也总有吃腻的时候吧……更何况我每次煮完好歹自己会试试毒什么的，说毒也有点夸张就是了，不过做出来的味道怎样还是清楚的。”
“既然你都知道！也不想着怎么改进你的煮面！我每次可都是含着泪吃下去的。”
“我是想过怎么做得再难吃一点，这样等你容忍不了的时候就不会再叫我大半夜送煮面了。”
她的双腮鼓起，又是一筷子杵在我的额头上。
“亏我生前没看清你是个渣男！”
渣男。
周围的空气仿佛开始凝结。
“林彩儿，可以向你提问吗？”
“问吧。是关于我的死吗？”
“我一直在想，你死前的想法。”
她沉默了片刻，双手交叉着顶着下颚，这让我想起了EVA里碇司令的动作，有些想笑，却又笑不出来。原以为她是在思考如何回绝我的提问，但或许是我的表情略显僵硬，她轻巧地回应了一句。
“别紧张，我只是在想怎么组织语言。”
“是因为我吗？”
直白地点出口了，这年来日夜游荡于脑海中的想法。
她条件反射似的摆了摆手。
“怎么会，没想到你会为这点事这么上心呀？”
“你说谎！”
我拍桌站了起来，却差点把小得可怜的小桌子按翻，她并没有因此被吓到，只是一脸迷茫地盯着我看。
眼角略微地在抽搐，这是她说谎时的标志，无论脸颊再怎样放松，暴露她真实想法的这点直到现在都没有改变。
停顿了五秒钟，她或许装不下去这幅模样，苦笑了起来，可一句话也没再说。
沸腾的水声开始在略显空寂的客厅中来回荡漾。
“对不起，我去煮面。”
原本已经很久没有煮面了，可流程却像是烙印在我心里似的。扔下面条前，我想了想，从冰箱里拿出了一个鸡蛋，又取出一个小碗，将蛋往厨台角轻轻一嗑。
随着蛋黄顺着碗边滑向碗底，打蛋的声音代替沸水声。
她应该在看着我的背影吧。
……
不到几分钟，香味便弥漫开来。
——明明就香气扑鼻，为什么吃起来味道就不行呢？
我用筷子拣起一根面条，同时隐约在吸油烟机的轰鸣中听到她说了些什么。
——还是一样的难吃，不过也就这样了。
我关掉了吸油烟机，将面捞进瓷碗里，盛上桌。
“我也做不到更好了，就加了个蛋，还有，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你挺好的。”
“死后才表扬我，这好人卡发得可真是太晚了。”
她将筷子绕着拇指转了几圈，然后尝了一口面。
“你这职业病还没改。”
“不是职业病，”她的脸色有了微妙的变化，就像原本想要笑，却强行转化为了一张哭丧的脸，还吐了吐舌头，“以及，蛋黄都碎在汤里，更难吃了。”
我举起了双手，做出投降状。
“那真是不好意思，我已经使出浑身解数，无计可施了。”
说实话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到最后也没有完成一份能令她满意的煮面。
然而她旋即噗嗤一笑。
“骗你的，很好吃，让我想起第一次吃的时候。”她闭上了双眼，像是沉溺于短暂的回忆中，双眼的轮廓几乎重合为了一条笔直的线段。
——这话听上去还是不太对啊，不过无所谓了。
“我以为你至少会感激涕零地挤下几滴泪水。”
她微微低下了脑袋，舀了一勺汤。
“很可惜，死人是不会掉眼泪的。”
“说得好像你生前有在我面前掉过眼泪似的。”我苦笑道。
——什么生前，她正好好地坐在你跟前呢。
林彩儿顿了顿，坐直了身子，继续往下说。
“站在天台边缘的那一刻，我什么都想了，却什么都没想透。我承认，其中也包括你，但并非有多少的负面情感在里边，许多的事情共同催动了一时之念，就这么简单。嗯……新闻上是怎么说我的？”
“复读的压力。”
“也是啊，并非复读本身带给了我压力，而是我在想，无论我能在这条路上前行多远，终归是一条死路。”
——这种被淘汰的理由如今已不算稀奇，可问题是多少黯淡的真相被这样刺眼的理由所掩盖了。
她喝了一口汤，我端详她的样子。
“还在想着画画，是吗？”
“嗯。倒是你，还在写小说吗？”
“偶尔吧，已经打算循着本专业的方向去考研了，当然了，结果肯定很水。”
一时间没再发生对话，本就不暖的气氛瞬间又冷了下来。她又埋下了头，继续吃面，面条滑过唇间的窸窣声绕着我的双耳不停歇。
然后，她想起了那件事。
“当时约定好，我会给你画封面……可惜那时候没实现，要不，现在？”
“我后悔把它发给你看了，那篇小说。”
——你这家伙，写什么小说啊。
“你在说什么呢？”她诧异地瞪视过来，“你以为……”
眼角略微的抽搐，想必她自己都意识到了，于是清了清嗓子，舒缓了语速。
“听我说，并不是你的错，能前往一个美好的死后世界，这不是谁都憧憬着的事情吗？我呢，看上去吊儿郎当的样子，实际上也不过只是一个在脆弱中封闭自我的人。其实在迈出步子的那一刹那我就后悔了，真真正正地后悔了，或许在真正面临死亡的那一刻，没有人会不后悔的吧？可非生即死，在够不到梦想的世界里，我待不下去，只能离开。我……”
“感觉有一段日子没听到你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了呢。”我情不自禁打断了她。
她只是打了一个饱嗝，看来死人也会打嗝的，是吧？
“你为你的父母想过吗？他们明明从来没有逼迫过你去做过什么。”
她深吸了一口气。
“想过，但也无力挽回了。我就是即将被世界淘汰的人，想要追寻梦想，可最大的阻碍不是环境，也不是别的人，正是我自己，那么这便是一个死局，我的离开也是迟早的问题，现在我最为后悔的事，就是我应尽到孝顺的义务后再蓦然离去，生前的我并未与多少人交好，最对不起的便是爸妈，然后就是你和……”
“想着孝顺，就该先让自己活着。”
“人生总还有得忘记他们，自己走下去的日子的，也总有该自己做抉择的时候。”
她的眼神有些浑浊，我上一次见到她这个忧郁的模样，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了。
“打住吧，你这是在讲官方遗言吗？”我扬起了声调，意在暖一暖氛围。
她的双眸闪动了一下，整个人站了起来，一手支着桌角，一手不停地戳我。
“还不是被你给带的！”
“不提了，不提了，嗯……看点令人开心的东西吧。”
我用手机打开了她社交账号的留言板，在这一年间偶尔想起她的时候我都会这样做，即便在她死后，来这留言的人也不多，不过每一条的语气都很真挚。
“为什么突然就走了？”
“我不相信这是真的。”
“明明前天还和你一起……”
“想你了。”
“突然就想起你了，回来看看。”
——诸如此类。
她不时划动着屏幕，一边微笑着，屏幕的光亮映在她的瞳孔里，摇曳了起来。
我也不禁陷入进去了。
“挺好的，有些感动，原来还有这么多人能记起我。好像每条都还有回复……”
“就是你自己回的……嗯，你的爸爸登上了你的号。”
她随意点开了其中一条留言的详情，注视着其中自己账号的回复。
“你好，我是林彩的爸爸，林彩4号已经去世了。”
每一条都给出了这样的回复，不知是以怎样的心情打出来的呢？
——然而这样的疑惑感到最后也淡了。
“真是多管闲事，老爸……”林彩儿喃喃道，眼框里却有东西在打转。
她见我一直在注视着她，吸了一下鼻子。
“你在期待我掉眼泪吗？才不会咧。”
她继续往下翻动着页面，越翻越快，最后一口气划到了最底下，看到了那个名字，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
排列在最后，也是距今最近的那条留言如是说道：“你这个混蛋。”
那个头像是我们俩彼此都很熟悉的一个老朋友。
“还是那么逞强，梦薇儿那家伙，最近还好吗？”
“你走之后，我们的联系就很少了，只知道她在准备考试，最近已经完全断了通信。”
“这样啊……那么应该只有你能看见我了。”
我没吱声。
“明明是唯一一个没有放下我的人，居然连留言都不发一条，真是渣男。”
是啊，渣男。
“真是，都懒得打你了。”她用筷子搅了搅汤，原本平缓的汤水泛起了两个漩。
我看着她一口气捞起了剩下的面条，一口吞下。
“林彩儿，我们回去吧，去看看你的父母，还有你现在住的地方。”
她皱了皱眉。
“逃课可是不好的行为噢。”
“你在说什么呐，”我摊开了双手，“已经一年过去，我都是将近毕业的人了，周六有课还是大三时候的事情。”
她愣了愣。
“时间过得真快，我在那个世界根本感受不到。”
“现在还觉得死是一件好事吗？”我发问道。
她沉吟了一会儿。
“那……回去吧。”
等着她话音落下了，我便站起身，向房间里走去。
“你去干嘛？”她立刻追上来询问道。
“买车票。如果坐最早六点多的那趟车的话，早晨十点就能回到枫城了。”
我重新回到卧房，林彩儿就跟在我身后，可月光下只有我独自一人落寞的影子。
“咦……刚才我没细看，你把东西差不多都清光了呢……那些个手办还有海报，不对，你怎么买了个伊丽莎白！”
“那只鸭子吗……因为你生前好像很喜欢，你走后我总觉得空空的，就买了一个这样的玩偶。”
“不许叫它鸭子！”她不停捶着我的背。
“嘛，我没看《银魂》，是不太清楚那到底是个什么玩意。本来是想委托给你父母烧给你的，后来想想太奢侈了，就自己留着了。”
“抠门！”
“那就一起带回去吧，摆在你墓前怎么样？”
“这才像样。”
我叹了口气，将玩偶收进了背包里，然后打开电脑，准备购买动车票。
“喂，星辰儿。”
难得听见自己的名被人唤了，我转过头看她。
“在我之后，你还有喜欢的人吗？”
我端详着她的神态，她是在认真发问的。
“不知道，或许有几个有好感的吧？还有若干备选的。”
“骗人！你是故意想让我吃醋吗？别以为你抓着我软肋就能自鸣得意，哼，你说谎我也看得出来。”
看来我的招数也被她摸清了。
“那就老实说吧，没有。我一接近别人就会想起你，所以这一年没和什么女生有深交，至多也就是同学和学生工作间的往来。”
“这可不行！”她一手搭在我的鼻头上，“赶快给我去找一个！”
——说的什么话，给你找一个……
“这样不就是像我再拖累你吗……”她的语气软下去了些许。
“那你倒是帮帮我啊。”我苦笑道。
她沉默了一会儿。
“你知道吗？其实梦薇儿一直喜欢你，比我还早。”
我停下了动作。
“难道你一直没察觉到吗？你和她可是更早认识的呀。”
“不，我只是想，那或许算不上恋爱的程度。”我继续敲击起键盘，又移动着鼠标，选中了自己的实名信息，一张车票。
“是爱情，那一定是。”她在我惊异的注视下，浅浅一笑。
“你这是在干什么，自己给自己戴绿帽吗？”我想装着打趣的样子，语气却顽皮不起来。
——你这是在干什么？
“还逞强，这点你也越来越像她了，怎么样，你也觉得她是个不错的女孩子吧？”
她的笑容在电脑屏打出的微光下格外的苍白无力。
一时不知该继续说些什么，我便回过头呆呆地瞪着电脑屏，紧接着又操作了几下鼠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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