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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幕:女武神

第六幕:女武神

第六幕:女武神

誰也說不清楚那是怎麼發生的。

那是極為離奇,違反常識的景象,但卻真真實實地在戰場上,在眾人眼前,被敵我兩軍所見證,活生生地上演了。

一個戴著漢密斯帽、身披降下獵兵罩衫,個頭頂多只有一百五十公分多出頭的金髮少女,在槍林彈雨之中爬出了掩體,一邊拉住身邊的王國陸軍士兵衣領,一邊高舉著右手臂高聲吼叫,不時揮舞臂膀作勢下令。

誰也聽不清楚她在說些什麼,因為克羅埃斯機槍與戰車砲的轟鳴聲、砲彈的爆炸聲與超音速的機槍子彈畫破空氣的音爆聲,早已剝奪了大部份人的聽覺。

───為什麼,子彈沒有擊中她呢?

事後回想起來幾乎所有人心裡都會浮現出同樣的疑問。不,甚至是連這件事究竟是否曾在現實中發生都尚有疑問。

但否定了這一切疑問的是,在那一刻有人扣下了快門鍵,捕捉住這一幕的決定性瞬間。

九六七年一月三十日0830時刻

芬納多市芬納多大橋北岸城北大路旁F連連部

降下獵兵們聚集在已成廢墟的街道角落,交換著有用的情報和物資。雨衣與防毒面具一如往常是最早被大家扔在一旁的垃圾,子彈、口糧、手榴彈都是炙手可熱的寶貝,特別是在聯邦軍過了午夜後的整夜猛攻下,7.92mm彈藥更顯不足。

但這裡有個人的彈藥規格很特別,跟其他人顯然不同───35mm底片是她武器的主要彈藥,而十二倍徑大砲筒加上三角架大概是她手裡「火力」最強大的武器。

她就是萊卡.卡美拉,漢密斯軍務報導處派赴三五二降下獵兵團的隨軍記者。正當她給相機進行每日的例行保養並換上新一捲底片時,有陣香味飄進了她的鼻腔中。

「來杯咖啡嗎?」

「喔,謝謝~」

抬起頭來,只見一營F連最資深的排長,娜姬卡特任少尉端著兩杯熱騰騰的黑色液體走來,卡美拉把相機小心翼翼地收進保護用的硬膠殼裡,連忙道謝接下。

「怎麼樣,妳回去團部大樓後有找著底片嗎?」

「沒有…」卡美拉苦笑著:「大概是跟那些空投到城外的空降包裹一起丟了吧。」

「吶,那也沒辦法了,我們的步槍不吃35mm底片的。要怪的話,就怪開飛機的大哥們近視眼才會被分發到運輸機部隊去囉。」

娜姬卡聳了聳肩,將咖啡一口氣暢飲下肚。卡美拉也淺嘗一口,沒加牛奶或糖的黑咖啡縱然苦澀,而且還飄散著人工香料的廉價味道,但是熱飲確實足以讓人打起精神來。

漢密斯王國的冬季,太陽也升起的很晚,七八點鐘了天色還灰濛濛的,但就是趁著聯邦空軍還沒傾巢而出的時機,戴沃斯特芬的運輸機隊抓緊時機給芬納多的降下獵兵們空投了四十多架次的補給箱。然而,這樣的好意卻被風向突變給打壞了,十有八九的補給箱都落入了鎮外的聯邦軍空降地點。

「不曉得聯邦軍收到我們的補給箱感覺如何?」

「哎呀,管那麼多幹什麼,有用補給箱砸死幾個南佬再說吧。」

「這個不錯哦,下次要幹什麼,叫運輸機空投刀叉空襲聯邦軍?」

降下獵兵們彼此開著玩笑,大家的話題都是今早那波失敗的補給空投上。雖然那是個失敗的空投,但卻沒有打擊到士氣,大家反而都把它當茶餘飯後的玩笑話來講。

畢竟補給並不是只有飛機上有,城鎮裡、友軍身上、陣亡的同伴口袋裡都找得到可用的東西。

卡美拉就沒這麼幸運了,昨天在激戰中四處抓拍的結果,是導致她手上只剩下最後三捲底片,大概一百多張的照片,這個彈藥殘量十分不樂觀。而35mm底片貌似也並非可以隨手在屍體口袋裡摸到的戰利品。

「所以,妳打算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省著點拍囉…」

「那就加油吧。如果我有弄到底片的話,會叫人通知妳的。」

「這份好意我就心領囉!」

對著娜姬卡特任少尉眨眨眼睛,卡美拉揹起她的裝備,把相機掛上脖子跨出房舍廢墟。

某種意義上,卡美拉對於戰爭有她一種獨特的嗅覺,與老兵相同,她可以嗅得出危險的氣味───但與老兵不同之處在於,她會靠近而非遠離危險。比起那些戰後清理的擺拍作戲,卡美拉更渴求的是拍下決定性瞬間的現場照片。

雖然有報導與新聞管制,但王國每年仍然都會舉行攝影比賽「布利茲獎」。布利茲獎在世界上也是名揚海外的大賞,除了獎金豐厚之外,更可能令攝影者成為舉世知名的人物。

去年得獎的照片,是一張在蘭奧亞前線被子彈打中胸膛的王國軍士兵,鬆開步槍往後仰倒的一瞬間抓拍。

除了具有激勵美化王國軍犧牲奉獻形象的政治操作外,這張時機恰好的照片也在海外造成很大迴響,甚至就連同樣處在大戰高潮的梅菲斯特帝國與身為敵國的聯邦都給予高度評價,說是成為了梅茵蘭大陸戰爭的象徵性存在也不為過。

但要為拍下這一類有高價值的相片,就意味著記者不能等到戰鬥結束後才去拍攝屍體與殘骸,他們得在流彈橫飛的戰場上穿梭,並埋伏等待著好鏡頭的出現。

不過偶而也有時候得拍些她並沒意思想拍的照片。

「唷!這裡這裡!」

才踏出F連連部沒多久,就遇上了一列守在街道轉角的裝甲車縱隊。貝希亞.派翠希的部隊,帶著幾輛配備著機關砲的HR-40裝甲偵查車鎮守此處,而裝甲師的陸軍士兵們注意到卡美拉手上的相機,都興奮地向她招手。

「有記者耶,大家聚集起來拍張照吧。」

「你們…戰鬥可還沒結束耶,喂。」嘴裡叼著硬糖棍的貝希雅按著額頭抱怨,但也沒有要阻止的意思。士兵們圍繞在卡美拉身邊,對著她的相機指指點點。

意識到不幫他們拍張照恐怕脫不了身了,於是卡美拉指示著群眾站好位置。

「那,大家依身高排好,站在裝甲車前面。一、二、三、起~司───」

光圈剛闔上、快門捕捉住影像並刻印進底片的下一瞬間,「嗶咻!」一聲地,人群中爆開了血霧,一頂扭曲的漢密斯鋼盔飛上天空。

「───狙擊手!!!」

「大家快散開!!」

貝希雅連忙關上裝甲車的艙蓋並大聲警告著,剛才還滿面笑容的陸軍士兵們瞬即連滾帶爬地四散奔走逃之夭夭。

「唔,如果晚半秒扣快門的話…!」

卡美拉退了幾步,正有些懊悔時,第二個士兵被冷槍放倒在大街上的場面,逼得她中止了拿起相機繼續拍攝的念頭,於是只得衝向最近的房子裡,飛撲進店面櫃台後尋找掩護。

「救、救命啊───」

「穆勒被打中腳了!」

「別衝出去,這是那傢伙的陷阱!有人看到他嗎?」

跟槍林彈雨橫飛的情況不同,狙擊手雖然一次只會放出一發兇彈,但是卻準確無比,每發都足以奪取一條人命。更甚者,技巧高超的人可以準確控制著彈的部位藉此吊出更多獵物───卡美拉從櫃台後稍微探出身子拍照,卻見到了躺在大街上掙扎的士兵又再度被子彈擊中的場面。

「咕哇!!!右腿也…」

「混帳東西!穆勒會被折磨到死的!」

他的戰友縮在與卡美拉同一間店面裡發出激憤地抗議聲,顧慮到他們的感受,以及自己的相機恐怕有被抽底片的風險,這次她沒敢扣下快門。

「別妄動,這裡是貝希雅,我要把裝甲車開過去,你們在我掩護下把傷患移開!」

「瞭、瞭解!」

裝甲車車長冷靜地在安全的鐵殼保護內下達指示,同時甲車緩緩開動,小心翼翼地避開掙扎的傷兵,此時第三發子彈飛來。

咻噹!!這一發打在裝甲車上。看似沒有效果,但卻是有效的一擊。

「混帳,窺孔被…這裡是駕駛,看不到外面了!」

「別慌張,那不是大口徑穿甲彈,我們還有好幾面觀景窗,況且這是兩層式的防彈玻璃。」

貝希雅用穩穩的口氣安撫部下,同時試圖在車長座上,隔著有點模糊的防彈玻璃望向車體前方。已經可以確定狙擊手在這個方向了,但問題是───哪扇窗?

視野可及範圍內至少有百來處窗口或可以狙擊的隱蔽處。能不能引起其他人注意呢?

「點放三次!」

想到這裡,貝希雅將車長砲塔迴旋至車體正面,扣住次扳機三次,雷文機槍響亮的射擊聲朝街道盡頭射出了三次短點放。

彷彿回應著裝甲車的盲射,狙擊手的第四發子彈敲打在裝甲車的砲塔上發出清脆的撞擊聲───此時一紀悶雷般的重響爆開,只見兩個街區外有座木造房子的閣樓被炸飛了一半。

此後再也沒有那個狙擊手的動靜了。

「好,大家安全了,感謝迷你大砲的活躍吧。」

「感謝上神…」有士兵在胸口畫上十字祈禱。

此時眾人出來幫助受傷的士兵拖離街道,只是一條膝蓋與一隻腳踝被打斷的他,早已因失血過多而沒有得救的希望。但是,他人生的最後一刻並非孤獨絕望的死在街上,至少可以在同伴的懷中托付最後的遺言離世。

因為氣氛很僵硬的關係,也沒有人向卡美拉再問起照片或沖洗幾張的事,於是卡美拉就匆匆和這些陸軍阿兵哥道別後前往下一處戰場。

───聯邦軍今天很明顯改變了戰術。

不同於昨天和夜裡發起的步兵與戰車協同滲透突襲,這一回他們小心地改以佔領制高點,怖署機關槍和狙擊手的方式緩緩推進。戰車成為了不輕易挨近的移動碉堡,更難以被反戰車武器擊毀。

這不是個有效率的佔領手段,但卻是打擊王國軍士氣和製造傷亡的絕妙招數。今早已經有許多街道被指定為不可通過的「禁區」了,三五二團這天早上就有四名軍官和士官,個別在通過路口時被一發打掉腦袋。

對於聯邦軍佔領高樓的回應,王國軍則是利用水溝和房舍廢墟作掩護,逐屋逐房的打市街戰並構築防線。芬納多並沒有夠大的地下水道,但街道兩旁都有的排水溝並沒有溝蓋,雖然常被居民抱怨會讓小孩老人跌進去受傷,但沒加蓋的水溝正是天然的胸牆塹壕,且堅固無比。

如今的卡美拉就壓低了身子,在街道旁的水溝中伏身潛行而過。

「嗯,今天哪裡會發生激戰呢…」

現在雖然沒有大規模的行動,但卡美拉相信聯邦軍還會展開更積極的作戰。現在的防禦與牽制恐怕是在給昨夜已經戰鬥到疲憊的聯邦軍,作稍事休息和整補的喘息機會吧。等到聯邦軍恢復元氣,一定還會繼續進攻的。

抱著這種有點漠視人命的期盼,她來到城北大路的十字路口轉角等待著;就算這裡沒發生戰鬥,這裡也是最容易趕到發生北岸所有戰鬥地點的幅輳位置。

現在每條道路上都散怖著大量瓦礫堆與彈坑,車輛根本無法通行,另一方面街道上散怖的王國軍與聯邦軍屍體,也沒人去清理搬動。兩軍士兵都很畏懼那些在高處監視一切的狙擊手───其中已經有不少人已經成為傳說。

「芬納多的迷你大砲」從昨天起就已經在兩軍官兵中打響了知名度,今天也依然繼續在各處低調地活躍;而今早才有個「百發百中的南佬」在十秒內開了五槍,放倒了五名王國士兵的驚人快射準度,若不是M38步槍還需要裝彈莢片,恐怕一整個班就被一個人給打沒了。

這迫使所有嘗試進攻與橫越街道的行動都需要煙霧彈或火力壓制作為掩護,而卡美拉無疑是最困擾的人。被煙霧遮住要怎麼拍出好照片呢…

才這麼想著,就有一發槍響畫過空氣,她連忙低頭縮回水溝裡。接著是連續的幾發點放,確定不是狙擊手後她才又小心翼翼地探出半顆頭窺探著街道。

左手邊有個被擊倒在地上、穿著降下獵兵罩衫的女兵躺在血泊中掙扎。她的卡爾步槍被棄置在一旁,雙手摀著自己的喉嚨與腹部掙扎著,但卻發不出聲音,寧靜的空氣中只聽得見「嘶咻」的漏氣聲與水聲。卡美拉不自覺地按下了第一次快門。

右手邊,距離被擊倒的女兵大約五十碼處,有個躲在坦克殘骸後方的聯邦兵小心翼翼探出了身子。他有著一臉大鬍子,手中提著一把折疊式槍托的短管卡賓槍,四處轉頭看看周遭之後,快步跑向被擊倒的女兵方向。

───那是怎麼一回事?他想幹嘛?

卡美拉也滿腹疑惑地舉起相機,對這名聯邦兵拍下了第二張照片。大鬍子士兵背對著卡美拉,對著那名倒地的女兵蹲下去,低頭不知在翻找什麼東西。只見他放下步槍,用雙手翻弄一陣之後,拍拍自己的臉頰與下巴,反覆這樣的動作。

直到他舉起頭來露出側臉,卡美拉才看清他的動作。他在喝血?不───他在給自己的臉頰與下巴,都抹上女兵的血液作染色。雖然不曉得是為什麼,但他顯然是有意思要把自己的面容用血當顏料擦成紅色的。

這時───

「嘿,南佬!舉起雙手!!」

忽然出現在轉角處的一小隊降下獵兵舉槍瞄準了那名聯邦兵,那個大鬍子驚覺敵兵出現,也跳起身端起他的卡賓槍───但是慢了一步,好幾發子彈立刻就穿過了他的胸腔,不發一聲當場被放倒在地。

卡美拉的角度正可以看到那個大鬍子士兵倒地後的側臉,於是也抓緊機會拍照,他兩眼無神地默默望著天空,臉頰、鬍子都被染成了紅色。同時,那一小隊降下獵兵小心地衝上前去,確認倒地的戰友與聯邦兵。

「莎娜,振作點!喂!」

「不行,沒救了…」

「…這該死的畜生!野蠻的南方豬!妳們剛剛看到了嗎??」

帶隊的女下士悲憤地用力踢了一下大鬍子的屍體側腹。

「這傢伙在吃人!他居然…居然對莎娜…!」

站在旁觀者的卡美拉看去,她當然瞭解這個大鬍子可沒有時間搞吃人什麼的動作,但是與受害的女兵作為同胞的隊友們,卻把她們看到的場面作出了想像力過度的擴大解釋。

這一小隊降下獵兵在把那個被打穿脖子的女兵從滿地血泊中拖走,同時帶隊的士官臨走前回頭,對那名聯邦士兵端起皮諾衝鋒槍,洩恨式地打空了一整個彈匣。三十二發9mm子彈把屍體打得血肉模糊不斷跳動,隨即她才吐了口痰,不屑地扭頭離去。

沉默地注視這一切發生的事,卡美拉拍下了第四張照片。

這四張照片能說得出一段完整的故事嗎?拍照的人自己也沒辦法判斷。

在「聯邦派了厄錫安的食人蠻子上戰場」這件事成為新的戰場傳說之前,卡美拉繼續深入戰場,尋找著她期盼可以成為傳說場面的好題材、好照片。

九六七年一月三十日1020時刻

芬納多市芬納多大橋北岸三五二降下獵兵團臨時指揮所

機影不時呼嘯而過,偶而可以看到天上有零星的槍擊聲響起,和呈現螺旋狀摔落的火流星。今天的王國空軍活動稍微比較活躍了,但仍然不敵優勢的聯邦空軍,天亮後川流不息的運輸機群不停給河北岸的聯邦空降部隊空投增援和補給物資,而密密麻麻的戰鬥機群則組成一道厚實的鐵壁迎擊每一架試圖闖入的王國飛機。

不過就跟上午王國軍的空投一樣,聯邦同行的準頭也並沒有比較好,不少帶傘的補給包裹緩緩飄落進芬納多市裡,砸落在屋頂或街道上。因為忙著揀補給包的緣故,聯邦軍方面的活動也幾乎沉靜化;王國軍這邊更是大家都從掩體與瓦礫堆中走出來尋寶。

「簡直就像是遲來的聖誕節嘛!南佬的心意挺夠呢!」

一名降下獵兵愉快地把聯邦軍的口糧包拆開,拿出裡面的零食分送給其他的F連姐妹們。聯邦軍的維生素軟糖與牛奶糖比王國軍的好吃很多,一向是孩子們與士兵熱中的逸品,不一會兒就有越來越多人聚集在團部大樓前的街道上,各自拿出揀到的東西向旁人以物易物互通有無。

而卡美拉也來到了團部前廣場,試著找尋可用的物資。實際上她雖然底片快見底了還是忍不住花了幾張照片拍下這種盛況───大家臉上都帶著真心的笑容。

「不要急、不要急,十根口糧棒兌一塊巧克力...」

「全新南佬半自動步槍、未拆封!只要兩包糖果就換!」

「呃,有照相機或底片之類的東西嗎?我有現金,也有巧克力。」

卡美拉挨家挨戶式的詢問每一個廣場上擺攤叫賣的王國士兵,但得到的答案都是茫然的搖搖頭。

「唷,卡美拉!妳今天狀況如何?」

娜姬卡叫住了卡美拉,只見她肩上扛著一整箱補給包裹,手裡抓著一個罐頭,一副像是出去外面洗劫過後滿載而歸的海賊般愉快。

「這…雖然拍了很多張照片,但底片只剩一卷了。」

「那沒有人賣底片嗎?我覺得有人揀到的話也不會需要吧,一定會拿來賣的。」

「是啊,但目前還沒看到。」

「那把這拿去吧,我想會對妳有幫助。」

娜姬卡說著,把手裡的罐頭拋向卡美拉,她連忙伸手捧住。那是個打印著G.I.字樣,以及水蜜桃圖片的馬口鐵罐頭。

「這東西行情很高,我想妳用這個可以換到任何需要的東西!沒找到底片的話就當晚餐吃吧。」

「啊,謝謝…」

娜姬卡爽快地揮揮手,背影迅速消逝在人群裡。許多在場的男女官兵都把目光集中到卡美拉手裡的桃子罐頭上,正如娜姬卡所說,這是一罐相當於十條巧克力或是足夠裝滿兩個補給箱份量彈藥的高身價給養品,在王國軍裡人氣頂天的高。

但在她有機會向這群飢渴的大兵們開口喊價前,團部大樓裡就衝出了幾名軍官和陸軍憲兵。帶頭的瓦潔亞.科波拉上尉拿著擴音器大喊道:「不許私自處置擄獲品!所有擄獲的軍需物資都屬於王國軍方的公有財產…」

「啊,該死,是那個冰魔女!」

「快逃啊~~」

「當我是笨蛋嗎?才不會乖乖交出來呢!」

廣場上的人群在憲兵與軍官的追逐下落慌而逃,小販們連忙打包補給品開始逃難,那些貪圖補給來不及逃走的人當場就被瓦潔亞帶領的憲兵扣押,人贓俱獲地被押回團部大樓。

跌跌撞撞地跟著人群逃出百貨公司廣場後,卡美拉停下腳步,看著剛才娜姬卡塞給自己的水蜜桃罐。她笑了笑,把罐頭塞進腰包裡。

「等用光底片後…就回去當點心吃吧。」

卡美拉回到靠近前線的城北大路上,但是現在城裡基本沒聽見太多槍戰聲,戰鬥都發生在天上,彷彿地面上的雙方已經達成停戰協議似的,毫無動靜。

然而───在這種情況下,前線與後方的分際也變得模糊起來了。

聯邦軍在空降後第一天與接連不斷的夜襲中,攻入芬納多鎮北部,並且在北西方構築起了強固的橋頭堡,加以戰車的支援。雖然王國軍無法擊退聯邦的橋頭堡,但在第一天空降的混亂中,突擊王國軍據守的市中心兩次均被擊退,使得聯邦軍也慎重了起來。

大體上、兩軍沿著百貨公司北方兩個街區的城北大路第四街展開對峙。但是由於很多街道被炸毀、房舍被破壞,兩軍之間的陣線並不是非常明確。

若是看到了大街上有坦克或是明顯的機槍巢,那無論如何有長眼的人都自然會避開;但倘若只是士兵們都縮在房舍裡吃飯休息,那從外觀上完全不能判斷到底是處在哪一邊的控制下。

卡美拉如今就步入了這樣的灰色地帶內。

但她身上依舊如同以往,沒有攜帶任何的武器。頭上頂著揀來的王國軍鋼盔,胸前掛著相機,左手邊的腰包裡塞著底片盒與水蜜桃罐頭,右手邊的彈藥盒中則裝著拍過的底片;相機用的三角架斜背在身後,長鏡頭與其他需要時間組裝的配件則是裝在背包中。

只帶著相機來到戰場上,除了不把自己當成士兵而是個記者之外,大概就是拿了槍就沒辦法專心攝影的敬業精神吧。

不過就算她只想當個旁觀者,偶而還是會遭遇到不得不成為主角的情況。

「…咦?」

過了街道轉角可以見到一個正背對著卡美拉,跪地翻找著補給箱的人。對方留著一把大鬍子,很顯然的是聯邦軍───原本她想拔腿就跑的,但是看到這人手邊放著一把長得類似上面安了個黑色郵筒般巨大方塊的手槍,卡美拉腦海中浮現出戰前曾見過的型錄,猜想應該是雷貝馮的光圈公司製造,8mm膠卷式的手提攝影機。

對方也是隨軍記者嗎?如果是的話,說不定他身上會有底片…

「呃~那個,請問一下…啊,不對,應該用聯邦語才對…Have you…」

卡美拉就這樣走了出來,滿面笑容的向那個聯邦大鬍子打招呼。這種粗神經的行為先是讓那個聯邦大鬍子愣了一下,隨即他就像是受了電擊般地跳起來,轉過身並從腰間抽出了手槍。

碰!

卡美拉感覺自己飛了出去,不,或該說是被撞了出去。.45口徑子彈雖然速度慢,但大口徑的威力足夠一發打癱一頭牛,人自然也不例外,像被卡車撞上的疼痛壓在胸口上,令她感到喘不過氣來。

但這發子彈並沒有穿入她的身體、或是打斷她的肋骨、攪得她的肺臟一團血糊。這顆子彈僅僅是打中了她掛在胸前的相機內部,卡在一團扭曲變形的機件裡而停了下來。

但是卡美拉當下沒有時間去仔細確認自己的傷勢。

───我…會死嗎?

腦海中竄出了這個念頭,此時第一次感受到生命受到具體威脅的強烈恐懼感。

在這樣的念頭趨使下,她頭也不回地爬起身子,轉頭向眼前最近的一棟民宅奪門而入。

───追、追過來了。會、會被殺掉!

聯邦兵發出了驚叫聲,過一會兒拔腿緊追上來。卡美拉跌跌撞撞地衝進房裡,看到地上有支卡爾步槍,於是連忙將它從地上拾起。

她一邊發抖一邊拉動扳手球、黃銅色的彈殼飛出,給槍膛裝填進新的一發子彈。

然後,她癱坐在地上,端起這把步槍,發著抖瞄準了門口。

聯邦兵推開門板的瞬間,卡美拉扣下扳機。這發子彈直接射穿了不到十米外的目標頭蓋骨,把他頭顱的左上角撕開一道不小的口子,瞬間紅色的血霧與飛散的碎肉就給室內塗上了一層濃烈的血腥味。

此時的卡美拉感到下體一陣酸,接著又是輕鬆的暖意───她不自能自制地失禁了。察覺到屁股與下體都濕掉而想要站起來,但是卻又感到兩腿一陣無力,於是只好坐在原地等待身子恢復過來。

大口喘氣了幾分鐘,呼吸稍稍平緩之後,她撐起步槍當作拐杖,一拐一拐地走近那名朝她開槍,而也被她回敬的聯邦兵。

「…咦?」

從大鬍子往後躺在地上的死狀,可以確認到他把手槍插在腰帶上,而不是拿在手裡。仔細一想他衝進來時似乎並沒有拿槍…那麼他拿在手上的是什麼?

…是急救包。確實,他死前拿在右手裡緊抓的物體,如今也正緊握在手中。卡美拉猛搖搖頭,試著忘掉進一步的推論。

「我沒有錯、我沒有錯!我只是自保而已!為了自保而已…」

一邊哽咽地說著一邊從聯邦兵手裡拾起醫護包,雖然沒太多急救常識,但是卡美拉還是想起自己胸部中彈的傷口應該要多少做點治療。但她卻發現自己身上沒有傷口。

接著她看到了掛在胸前的相機慘狀,這可真的令她哭出來了。稍微努力一下之後,雖然確認底片沒有受損,但子彈從主鏡頭射進光圈裡攪得一團稀爛,根本沒辦法再使用了。

但是那個聯邦兵腰間的黑色皮製盒子卻讓卡美拉重燃了希望,那是個打印著閃電徽章的十字紋,王國光學器材大廠雷雲公司的商標。摸索著他的口袋,果然從中搜出了一具與卡美拉脖子上掛的貨色一模一樣的35mm相機。

猶豫了一下之後,卡美拉從自己的後腰包裡搜出了水蜜桃罐頭,安放在聯邦兵的胸膛上。

「…原本是想用這個跟你交換的,所以我現在只是拿走我應得的東西!」

也許只是讓自己心裡比較好受一點的自我安慰,但是卡美拉就這樣順理成章地,接收了那個聯邦兵腰帶上的相機與他放在口袋裡的十卷底片、以及他遺留在街道上的攝影機與拍過的膠卷帶。這夠卡美拉再拍上很長一段時間了。

在確認清點過戰利品後,卡美拉決定先回到團部大樓去,但就在這時,街道遠處響起了一次、兩次相當沉悶的雷響,地面也略略顫動起來。緊接著頭頂上傳來了一陣陣尖銳的呼嘯聲。

「咦…耶耶耶耶?!」

她連忙飛撲進房舍裡,隨即街道上便掀起了一陣激烈的轟音巨響。

九六七年一月三十日1300時刻

芬納多市芬納多大橋北岸三五二降下獵兵團臨時指揮所

「…轟炸嗎?又開始啦。」

看著頭上晃動的吊燈與不時掉落的壁漆與灰塵,梅莉莎.溫斯頓中校若無其事地抬起頭來望向天花板。但是錢伯勒上尉的回答卻出乎她所料。

「不,現在天侯多雲,頭頂上也並沒有敵機,不會是空襲…」

「那麼───總算來了嗎?」梅莉莎的目光順著地圖,移向納瓦河南岸,那逐步被藍色箭頭壓縮的紅圈。

梅莉莎口中「總算來了」的東西是聯邦軍的火砲射擊。怖署在15公里之外,隸屬聯邦軍第25機械化步兵師的24門155mm加農砲放列並試射後,透過在芬納多作前進觀測的聯邦傘兵指引,開始對芬納多市中心展開效力射,也就是一齊全力進行的砲擊。

無視於惡劣天侯,這些大口徑的牽引砲怒吼著噴射出超音速的死亡,飛越漫長的距離,在半分多鐘的熬翔後才忽地砸落在芬納多的街道上,夷平房舍、炸毀道路、轟出彈坑。

砲擊逼迫著原本散布在街道上以物易物的王國軍士兵找掩護藏起來,原本趁著多雲天氣過橋往北撤的行動也受到了阻礙。但王國軍也並非完全坐以待斃而已。

「這裡是第三觀測班,敵軍砲擊主要集中著彈的位置在芬納多北岸、靠河岸一帶的市街地!據敵軍落彈射角推估,砲擊來自南南東方向方位一四五左右,火力屬十至十五公分口徑級重砲,長距離的砲擊!」

架在南岸教堂鐘塔上的觀測班,將原本用來觀測降下獵兵自家的重迫擊砲落彈的觀測器與聽音裝備轉個方向後,憑藉她們優異的熟練度與經驗,很快就判斷出了正確的砲擊來源。

但是這麼正確的情報卻也無濟於事,降下獵兵手裡沒有一種搆得著的火砲足以反制,而一起守備芬納多的第三裝甲師則是幾乎在撤退戰中損失或遺失了他們所有的牽引重砲與近乎全數的自走砲。

所以梅莉沙也只能給話筒對面的女兵安慰一聲「辛苦了」,然後掛上話筒,注視著會議桌上的地圖苦思。

「敵軍的砲擊集中在這一帶的話,就應該是在作攻堅前的準備射擊了。」

「咦?團長的意思是聯邦軍會再度攻擊?」

「敵人跟我們一樣是跳下來的,凡跳下來的部隊大概都不會缺乏旺盛鬥志這種精神。不過沒關係,我想我們這邊的人也很清楚這一點───」

團長露出堅毅的一抹苦笑,抬頭望向不斷掉落漆粉與灰塵的天花板。

剛結束了中午的聯絡會議後,各營各連幹部級軍官在回去各自陣地途中,就遭遇到了這陣猛烈砲擊。而奈妮則是撲倒了她的營長海克特,將他拖入路旁的麵包店裡尋找掩護。

「唔!」

奈妮閉上眼睛,並把海克特的頭猛地向下壓,下一瞬間在大馬路上爆炸的砲彈爆風便吹碎了櫥窗玻璃,碎片灑得滿地都是。

「…少校,還站得起來嗎?」

「啊啊,我沒問題。剛剛那個是…聽起來像砲擊。」

「不是轟炸嗎?」奈妮疑惑地問道。

「嗯,肯定不是,炸彈落地炸出來的坑絕對不像那樣。」

倆人起身後,海克特指著地上長條狀的彈坑說道:「這大概是延發0.1秒引信炸出的彈坑,可能是因為知道我軍在芬納多裡據守堅固房舍,所以才用這種砲彈來轟炸市區吧。」

「但是北岸的聯邦空降兵先前並沒有這種大口徑的火砲啊…雖然他們曾經用過迫擊砲和我們的團迫砲隊對轟過…」

「唔,那要不就是他們今天空降了砲,就是來自南岸的砲擊吧。」

「這意思是說敵軍主力也趕到了嘛…」

聽了海克特的推測,奈妮有些不安地望向南岸。

「妳覺得敵軍會趁著這種情勢轉變,作出什麼行動呢,上尉?」

「嗯?這個…」

「我啊,被調來這裡只前只是空軍的防砲兵,在沙灘上吹海風打飛機的那種閒差。雖然講到武器我是很懂,但對於戰術大概就完全是外行了。」

海克特臉上努力裝作出一副鎮定的模樣,但他肩膀確實還在為了剛才的彈震而顫抖著。

「我很不想講出來…但缺乏經驗、又不是很勇敢的我,很擔心會誤判局勢。所以才需要妳們的,特別是妳這種老兵的建言。」

聽了這樣的自白,奈妮愣了一會,反倒噗喫笑了出來。

「喂…別這樣啊。」

「不不,我覺得長官肯不恥下問,是很值得效法的精神。我會對這樣的您抱持敬佩尊重之意的。」隨即,奈妮話鋒一轉,從地圖包裡抽出她折成小片的戰術地圖,開始解釋起現況。

「───現時點我軍與聯邦軍沿著城北大路第四街進行對峙。河岸方面,由於有對岸的我軍提供援護射擊,再加上河岸製粉廠處在我軍控制下,所以不易奪取。但是敵軍得到砲兵支援後就可以一舉拆了製粉廠,並且壓制河岸兩邊的我軍火力點…」

順著她的食指與中指尖,從鎮外的空降場畫出了兩條路通往市中心。

「…如此一來就能截斷芬納多鐵橋,並控制中央廣場與團部所在的百貨大樓。整個過程中敵軍若是遭受阻力,也可以呼叫砲兵來拆房子,相當不利於我軍的防禦作為。」

「那妳有對策嗎?」

「要堅守製粉廠與第一戰線希望不大了,但我們可以把戰線後退到教會學校~河提水閘這條第二線上。昨晚至今早我們也在這之間怖了不少詭雷,多少能拖延一下敵人的進軍;若能適當的發動反擊,在第五與第六街這一帶跟敵軍攪在一塊兒,敵軍就不敢隨意呼叫砲擊。」

「好,我瞭解妳的意思了。我會以妳的計畫作主幹,傳達給各連知道。」

「感謝長官的採納!那麼,下官這就回去組織防禦作戰。」

奈妮於是迅速折起地圖,向海克特敬了一個禮後,迅速跑出了室內。海克特呆了一會兒,直到地面又震動起來後,才急急忙忙的扶著牆壁跑回自己的營部去。

卡美拉這時也慌張地沿著水溝一路摸回了F連連部。

「喂!剛才的爆炸是…」

「聯邦軍轟炸!他們隨時都會發動進攻!大家提高警覺!」

娜姬卡在連部周圍怒吼著,代替了對卡美拉一人的回答,降下獵兵們手忙腳亂地端起武器、跳入水溝或是瓦礫山的掩護下,舉槍瞄準北方街道。不久,就可以聽見隆隆的戰車引擎聲逐步逼近,戰鬥是一觸即發了。

九六七年一月三十日1330時刻

芬納多市芬納多大橋北岸城北大路旁F連連部

卡美拉慌張地沿著水溝一路摸回了F連連部。

「喂!剛才的爆炸是…」

「聯邦軍轟炸!他們隨時都會發動進攻!大家提高警覺!」

娜姬卡在連部周圍怒吼著,代替了對卡美拉一人的回答,降下獵兵們手忙腳亂地端起武器、跳入水溝或是瓦礫山的掩護下,舉槍瞄準北方街道。不久,就可以聽見隆隆的戰車引擎聲逐步逼近,戰鬥是一觸即發了。

「節約彈藥!敵人沒靠近一百公尺以內嚴禁開火!不許一扣扳機扣到完!」

特任少尉快步巡視著最前線,提高了嗓門對士兵們作接戰前的最後提醒。倘若真到打起來了,那到時候要再下什麼命令也都沒什麼用的。

戰線上偶可聽到幾名士官班長回應著娜姬卡的聲音,但整體而言大家都閉上嘴巴,握緊手中的武器,瞪大了雙眼一言不發地望向眼前。

天上的砲擊聲逐漸遠去,最後幾顆砲彈在頭頂上炸開,白色的煙霧開始籠罩下來。同時,街道對面開始有許多人影從樓房與窗口中探頭出來,朝大街上開火。

「…學我們搞這招啊!穩住!別妄動!等我的命令!」

任憑槍彈在頭上飛竄,降下獵兵們把頭縮進水溝裡,靜待著娜姬卡的指示。

左右周邊的王國軍陣地都開始還擊時,唯有F連的防線上保持著一槍不發的狀態───就彷彿暴雨中的颱風眼似的。

煙霧籠罩的大街上開始出現晃動的黑影,黑影有大有小,伴隨著腳步聲、金屬撞擊聲與掩護射擊的清脆槍聲。

降下獵兵這方的沉默一直持續到那片晃動的黑影中發出巨大的爆炸聲為止。那是顆被埋在瓦礫堆中的跳躍地雷,某位倒楣的士兵踩過觸針後,將那顆滿載著鋼珠的地雷送到了自己的頭頂上。

「…開火!!」

伴隨著地雷的爆炸聲,整條大街上的水溝、窗口、店舖櫃台後都噴射出猛烈的彈雨。進攻城北大路上F連防區的聯邦傘兵很快發現到他們踢翻了馬蜂窩。

芬納多北岸的市區全面都陷入了戰火,每條街道上都在傳來猛烈槍響,幾乎無處不在交戰、無處沒有流血。

「注意、戰車───」

「反戰車班!上前!!」

「再拿兩箱彈藥…」

每一個人都在大吼,在這槍林彈雨之中,幾乎就連自己的說話聲都聽不清楚。聯邦軍的波狀攻勢源源不絕地衝擊著戰線,而在幾分鐘後,方才停止的砲擊火力又開始密集地砸在河岸附近的陣地上。

如同水往低處流那般,防禦堅強的F連陣地雖然滴水不漏,但是聯邦軍在芬納多北岸展開的總攻擊卻宛如海潮的拍擊般,溢流往其他防禦並不那麼堅固的方向去。

「左翼的陸軍呢?」

「他們正在後退!可惡!」

薇薇安冒著猛烈砲火爬上樓,拿出望遠鏡望向河岸旁的製粉廠,只見在不斷爆炸的衝天濃煙與炎浪中,數十名王國軍士兵正慌忙地跳出窗外、翻過牆桓逃向戰線另一側。

「誰去把他們叫回來啊───這樣下去側翼的缺口會擴大!」

「不行啦,敵人攻擊太猛烈了!先頂住這波再說…咕!」

戰車抬高砲管的射擊,把降下獵兵們佔為據點的樓房轟出一個大洞,一時之間室內彌漫著濃厚的火藥味與煙塵。摀住口鼻不斷咳嗽的薇薇安摸索著牆壁,好不容易才跌跌撞撞地爬下了樓。

拖曳著光跡的戰車砲彈一發又一發地砸在城北大路南側街道的樓房上,鬆動的巨大招牌摔到地上,而幾乎每一扇窗戶也都被打得粉碎。這就是王國軍不大喜歡在戰鬥中搶佔制高點的理由,聯邦戰車的火力要攻擊這些明顯的目標實在太容易了。

娜姬卡看到爬回水溝裡喘氣的薇薇安,遞給她水壺蹲下身去小聲詢問。

「妳回來啦,戰況如何?」

「不太妙,敵人正從河岸突破防線灌進來…」

「嘖,比想像中嚴重啊。右翼的巴特平格少尉也是這麼回報的。」

「是、是這樣嗎?霍克愛她也…」

「別慌張。我們還沒有輸,這個陣地比想像中堅固。」

聯邦進軍的過程中也不斷發出爆炸聲,光是F連連部的視野內就可以看到兩輛起火燃燒的坦克殘骸,而那都是踩到地雷後損毀了底盤的車輛。同時,雖然佔領了對街大部份的建築物,但是聯邦傘兵在地面上卻越不過這一條狹窄的水溝防線。

大概意識到一時之間打不穿這裡,所以聯邦軍的攻勢流向兩翼,槍聲開始有遠離主大街的傾向。在大概三十秒的沉默之後,娜姬卡推了薇薇安一把。

「快回去妳的陣地,找好掩護。要來了。」

「唔,我知道了。」

於是她低著頭翻出水溝跑回原本的防區。差不多沉默持續了一分多鐘後,頭頂上傳來了尖銳的呼嘯音,大家都低下了頭。

「趴下!找掩護!張開嘴巴───」

一五五毫米的砲彈毫不留情地砸在城北大路上,以十字路口為中心的半徑五百公尺街區內瞬間都被捲入了遲發高爆彈的紅燄中,一口氣掀飛了不少房舍的屋頂,也有本來就在轟炸中受損的建築物垮了下來。

舉起相機的卡美拉置身這砲彈傾洩的豪雨中傻笑地按動快門。就算瓦礫與飛沙不時敲到她頭上或是撲鼻而來地弄得眼睛又痛又傷,但她仍然像是忘記了自己也會被砲彈打到似的,往天空上、被轟垮的房子、以及升起巨大土柱的街道按下快門。

就算彈震症這種東西與卡美拉無緣,但是物理性的能量傳導還是不可能置身事外,一發砸在她身邊的至近彈掀起了爆風,她感到腦袋與胸口裡一陣有若由內往外爆裂開來的劇痛,但還是抱緊相機倒在了水溝內。

在意識模模糊糊間,砲擊停止了,隨之而來的是激烈的槍聲和哨音。

嗶嗶───!嗶嗶嗶!!

那是娜姬卡下達的指令,聯邦軍在這波短促的五分鐘砲擊停止後迅速由左右兩翼方向湧入大街,於是遭到縱射壓制的王國軍終於得放棄水溝防線往後撤了。

「到預備陣地去!壓低身子!別忙著反擊,退到安全的第二線!」

卡美拉也恍恍惚惚地撐起身子,跟上眾人的腳步往後轉。她可不想被一人遺棄在聯邦軍的佔領區內。

在F連開始有計畫地放棄連部、往後退回百貨公司周圍的防線時,有個人從反方向走來叫住了娜姬卡。

「代理連長,報告情況!」

「…上尉!」

奈妮快步趕到娜姬卡面前,聽取她的簡報。

「所以聯邦軍正在從兩翼湧進來?」

「不過感覺是左翼比較壓力大些。」

「正面還撐的住吧?」

「是,之前照我們說的,畢竟有協調D和E連的戰友們,所以敷設的地雷和預備陣地應該都可以再拱住團部一段時間。團部大樓周邊的防禦也很堅固…雖然是被砲擊炸的很慘,但看樣子是不會垮的。」

奈妮思索一會兒之後,拍了拍娜姬卡的肩膀,把頭抬起頭來面對著她的雙眼。

「我要再勉強妳一下了。薇薇安的排借我用一下,妳得用剩下的人馬頂住聯邦軍在城北大路的攻勢。營長那裡我已經談過了,所以其他連也會來增援我們,加油吧。」

「那麼上尉是要去…」

「去搬救兵。這樣下去芬納多會淪陷,我們得反擊。」

娜姬卡沒再追問下去。她點點頭,向奈妮敬了個禮後,舉手向後邊揮了揮,把薇薇安‧西蒙少尉叫來。

跟隨著後撤的降下獵兵們一起行動的卡美拉注意到奈妮身邊集合了一小隊士兵,並朝向南岸橋頭方面前進,於是也快步跟了上去。

───有大事要發生了,身為記者的直覺是如此告訴她的。

九六七年一月三十日1355時刻

芬納多市北岸芬納多大橋畔

相較於城北大路上降下獵兵的頑強抵抗,聯邦軍的猛烈攻勢很快就擊破了其他方向本來就鬥志不高的王國敗殘兵所組織的防線。因此,橋頭一帶已經被擴散開來的恐慌感所感染。

「快讓開啊!別擋路!」

「南佬打過來了!」

「不行啦,他們有戰車!戰車已經過河到北岸了!」

「這樣我們不就被…」

「這是個陷阱!我們都落入聯邦軍的陷阱裡了…!!」

原本正在匆忙過橋的王國軍官兵與車隊在被幾個逃竄來的逃亡兵接觸後,誇張的流言使得秩序開始瓦解。這些幾天前才在戰場上被痛宰過的敗北者們,很快就開始爭先恐後地無視憲兵和降下獵兵們的指揮開始搶著往北逃。

「喂,別推擠!別爭先恐後!違反命令者將視為敵前逃亡…唔!」

雖然幾個身穿黑衣胸戴銅牌的王國憲兵試圖對空鳴槍警告,但無奈於想撤退的士兵多得有如潮水般,面對這樣的人浪,憲兵們居然被擠到無法把步槍平放瞄準其他人的程度。

更何況開了槍的話,只怕自己也會被壓倒性多數的逃亡兵給揍成豬頭吧。

甚至在橋上出現了騷動聲,後頭的車隊裡開始出現了加速行駛的戰車,因為對方似乎沒有要減速下來的意思,所以士兵們也只得退到道路兩旁,供這些龐然大物駛過橋面。

「不想死就滾開!別擋著路!」

領頭的戰車用車上的喇叭大音量地警告著。就像是為了印證他的警告般,這輛戰車很爽快的碾過停在路中央的拒馬,那原本是憲兵和降下獵兵們為了管制車流而設置的障礙。

卡美拉與其他降下獵兵也陸續來到同一條街上,她們你看我我看妳的,不曉得現在該怎麼辦才好。

但就在這時。

嗶嗶嗶───!

一陣短促連續的哨聲忽然出現在街道上,那是王國軍的集合哨信號。雖然相較起天上還在不停掉落的砲彈或遠方傳來的槍戰聲,並不算很大的聲響,但卻很引人注意。

哨聲的來源是一個宛如洋娃娃般稚氣未脫、比在場大部份王國軍士兵矮上一至兩顆頭的金髮小個子女孩。她擋在道路中央、把手按在一輛戰車的前擋泥板上,以固定的頻率吹響哨子。

「快讓開!不要命了嗎!!」

戰車的艙蓋打開,戰車長探出頭來揮舞著拳頭咆哮著。但奈妮卻毫無動搖地用冰冷的語調作出完全不相干的回答。

「這輛戰車現在我徵收了。」

「在說些什麼傻話,快給我滾到旁邊去!再拖拖拉拉的就沒機會撤退了!」

「所以說你想自殺嗎?」

「妳說什麼?!」

「光逃是沒有用的,只不過是被憲兵射殺或是被聯邦軍射殺的差別罷了!跟自殺有什麼兩樣?」

「小鬼,妳這是以下犯上!我可是個中校,妳到時候可有得受───」

戰車長拍了拍自己的領口,彷彿在為自己的發言作保證;但是奈妮卻大聲打斷了這位比自己高階的上級軍官繼續說下去。

「跟官階沒有關係!你究竟要戰鬥還是自殺?」

不少人佇足在路上呆呆看著這倆人之間的吵架。戰車長似乎放棄口頭警告了,他關上艙蓋,然後戰車尾部的排氣管冒出一陣濃煙,又開始繼續前進。

但奈妮拒絕從道路上挪動腳步,她把槍揹到身後,雙手按住坦克的車頭,彷彿是要推動戰車似的絕不退讓。卡美拉舉起相機抓拍了這張照片。

看到了這一幕的降下獵兵們憤怒地舉起槍跳上坦克,也有人從罩衫口袋裡抽出雞尾酒瓶準備點火。戰車這才又停了下來。

「混帳傢伙,想殺了洋娃娃嗎!」

「信不信我把你們全部變成烤肉───」

「別動手!」奈妮叫住部下們,然後朝周圍看著她的敗走兵們環視一圈。

「不想死的人、就跟我來!」

撂下這句話後,奈妮從坦克前方退開,然後轉身走往河堤方向。一部份的士兵們交頭接耳,另一部份的士兵呆呆地愣在原地;但過了不久,人流的方向開始改變。

看在卡美拉眼中,這群敗殘兵就像是童話故事裡被吹笛手所吸引的孩子們一樣,一個個邁開腳步跟隨著奈妮離開大街。

走在隊伍最前端的奈妮,回頭望向身後跟隨的人群,一把拉住身旁的部下小聲耳語其來。

「薇薇安,妳帶幾個人找武器把他們重新武裝起來。」

「啊,這倒是…」

這些人當中很多都是丟了步槍空著一雙手,但卻又帶著滿身彈藥和裝備的模樣。雖然人手是有了,但沒人去把這些傢伙組織起來的話就形同手無縛雞之力。同時…也不大清楚他們什麼時候又會丟下武器向後轉。

「那就拜託妳了。第二防線上碰面。」

「嗯!」

於是薇薇安帶著幾個降下獵兵跑向團部方向,而奈妮則是繼續維持同樣的步調,帶著數百名不知所措的王國兵走向前線。

當這批人被帶到城北大路時,薇薇安帶著一輛滿載各式槍械的越野車等在路口向奈妮招手。接下來奈妮下令要這些人拿起武器。

「把裝備整理好,我們很快就要跟敵軍接觸了!盡可能多拿彈藥!把不必要的水壺行李什麼先擱到一旁去!」

「但、但是───」

「敵人有坦克啊。打不贏的。」

「我們這裡也有戰車,不用怕。更何況聯邦軍的戰車其實好對付。」奈妮舉起自己的手臂,展示著臂膀上繡著的一排戰車擊破章:「我辦得到,你們也一定辦得到!」

正當奈妮在城北大路上進行激勵士氣的演說時,從前線暫時退下來補充彈藥的貝希雅駕著裝甲車來到人潮洶湧的路口,看著這一幕不禁吹了聲口哨。

「唷,妮貝龍根閣下。妳何時升官做將軍啦?」

「如果我哪天官階夠高到可以被人稱作閣下,我一定會找妳來當勤務兵的。」

聽著這刻意加上敬稱的挖苦,奈妮回頭望向貝希雅,幽默地答道。

「這兒那麼多兵是怎麼來的?陸軍的步兵、砲兵、裝甲兵,空軍的防砲兵與地勤和空降兵…真是雜七雜八的。」

「去大橋那邊拐過來的,他們是防線新的生力軍。對了,貝希雅。」

「嗯?有什麼事嗎?」

「妳那邊還有能動的甲車或坦克嗎?」

「這…坦克是沒有,但把部下都找回來的話應該有個四、五輛裝甲偵查車。」

「這就夠了。我希望妳能適時的掩護我們待會在河堤上的反擊。」

「咦?認真的嗎,那裡的聯邦攻勢可是最兇猛的……」

「妳說的沒錯。正是如此,才更要挫挫他們的勢頭。」

奈妮說這話時,用彷彿理所當然地口吻微笑而自信地說著。

九六七年一月三十日1420時刻

芬納多市城北大路F連連部附近

「注意!要來了!沒有我的命令不許任意開火!準備好!」

娜姬卡壓低身子快步穿越斷垣殘壁的石牆與廢墟間,拍打每一個瑟縮在水溝裡與胸牆後的女兵腦袋,努力在接敵前的最後幾十秒前拉穩陣腳。

同時街道另一邊開始傳來模模糊糊的吶喊聲,緊接著是逐漸擴大的腳步、咆哮、金屬履帶啪欽啪欽響等交錯的噪音───然後一紀劃破空氣的聲音掠過耳際,一發戰車砲彈打在教會學校二樓的石牆上,掉下不少瓦礫和碎石。

對街開始拋來機關槍掩護射擊的曳光彈幕,同時砲兵的彈著也開始密集地在城北大路周遭落下,但這些都沒能動搖降下獵兵們的秩序。

直到…

卡碰!

「…開始射擊!射擊!」

娜姬卡用望遠鏡確認到煙霧中發出一響地雷特有的沉悶爆炸聲後,才大聲吼叫並用力吹響哨子。

一直隱藏在石壁槍眼下的雷文機槍開始噴射出十字形的明亮槍口燄,煞時間在煙霧中搖晃的黑影就倒了一整排。

營部的迫擊砲在接到來自前線的接敵報告後,也開始對聯邦軍攻來的街道灑下炙烈的彈幕砲火,與地面上不停爆炸的跳躍地雷結合成雙重的死亡陷阱。

聯邦軍在正面遭受到挫折之後開始迅速往兩翼散開,但甚是這麼靈活精實的步兵戰術至在這裡也沒有辦法施展。F連在教會學校佔據的街道防衛線是呈現出碗口般向南凹的形式,右側道路也刻意用路障封住不讓坦克開進來,怖署在最左右兩端點的機槍陣地不但射角可以相互支援,而且又堅固的異常難攻。

於是、這時候就該輪到戰車上場了。

「注意!第四街左翼!敵軍坦克!」

沿著水溝奔馳而來的是以腳程快出名的烏希二等兵,她由左至右一路大聲喊過了所有據點一遍,眾人於是也都跟著把視線向左轉。激烈而連續的砲擊聲在左翼的街角掀起了一陣陣土柱與濃煙。

娜姬卡回到了教會學校的石牆掩護下,拿起軍用電話撥向左翼的霍克愛排。

「這裡是連本部,狀況回報!」

「敵軍戰車保持在反戰車武器射程外砲擊!藥妝店守不住了,請求許可後退!」

當初把據點插在射界良好的街角就必然會碰上這個問題,因此也並不是沒有準備。因此娜姬卡給了對方肯定的答覆。

「好,先放棄那裡,把敵軍的戰車引進來!我會派人去支援妳!」

掛上話筒之後,娜姬卡作出手勢,指示在連本部待命的反戰車小隊趕往左翼方向支援。集中了七、八支「強弩」火箭發射器之後,要在近距離解決一個戰車排也並非不可能的任務才是。這兩天的激戰下來,降下獵兵F連已經累積了超過十輛戰車擊破數───縱使其中也許有不少誤報或重覆計算的灌水數字夾雜著。

大概一分鐘後,被吸引靠近街道轉角的聯邦戰車就遭到了反戰車兵的集中砲火,沐浴在數顆反戰車榴彈的彈雨下,被炸得焦黑扭曲。

但是後續另兩輛輕戰車卻駛向前導車被擊破的殘骸左右翼,阻止王國軍更進一步的追加攻擊,同時聯邦軍更緊挨著兩輛戰車與一輛殘骸組成的掩體,然後一口氣大喊著殺聲衝過了街道。

兩軍伴隨著震天的喊叫聲,在瓦礫堆中展開了短兵相接的肉搏戰。

「把機槍掉轉過去───」

「D連道敦來的通信!右翼也被同時攻擊了!」

「什…」

娜姬卡把望遠鏡掉轉往街道另一邊。雖然預先用石塊、卡車、鐵絲網等物體構築的路障封住了,但是可以看到聯邦戰車也從路障外逼近,隨後被路障封住的右側街道發出一聲巨響,衝天土柱與漫天飛石灑在半徑數百公尺的範圍內。

「混帳,被爆破了嗎?」

聯邦空降兵有著相當熟練且勇敢的戰鬥工兵。冒著右翼街角猛烈的彈雨,在路障上設置炸藥,然後一口氣爆破───如此一來就為坦克車清理出了道路。現在右翼也並不安全了。

聯邦軍,今天是玩真的。

娜姬卡到現在才開始有些實在的恐懼感浮上心頭,就跟墨爾德戰場時被聯邦列車砲轟炸是同樣的感覺…事情的發展已經開始超出她的能力所能掌控範圍之外了。

「漢茲祺帶著妳的班跟我來!法比克士官!妳來接手連部的指揮…」

「咦咦??」

娜姬卡大聲吶喊道,絲毫無視於聽到這決定的眼鏡女孩臉上意外之情;並且隨手從掛在牆壁上的布袋拾起一包工兵炸藥和兩罐雞尾酒塞進罩衫口袋裡。

好久沒有碰上這麼緊繃的局面了。但是,在幾乎一片空白的腦筋之中,娜姬卡只剩下一個唯一的念頭。

「這裡不能丟,只有這裡絕對不能丟。奈妮回來之前我們都要想辦法守住。」

她喃喃自語著,並就此頭也不回地奔出了F連連部所在的巴克南街角教會學校。

九六七年一月三十日1440時刻

芬納多市南岸芬納多大橋南岸教堂

一五五榴砲的彈雨持續地傾洩在芬納多市區。由於前線已經都突入了短兵相接的膠著狀態,因此彈著也就很自然地為避免誤擊友軍往後繼續延伸開來了。

而這些砲擊嚴重地妨害了王國軍在主要幹道上的交通運動。

「完全沒有反制的手段嗎?」

「正在儘全力聯絡上…不過我想有線電話恐怕是被炸斷了,傳令兵回來要等一段時間。」

海克特少校站在南岸教堂的鐘塔上鳥瞰著河對岸,看著那面被炸的遍地黑煙的市區慘狀感到憂心;而他的參謀奧麗芙上尉也只能夠盡量保持冷靜地做出穩妥的建議。

雖然與聯邦軍持續接觸,也令他旗下的迫擊砲隊可以發揚最大火力痛擊敵人;但問題是還有發來通訊的前進觀測哨也越來越少,迫擊砲隊的彈藥大概再十分鐘就要打空了。

身為營長的他已經把手裡主要戰力的四個連都移師到北方去,但這些連隊現在都陷入了與聯邦軍短兵相接的混戰之中。雖說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待在不受砲火隔絕的營部裡更能有效的協調支援砲火,但隔著這條河實在是什麼都搞不清楚,他開始後悔跟奈妮分手後,自己一個人回到營部的決定。

防線是如她所說的張開了,那麼奈妮的反擊有可能成功嗎?到底還能夠幫上什麼忙呢…海克特焦急地咬著指甲,對於自己的無力感深深覺得懊惱。

但轉頭一看,注意到營部所在的小學操場上還有幾門往天空上盤旋的敵機,漫無目標開火的對空砲。

「是啊…其實還是有很多可以作的。我能作到的事!」

「少…少校?」

海克特露出了愉快的笑容,快步跑下了教堂鐘塔。奧麗芙隱約察覺到似乎在營長心中也有某些開關被扳動似了的調調。

九六七年一月三十日1445時刻

芬納多市北岸城北大路第四街東側

D連連長道敦中尉眼前所見,是地獄的實況轉播。

戰車盡可能突入到近距離發射出榴散彈、將大街上跑動的人影化作碎肉的景象。

揮舞著工兵鏟的降下獵兵與手持開山刀的聯邦空降兵殺成一團的景象。

被砲擊掀飛的人體殘肢與一如雨落下的血霧的景象。

頭顱在街上滾動、斷手斷腳的傷兵水溝裡哀嚎爬行的景象。

「神啊…!!」

此情此景令她想要緊抱住頭,閉上雙眼為自己的罪孽禱告,自己生前的回憶,兒時的青梅竹馬、少女時代的初戀情人…種種各式各樣的東西開始如走馬燈般掠過她的腦海之中。

在坦克車衝進她的連部以後她就已經什麼都記不得了,甚至連手裡的武器都不知道拋哪兒去,只是不停地顫抖著,究竟為什麼還逃得出來連自己都有點搞不太清楚。

唯一能清楚感受到的感情,是恐懼。她瑟縮在牆後,顫抖地抽出腰際的尼爾手槍,抽出彈匣確認了殘彈,咽了口口水把彈匣插回去。

都到了這種時候,不如───

這個念頭被響徹雲霄的哨音給打斷了。

嗶───!!!

然後是夾帶著人、車、槍擊等各種喧鬧的聲響,不絕於耳。這新產生的音量甚至蓋過了方才還繚繞耳際不製的慘叫聲。

「咦…?」

想要把頭探出去一窺究竟,道敦中尉遲疑了幾秒鐘後,敗給了這樣的好奇心,當她一把芬納多的市街重新納入眼廉的瞬間,只見一小撮有些刺眼的閃亮亮物體,在被煙塵與瓦礫所封印的暗色系街道上格外顯眼地竄了過去。

順著把頭扭過去,追蹤著那小小的背影,過了好半晌後,道敦才急忙忙地翻出牆外,跟著那背影一起跑去。

因為那從視線中一閃而過的背影是奈許麗茲.妮貝龍根上尉。

而跟在奈妮背後奔跑的人群中也包括了從軍記者萊卡.卡美拉。

「突擊!不要停下來!」

「呼…哈…呼…」

差不多連續跑了兩百公尺左右都沒有停下,況且還是得又跳又翻牆的障礙賽跑路況,卡美拉就像隻哈巴狗似的喘著氣,心臟噗通噗通狂跳著,肺也像是要炸開來般地感到疼痛難耐。

但是她試圖盡可能讓自己保持在能夠把奈妮的身姿收入視線範圍內的距離。

妮貝龍根上尉從橋頭到城北大路的一路上都在聚集著殘兵敗將,不論是空軍降下獵兵、陸軍的步兵或是穿著工作服的後勤人員。這些曾經被擊潰、處於不知所措狀態的人們,被她陸續集結起來,跟隨著她的腳步,再度回到了北岸最熱烈的激戰區───城北大路中央街上。

前鋒集團的降下獵兵們衝進混濁的煙霧中,在幾乎伸手不見五指的嗆人硝煙裡鳴放著斷斷續續的槍擊聲,偶而還能聽見慘叫或戰吼聲。

卡美拉似乎感覺得到,有某種危險的、但卻極其誘人的氣氛繚繞在她身上。不會錯,奈妮就是芬納多此時此刻的主角,令風暴圍繞著她為中心旋轉的颱風眼。

忍受降落以來幾天的無聊、被槍彈殺死的威脅、為的不就是獵取一張,能夠名留青史的照片嗎───怎麼樣都無所謂了!

如此的念頭驅策著卡美拉氣喘呼呼地繼續壓低身子往前快跑跟上。

而其他跟隨著那個金髮小姑娘的背影,幾乎不曉得自己為什麼會又回到戰場上的士兵們,則是腦筋一片空白地跟隨著她前進。

忽然間,震耳欲聾的轟聲在頭頂上炸開。那是聯邦軍的一五五加農砲。

不同於迫擊砲的程度,卡美拉感覺到自己肺臟裡的空氣被瞬間抽乾般的痛苦,她臥倒在地上的同時摀著口鼻劇烈咳嗽起來。

「嗚咳咳咳…嗚嘔嘔啊…」

奈妮回頭望向在她身後,還沒來得及衝過大街而被砲彈炸到、人仰馬翻倒成一片的隊伍,甚至在這之中還有幾個摀著耳朵搖搖晃晃地跛行的聯邦兵。

在這麼近的距離下使用大口徑砲的支援砲擊,這種事出乎大多數王國軍的意料之外,甚至是已經有所覺悟的奈妮也有些被嚇到了。

這是她率領的反擊將聯邦空降兵逼入了絕境的證據,但也反映出了聯邦軍前進觀測人員的藝高人膽大───這麼一發砲擊絕對不是誤射,這是歸零的試射彈。接下來就會是效力射。

原本足以掩護的煙霧與塵埃被那發空炸的高爆彈給吹散了,雖然地面上還是瀰漫著些許的薄煙,但已經不足以作為掩護王國士兵衝過街道的掩護。平行於左翼方面正在猛攻教會學校的聯邦軍很快發現到他們的側面被奈妮帶領的雜牌集團給突襲了,掉轉了機槍槍口開始掃射。

「該死…快前進!跟上來啊!」

站在街道彼方的奈妮焦急地回頭望向被釘死在街道正中央的王國軍少年少女們。他們就像一群無助的綿羊,被砲彈嚇得僵直不動,為了閃避機關槍的火線而低頭大哭大叫;看到那些橫七豎八地倒在街道中央掙扎或停止了掙扎的人們慘況,隨後的一些士兵已經有人拋開手裡的槍械再度向後轉了。

「打、打不贏的…快逃!」

「救命啊!救命啊!敵軍火力太強了!」

「我可不想死在這種地方…」

「媽媽!媽媽…」

只靠那少數的降下獵兵們根本無法制止開始崩潰的亂軍集團。就在奈妮組織的這波攻勢,看似就要在機槍的交叉火網與即將到來的砲兵射擊下粉碎、崩潰之時───

───奇蹟出現了。

誰也說不清楚那是怎麼發生的。

那是極為離奇,違反常識的景象,但卻真真實實地在戰場上,在眾人眼前,被敵我兩軍所見證,活生生地上演了。

一個戴著漢密斯帽、身披降下獵兵罩衫,個頭頂多只有一百五十公分多出頭的金髮少女,在槍林彈雨之中爬出了掩體,一邊拉住身邊的王國陸軍士兵衣領,一邊高舉著右手臂高聲吼叫,不時揮舞臂膀作勢下令。

誰也聽不清楚她在說些什麼,因為克羅埃斯機槍與戰車砲的轟鳴聲、砲彈的爆炸聲與超音速的機槍子彈畫破空氣的音爆聲,早已剝奪了大部份人的聽覺。

───為什麼,子彈沒有擊中她呢?

事後回想起來幾乎所有人心裡都會浮現出同樣的疑問。不,甚至是連這件事究竟是否曾在現實中發生都尚有疑問。

但否定了這一切疑問的是,在那一刻有人扣下了快門鍵,捕捉住這一幕的決定性瞬間。

金髮少女在一發砲彈落在街角騎樓上頭炸開的瞬間,將掉落在地上的步槍塞給了一個膽怯的王國步兵。

這張照片也許可以被配上無數種動聽的、足以震撼人心的台詞;但是,由於砲擊的彈震幾乎把在場所有人都暫時炸成了聾子,所以沒有人能提供正確的證言。

而照片上的主角則是唯一能作出清楚解答的人───

「給我起來,不然我要踢爆你屁股!!!」

───也許沒被聽見是不幸中的大幸吧。

雖然她曾經認為自己並不適合像艾奴希雅那樣衝鋒陷陣、也不是擅長陣頭指揮的料子;但是在砲彈爆炸、槍彈飛舞之中,這副受過訓練的身體卻遠比腦袋要更快反應過來。

奈妮就這樣逐一在槍林彈雨中扶起那些被嚇倒的士兵,把武器塞回他們懷裡。這種再平淡不過的動作,卻在重砲與機槍的交響曲下成了某種超現實的舞蹈,並且迅速地謀殺卡美拉的最後一卷底片。

在鏡頭中,聚焦的主角逐漸逼近過來,對卡美拉扯高了嗓子問道:

「───自己站得起來嗎?」

「可、可以。」卡美拉吞了口唾液,被這問話給拉回了現實世界。

奈妮衝著卡美拉笑了笑,沒再特別在她身上多花時間,接著又去幫助其他一時之間爬不起身的士兵。

吹笛手再度奏起了魔法的曲子,潰散並未繼續擴大下去。

她如法砲製地拉起第九人之後,剩下其他倒臥在街道上的士兵們也陸陸續續像是回魂了似的拾起武器,一拐一拐地跳到大街對面去。而已經攻到對街去的降下獵兵們也回頭架起機槍,並且投擲煙霧彈掩護後續隊伍通過。

「對,很好,就是這樣!不要放棄!」

奈妮使勁地揮舞手臂,但在這條縱隊最前頭的領先集團,薇薇安一臉鐵青地直奔回來,一把拖住了奈妮。

「上、上尉!太胡來了!妳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

「呃…唔,抱歉。」

「哎!總之…先找掩護吧,這裡太危險了!」

雖然部下被長官幾乎脫離現實的行動給嚇得冒出一身冷汗,但是作出這種脫軌之舉的當事者本人,卻似乎沒有多少自覺的樣子。

就在薇薇安牽起奈妮的手把她拖進掩體之後,更多的砲彈在周圍落下,爆炸與震波憾動了地表的石子路,並推擠著一波波的熱氣撲面而來。

但是,這波效力射已經來的太遲,方才被釘在街口的慌亂潰軍已經成為過去式───更多的人已經成功穿越了大街,或是在其他降下獵兵軍士官的號令下,端起槍械朝聯邦軍的方向開火還擊。

奈妮端起望遠鏡,嘴角露出淺淺的笑容;不論過程有多驚險,但她與聯邦軍攪成一團的目標已經達成了。

九六七年一月三十日1450時刻

芬納多市城北大路東側街道原D連連部附近

一小撮降下獵兵死守在斷垣殘壁之間,拿著手中的武器對外頭所有會走動的東西開火。

「裝填!掩護我…唔,沒子彈了!」

當一個女兵打空她手裡的渥爾芬時,才驚覺身上的彈藥都已經耗盡,而在她腳邊則是已經堆成了小山的一堆空彈殼。娜姬卡見狀打開她的口袋,抽出一個二十發彈匣拋向對方。

「最後一個彈匣,拿去,省著用!」

「可惡,太多聯邦軍了!這是要我怎麼省啊!」

「朗妮上等兵,再多嘴我就槍斃妳再來打聯邦軍!」

「唔…」

不止是她而已,帶領她們的指揮官也同樣感到壓力很大,平常很少發脾氣的娜姬卡特任少尉也開始焦躁起來。娜姬卡聽見附近又傳來爆炸聲,才剛把頭抬高些就有發子彈發出尖銳的穿刺聲敲在室內,而她那高大的身軀也跟著垮了下來。

「娜、娜姬卡!!」

周圍的女兵們見狀,立刻包圍上去,但不忘壓低身子遠離剛剛那個被槍擊的窗口,把她拖得更深入室內些。

「喂!還有意識嗎!快點止血…」

「誰去找醫官來啊!」

一臉呆滯又染上半臉血跡的娜姬卡這時忽然眨了眨眼睛,然後坐起身來。

「…妳沒事嗎?」

「嗯。」點了點頭之後,娜姬卡脫下手套,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右耳垂───除了有些辣辣的感覺之外,她發現自己的耳垂被打掉了一小角,臉頰也被刺破了,所以才在滲出血來。

「我沒事,傷勢不嚴重。」她把掉落在地上的漢密斯帽拾起,並戴回頭上。

「那、那得趕快包紮一下…」

「回到自己的崗位!別放著外面不管,戰況比我的傷勢更緊張!」

又傳來了更激烈的爆炸聲。娜姬卡開始覺得胃痛了起來,開打之後到現在她還沒吃午餐呢,但是砲擊造成的些微地震更挑動了她的緊張感與腹肉絞縮在一起的不**。

忽然間,藏在瓦礫堆中的雷文機槍射手停止了掃射,而其他幾名降下獵兵也都陸續停火,朝窗外探頭探腦的。

「別停止射擊!可惡,妳們在混什麼吃的啊!」

「不是那樣!准、准尉!聯邦軍好像也停止射擊了?」

「我說,好像有點奇怪───有別的人跟聯邦軍打起來了。」

「咦?」

摀著還在流血的耳垂,她也湊到窗口邊,拿出望遠鏡小心翼翼地窺探著街道對面,剛才還瘋狂地噴射著彈雨的住宅窗口。

槍聲雖然還在繼續響起,但卻不是由面對這邊的這扇窗噴出火光,曳光彈變成朝街道的側面方向射去,而南側街口也不停射來反擊的彈跡。

「…雖然不曉得是哪裡來的援軍,但可真是幫了大忙。」

剛才還被壓的抬不起頭來,可這下有了喘息的機會。娜姬卡抬起頭來,伸出手指點了在她周遭的幾個士兵,向她們下達命令。

「漢茲祺、娜拉、艾兒特、克拉拉,妳們把雷文架到隔壁棟二樓,轉移完成後去連部抬彈藥箱過來建立補給點,用火力壓制對面的機關槍。剩下的人跟我來!現在是轉移陣地的好機會!」

被奈妮帶動起來的反擊,不只是在芬納多城北的市區街道上,這股狂熱的氣氛已經開始擴散帶動到全團甚至是其他卡在芬納多的王國殘兵敗將之間。

「前進!製粉廠就在眼前了!把那些聯邦軍推進河裡去!」

指著已經被砲擊炸垮的廠房廢墟,霍克愛揮舞著手裡的尼爾手槍,身先士卒地率領降下獵兵們進攻───除了F連本身的兵員外,反擊的人浪中也集結著若干三五二團其他連隊的生面孔、甚至從橋頭被拉過來的敗殘兵。

這種混亂的場面雖然也增加了不少麻煩,很多人根本只是端起槍枝盲目地朝對煙霧裡開火,他們也對降下獵兵式的手勢、口令相當陌生,除了「前進!」「後退!」等簡單的指示以外,幾乎無法再用其他複雜的方式加以指揮。

但是這種氣勢如虹的衝勁卻是勢不可當。很快地,原本被聯邦軍攻佔的城北大路與河堤道路間的街道,就被王國軍接通,防線左翼與團本部的防線再度接在了一起。

在街道上與幾個快步跑過的降下獵兵擦身而過時,娜姬卡因為見到一張熟面孔而連忙轉身一把抓住了對方的肩膀。

「唷,霍克愛!」

「娜姬卡?妳沒事吧,有受傷嗎??」

「哎呀,只是被擦過而已,除了耳朵還在嗡嗡叫之外沒啥大礙啦。妳那邊還順利嗎?」

注意到同僚的耳朵與半張臉上染到的血跡,巴特平格中尉關心地湊上前去,而娜姬卡則笑著搖搖頭故作輕鬆地否認了。

「托那些雜牌軍的福,是成功推回去了…」霍克愛轉頭望向魚貫而過的大批王國軍士兵,按著太陽穴嘆道:「但實在是不敢相信,我原本以為那些死魚眼的膽小鬼會一直袖手旁觀的。」

「是啊,那些陸軍笨蛋現在忽然想通了是很好,但我只怕他們一吃了苦頭就又潰散下去了。祝妳順利!」

「也祝前輩妳順利啦。」霍克愛向娜姬卡敬禮並倒退幾步離去。

娜姬卡的話不幸一語中的,乘著氣勢而沒什麼組織的雜兵集團在遭遇到有組織反擊時,就馬上陷入了恐慌中。

「戰車!是戰車!」

「後退後退!逃哇!」

衝的比降下獵兵還快的步兵們又連滾帶爬地轉向一百八十度逃了回來,而降下獵兵們則是迅速地朝街道兩側散開。

「嘖、這些沒用的傢伙。準備反戰車戰鬥!」

隨著薇薇安的手勢,反戰車小組迅速地進入埋伏位置,四支火箭筒準備一齊給聯邦戰車發出致命的一擊。

墨綠色的鐵甲帶著喀噠喀噠的履帶軋地聲,但就在大家屏息以待那輛戰車完全開過轉角出現前,就從街道的後方射來了一道道耀眼的光束。

伴隨著尖銳的劃破空氣聲,這些光束打在R-59輕坦克的車體裝甲上,發出輕脆的金屬撞擊聲與跳彈的火光,並隨即發出一聲巨響───雖然經過硬化處理,但是因為機關砲反覆敲擊而疲勞變形的鐵甲被貫穿,點燃了車體底盤的彈藥庫,造成了連鎖爆炸。

降下獵兵們回頭一看,只見鐵灰色的裝甲車在大概一百公尺外的街道後方持續開火,把那台坦克打成一團火球。

「哦哦~!」

「是我們的坦克車!!」

步兵們在裝甲偵搜營的裝甲車掩護下再度獲得了安心感,人們從掩護後頭站出來,爭先恐後地擠在裝甲車四周朝聯邦軍開槍。

「別擋路,別堵住路中央!你們這些該死的土步想被碾死嗎!喂,火球三號,你太突出了!保持在步兵後面進行火力支援!」

裝甲偵查車的車長貝希雅惱火地打開艙蓋探出頭來,用力揮手示意簇擁在車輛周遭的步兵閃遠一點,又不時左右轉頭,確認分怖在其他街道上各裝甲車的車長都與她停在了同一條十字路口上,整隊成一條橫列後才又繼續前進。

以街與道劃分的街區方格為單位,王國軍在輕裝甲單位的支援下緩緩邁開反擊的腳步。這種臨時的步戰協同獲得了極大的效果───機關砲打掉了堅強的據點與坦克,而步兵則獲得了士氣上的鼓舞。

「貝希雅.派翠希士官!」

奈妮爬上了貝希雅的座車,拍打著車殼試圖引起她的注意,而貝希雅也探出頭來,拍了拍奈妮的肩膀,開玩笑地做出了恭謹的口吻。

「帶了這麼多人,這位空軍的大元帥閣下,對小的有什麼吩咐嗎?」

「幹得好,妳果然弄到裝甲師的支援了。」

「啊啊,不過要坦克什麼的可是一輛都沒喔,戰車都在南岸進行防衛戰。聯邦軍的前鋒大概距離這兒不會超過十公里了。」

「呵,那這裡的聯邦軍算什麼,他們距離這裡不到一百公尺遠呢。」奈妮指向街道盡頭警告道:「他們在轉角埋伏了反坦克砲和藏在廢墟裡的戰車,先別過去,我會試著幫妳清開路障並指出目標。如果看到我們的人朝煙霧中射擊信號彈,就朝那個方向打一個彈匣的機關砲。」

「…真是可靠的協助啊。好,我知道了,我會把妳說的東西通知其他人。」

「謝謝妳,真的,我以後一定會好好致謝。祝妳好運,還有一路平安!」

奈妮再三表示謝意後,鬆手跳下甲車,然後再度跑向街道前端的煙霧中。

貝希雅相當驚訝於這個小個頭、娃娃臉長相的年輕軍官。她胸有成竹地在一團混亂中組織反擊、甚至也不忘協調其他單位彼此支援的工作,而且每次出現時都那麼冷靜、乾脆、幾乎是瞬間作出決定。

即使是在以精銳部隊著稱的王國裝甲師裡,要找出這種水平的人才也不是件簡單工作。更何況這種人大多數都活不長───這是身先士卒的好軍官所背負的先天宿命吧。

但現在不是感嘆的時候。貝希雅向左右兩邊的裝甲車比了比手勢,然後關上艙蓋,踹了一下駕駛兵的腦袋要他繼續前進。

「注意!藍色信號彈!」

「火球二看到了,朝信號彈方向開火一輪。停火。」

「有狙擊手,四號車的車長被擊中了!」

「後退、後退。交給步兵去解決…」

在混雜的通訊與瀰漫的濃煙中,王國軍的裝甲車和降下獵兵以相當緊密的連攜支援行動緩緩推進。能有這種互動是因為三五二團的降下獵兵們,與五零三大隊的裝甲兵已經曾有過一段生死與共的合作經驗───她們對於如何跟戰車共同行動、如何令戰車發揚火力已經有相當程度的認識了。

基於去年冬季的經驗,所以降下獵兵們懂得分散並遠離戰車來推進,並且指示那些基本上跟瞎子沒什麼兩樣的坦克進行作戰。

雖然裝甲車比坦克弱了很多、既沒大砲也沒像樣的裝甲,但是在這種強力的援護之下,卻發揮了異常有力的效果。

在一陣激烈的戰鬥後,貝希雅再度於十字路口上停車,並探頭窺探街道上的路牌。

「城北大路,第四街───唔嗯…」

一邊比照著手中的市街圖,貝希雅左右環顧了一下,決定在這裡再次把分散在各街道協助步兵推進的裝甲車推平到一條線上。

「這裡是火球領隊,大家注意,在第四街路口整隊,等待進一步的命令。」

「三號車收到!」

「火球六號了解。」

「火球四號請求撤退許可,車長的傷勢不太妙的樣子。」

「領隊收到,四號車,現在倒回中央廣場…」

但隨即無線電中傳來了驚慌的吶喊,然後貝希雅的左手邊方向響起了機關砲的射擊聲。

「唔?是誰在開火?!」

「呃~這裡是火球三號,前方的步兵開始逃命了。我聽到履帶聲…」

「火球二號報告,河堤道路遭遇敵軍反擊!戰防砲!!媽的、快裝彈…嘎啊!」

爆炸切斷了車組員的驚叫聲,而那爆炸基本是不需要無線電也能聽得一清二楚的。貝希雅緊皺著眉頭下達指示:「後退!後退!聯邦軍正在反擊,別正面對抗戰車,交給步兵去解決。」

奈妮發起的反擊,開始遭遇到真格的有組織抵擋,是在攻入城北第四街時開始遭遇的。被王國軍侵入戰線各處的聯邦空降兵緊急中止了攻勢並把隊伍往北迅速拉回去,一回到今早的對峙線上時,聯邦軍就又回到了熟悉的老巢裡,在戰防砲、重機槍與迫擊砲的掩護下展開再攻勢。

最左翼的霍克愛排在裝甲車被反坦克砲擊毀之後,與聯邦軍的傘兵在距離三百多公尺遠處展開了槍戰駁火,而那些打順風仗的步兵則縮到了道路與河堤的兩側,被機關槍打得抬不起頭來。

霍克愛將她手裡的渥爾芬朝聯邦軍射擊了一整個彈匣,但卻只看見7.92mm的子彈在那面大概有一公尺寬的砲盾上敲出了點點火光,卻沒能令任何敵兵倒下。

她立刻縮起身子,下一瞬間就有幾百發子彈從頭頂上掠過,甚至在五秒鐘後,她所躲藏的石牆角就被戰防砲彈炸飛了一段,倘若這顆砲彈再偏個幾度她八成就會被直接給腰斬了。

霍克愛連忙臥倒在地,揚聲吶喊:「誰去幹掉那門該死的砲啊!」

「不行啦,砲盾打不穿!」架著機關槍不停開火的降下獵兵哀嚎道。

「混蛋,用火箭筒!用反戰車火箭!」

有個反戰車獵兵試著偷偷摸摸地揹著火箭發射器來到可以看得到戰防砲的位置,然後迅速起身一轟。但畢竟反戰車砲比起坦克是小了太多,她瞄準的角度很顯然高了幾度,所以這發砲彈竟掠過戰防砲上空,在後頭炸開了一條土柱並炸飛了某個聯邦兵的腿。

「咦…咕!」

這一次她沒能像霍克愛那樣反應過來,在她蹲下之前,一梭子彈就貫穿了她的軀體,她倒退幾步之後拋開發射器往後仰躺在地上,染了一地的鮮血。

「喂!振作點!」

「把她拖去急救站,動作快!」

幾個士兵立刻將中彈的反戰車射手拖住肩帶拖離街角,在地上留下一條長長的血跡。這次失敗的攻擊令這一頭的王國軍為之沉默了幾秒鐘,直到下一發戰防砲彈又打穿了一堵矮牆,才令大家回神,繼續跟聯邦軍展開駁火交戰。

「可惡,又是坦克車又是大砲的。這些聯邦軍裝備挺充實的嘛!真的是空降部隊嗎??」

雖然王國這邊也有空降摩托車和水陸兩用車,但是那跟戰車或火砲是截然不同的水平。在市街戰的環境下,反坦克砲畢竟是比坦克要有用多了。

就在兩軍激烈地絞成一團、陷入僵局之際,一陣霹靂啪啦的熱烈砲響打破了這種膠著狀態。

把降下獵兵們釘死在河堤道路上的戰防砲與重機槍陣地,被一陣宛若閃電劈落般的迅猛砲擊給撕成了碎片。剛才還足以彈開槍彈的砲盾與車輪被打翻在地,牆壁與沙包也被打成了飛舞的粉末。

「剛才那是???」

「從河對岸射來的!是友軍的支援砲火!」

將視線轉向左手邊的南岸,可以看到不斷閃爍著金黃色砲口燄的幾門防空砲。

城鎮南岸怖署的防空砲被拉到了對岸的河堤上,雖然因為市街地建築物的限制使得這些砲火只能覆蓋北岸河堤與靠岸街道一帶,但卻已經足以拯救霍克愛的排與左翼方面的王國軍脫離被壓著打的險境了。

反過來說,聯邦軍一時之間則對這樣的攻擊感到束手無策。意識到她手邊有著極為有力的支援火力,霍克愛高舉手臂向前揮舞:

「好,現在換我們要一鼓作氣了。友軍從河對岸掩護我們,別害怕,上啊!」

「哦哦!」

左翼方面的突破撕開了聯邦軍位於芬納多城北已經鞏固的陣地。遭遇到這突如其來的奇襲,位於城北大路上主攻的奈妮很明顯感覺到對面的聯邦軍槍聲減少了,但她臉上喜悅的表情卻消失無蹤。

「別追擊!別追擊!大家退回去!回去!快找掩護!」

她衝到馬路中央攔住裝甲車,用力拍打窗口把貝希雅叫出來。

「怎麼了,前面哪裡有敵人要解決嗎?」

「不是那個問題。砲擊支援要到了,快通知所有車輛後退、附近的步兵找掩護!」

「咦…唔哇!」

幾顆一五五砲彈在附近的樓頂上炸開,搖憾著地表,傳遞著震波。奈妮也顧不得更多了,她跳下裝甲車,奮力奔向距離最近的一間房子內,而街道上已經挨過砲彈的降下獵兵與其他王國軍步兵也顯然記取了教訓,各自或趴或蹲地找好了掩護。

而貝希雅則一邊用無線電呼叫友車,一邊全力加速倒車脫離戰區───在歸零射擊的調整後,最激烈密集的砲擊就開始灑落在王國軍與聯邦軍頭上。

卡美拉呆呆地望向窗外毫無間斷的猛烈轟炸,橘紅色的火光、藍白色的閃光、金黃色的曳光,各式各樣的顏色交織在一起;而被砲擊炸的飛舞起來的磚頭、石塊砸落在屋頂上的聲響就好像下雨似的。

儘管眼前的景象是如此壯觀,足足是放大了百倍不止的國慶煙火,但是對萊卡.卡美拉而言,她卻已經毫無再舉起手中相機的欲望。她只是就這樣彷彿全身虛脫般的靠在牆邊,把手擱在腿上,就這樣一動也不動地什麼也不想作。

她早已用盡了35mm相機的最後一張底片───更重要的是,她覺得從現在起到戰鬥結束,自己恐怕都不會再拍出第二張可以超越今天那張捉拍的傑作了。

接下來,從一月三十日這天下午到晚上,聯邦軍與王國軍雙方的所有戰鬥記錄,都只留下了相當簡短的敘述。

───「芬納多被砲火與濃煙所徹底覆蓋」。

幕間劇

那天晚上,聯邦軍派了使者過來。

他隻身一人,臂上綁著白布條,右手舉著一支火把,沒有帶任何武器,昂首闊步地從已經被炸到翻了一層地表、再也看不到石板路跡形的城北大路上,就這麼一路從北走向南。

起初先是為這種異常的景象愣住,但把守路口的降下獵兵們回過神後打開了武器保險,並在他腳邊開了一發威嚇的警告彈。

「站住!不許動!」

這個肩膀上掛著上尉軍銜、留著一臉蓬鬆落腮鬍的高大男子,對端著槍把準心瞄向他的數十名王國衛兵,毫無膽怯地開口了。

「我是約翰生.麥克戴爾上尉。我謹代表聯邦軍與陸軍第一空降師,請求與貴部的最高指揮官或負責人見面。」

他口操十分流暢的漢密斯語,語氣穩重緩慢而令人信賴。在他表明來意後,徹底搜身的結果是確實手無問鐵,於是奈許麗茲決定將他矇上雙眼並將他押送到團部去。

許多三五二團的降下獵兵以及其他王國軍士官兵,此時才第一次有機會能夠近距離打量清楚這個跟他們惡鬥了整整兩天的對手,看清楚他們的服裝和長相;因此,聽說聯邦軍派出了使者的事,許多人都放下手邊的工作或崗哨,人潮幾乎將從巴克南街口到百貨公司的道路給塞爆了。

「那就是聯邦軍?我的老天,這些南方野人都不刮鬍子的啊。」

「那麼大個頭,如果每一個南佬都長這樣,我們被俘的話八成會被玩到壞掉。」

「聽說他們是厄錫安人,根據他們的傳統,男人在戰爭時就不能剪髮剃鬍的樣子。」

「嗚嘩,但那不是一群住在山裡的蠻族嗎?百科全書上的厄錫安人還會在臉上塗奇怪的圖騰呢。」

「我聽C連的姐妹說,這些蠻子在戰場上會吃人肉。她親眼看到的。」

「…真的嗎?別開玩笑啊!」

「拜託,別在晚飯時間前提這種奇怪的話題啦…」

吱吱喳喳的議論聲此起彼落,大概是以為對方聽不懂,所以大家都很直率的提出了各種各樣的看法;理所當然的,好奇與疑忌的意見是佔了大多數。

「讓開,沒什麼好看的。別擠在一起,回到自己的崗位上!」奈妮向四周揮手喝道,牽著這位被矇住眼的聯邦軍軍官步入團部大樓。

因為不能夠洩露情報,所以團長是沒辦法直接在團部與聯邦軍使者見面的。奈妮與使者跟隨著衛兵的指示來到百貨公司地下臨時準備好、位於指揮所大概兩個轉角外的接見間門口,才解開了他的眼帶。

「…失禮了,這是為了保密起見。」

「不,可以理解。那麼,請將我介紹給貴部的司令官吧。」

於是、奈妮將房間的門把轉動開啟。

有點出乎意料之外的、這個臨時準備的會見室雖然空間不大,但卻找來了一張長桌子,並鋪上了桌巾與一套茶具,乍看之下倒有模有樣的。桌上還點著幾支蠟燭,在這燈火管制的夜晚裡顯出一種格外異常的神秘氣氛。

而坐在桌子對面的,是三五二降下獵兵團的團長梅莉莎.溫斯頓中校,以及在一旁侍立的勤務兵。雖然在戰地大家都摘下了階級章,但奈妮還是立刻對她舉手敬禮。

梅莉莎那身降下獵兵的罩袍無法遮掩住那身豐滿的好身材,以女性而言仍顯得相當高挑的個頭也足以教人留下深刻印象。但是、果然最與眾不同的部份,還是那對雙眼皮的細眸子與嘴角的微笑,所投放出來的神秘氣質吧。

「辛苦妳了,妮貝龍根上尉。」

「是,那麼在下這就告…」

「先別急著走嘛。喏,妳瞧既然桌上都準備了四只杯子,茶會只有三個人未免太寂寞了,妳也順便坐下來如何。」

「…呃?」

當奈妮正覺的不曉得該如何是好時,梅莉莎又將視線轉向那位高大且滿臉長髯的聯邦軍人。

『該怎麼稱呼您呢,這位聯邦的紳士。』

『…我是聯邦陸軍上尉約翰生.麥克戴爾。請稱我麥克就好。』

『你覺得我該用聯邦語好呢、還是王國語好呢。隨你希望選一個吧!』

「…王國語就行了。」聽到梅莉莎那口道地且字正腔圓的母國語言,聯邦使者先是稍顯驚訝地眨了眨眼睛,隨後才就坐下來;奈妮也跟著無言地找了張椅子坐下,梅莉莎於是滿意地點了點頭。

「這就好,我希望這位客人能夠把這裡當自己家,無須介意,你要坐或躺都請隨意吧。愛娜,倒茶。」

「是…」

儼然是女主人在使喚女僕般的,勤務兵小心翼翼地端起白瓷製的茶壺,給成套成對的小茶杯注入了熱騰騰的茶水。

在大家靜靜等待勤務兵泡茶倒茶的時間裡,首先打破了沉默的是聯邦軍人。

「…請恕我失禮。請問,您就是芬納多的王國軍部隊最高負責人嗎?」

「難道有疑問嗎?哎呀,還是我看起來太年輕,不像是一軍之長的緣故呢,哦呵呵。」

梅莉莎先是反問之後,接過勤務兵遞來的茶杯,然後才開始作起自我介紹:「既然你都已經自己報上名來了,我還什麼都不說實在是有失禮數。我是梅莉莎.溫斯頓中校,王國空軍三五二降下獵兵團團長,請多指教。坐在那邊的是妮貝龍根上尉,然後這位是馬格森一等兵…」

「如果這是拖延時間的戰術,那麼這將會帶來極其不幸的後果,中校閣下。」麥克戴爾上尉打斷了梅莉莎冗長的說明,板起眉毛用嚴厲的口氣警告她。

被打斷的梅莉莎臉上沒有任何不悅的神情,她只是聽完麥克戴爾的恫嚇後,用那張看起來似乎沒有任何變化的微笑神情「呵呵」了兩聲。

「我為什麼有必要拖延時間?你們跳在我們背後、主力則從前面夾上來,用膝蓋想都當然曉得時間對你們有利、而不是站在王國軍這邊的。話說回來,上尉,我討厭沒有耐心的男人。你難道覺得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嗎。」

「我並沒有不敬的意思,而是單純的───」

「舉例來說,像是中校的官階太低了、十幾個師夾雜在一起的地方,這麼重要的守備責任怎麼會交給一個空軍的團長、而且還是女人來負責。這根本就是在敷衍拖延───是吧。」梅莉莎自顧自的說完,不顧麥克戴爾的解釋,然後輕輕啜了口茶,用一字一字鏗鏘有力的口吻否定了聯邦使者的懷疑。

「本團是這個戰區唯一還成建制的軍事單位。而本官就是三五二團的指揮官。基於以上兩點,本人就是這裡的最高負責人。對此,你還有疑問的嗎?」

「…沒有。」

「那就好。對了,這可是阿爾卡蒂雅來的高級茶葉,是我們好不容易才從倉庫裡翻到的哦,不喝就可惜了。」

儘管很快就恢復了親切大姐姐般的態度,但是,方才散發出來的感覺卻令聽者有種不得不承認的氣勢。毫無疑問,是她在主導這場面談的進行。

奈妮先前對於她們這個團的團長究竟是怎麼樣個人物還很欠缺具體的印象,但今晚在這裡卻令梅莉莎卻在她的腦海內刻下了無法磨滅的強烈輪廓。

「怎麼樣,奈妮,好喝嗎?」

「啊…呃,是、是的長官。十分溫暖的感覺!」

「哈哈哈,這不是理所當然的事嗎。」

梅莉莎突如其來的問話把奈妮嚇得幾乎跳起來,她可不想被這種人生經驗跟艾奴希雅一樣豐富───甚至在這之上的女狐狸詰問,至少她完全沒有作好這方面的心理準備。就算急忙低頭喝熱茶,也只覺得嚐之無味罷了。

「說起來今天也讓妳辛苦了啊,會很累嗎,妮貝龍根上尉?」

「沒、沒有的事。」

「年輕人真是厲害。換做是我,如果要帶隊奪回城北大路和幹掉十幾輛戰車,那肯定是要累得一口氣睡上三天了。」

「咳嗯。」麥克戴爾上尉大聲咳嗽,顯然是對於自己彷彿刻意被排除在對話外而感到不滿;而梅莉莎也跟著轉過頭去,停止了對奈妮的閒話家常。

「我說過,我討厭沒有耐心的男人吧。你別著急,有什麼想說的話直接開口出聲講,你不開口我們要怎麼聊得起來?」

「我來這裡不是玩家家酒,是有正事要辦的。我奉師長亞瑟.韓克斯少將的命令,來向駐防芬納多的王國軍指揮官遞交勸降書。」

「哦。那麼是你們還是我們要投降?」

即便是使勁渾身力氣表現出充滿威嚴的態度,但是聽到這種回答,麥克戴爾上尉的兩肩還是無力地垮了下去,臉上的表情像是剛被罰刷兩個星期廁所的新兵一樣臭。一旁的勤務兵則是轉過頭去彎著腰努力地摀著嘴不笑出來,奈妮則是還在神經緊繃的狀態,只能擠出幾聲乾笑。

雖說如此,但梅莉莎還是接過了那位聯邦使者帶來的信籤,並大聲讀了出來。

「…此致王國軍司令官。貴部已經被我軍切斷退路包圍、芬納多地區被聯邦軍解放已成為不可逆的結果。貴軍數日來之奮勇戰鬥令我軍肅然起敬,但為求避免雙方更進一步之無益流血,誠心建議貴軍放下武器向我軍投降。本人將以名譽擔保貴軍之人身安全與符合公約之戰俘待遇。亞瑟.韓克斯少將。」

奈妮相當認真地聽著梅莉莎的誦唸,並等待著團長的反應。是接受、或是拒絕呢?結果兩者都不是。

「吶,麥克先生。我們為什麼要投降?」梅莉莎搖晃著信紙,用拳頭拄著半邊臉歪頭問道。

「這還用說,信中不是已經講的一清二楚了。」

「你這個使節很不專業耶。除了投降的條件以外、當然要解釋理由、分析利害關係、提出有說服力的結論來與人交涉不是嗎?」

「唔…!」

簡直像小學老師向學生說教般的口吻,那個高大的厄錫安人不由得太陽穴際浮現了幾條青筋。但是,他深呼吸一口氣後還是忍了下來。

「…所以,中校閣下的決定到底是接受或是不接受呢。」

畢竟形勢比人強的是他這一方。所以,麥克戴爾上尉採取了強硬的立場。看到他決定攤牌,而梅莉莎也放下了茶杯,翹起一隻腳,抬頭用無所畏懼的目光與聯邦使者四目相對。

「誠如信上所說,本團奮勇戰鬥、痛擊聯邦,官兵士氣高昂、兵力充份;作為指揮官而言,我實在是看不出有投降的必要。我可不想現在丟棄權布條給後代子孫當笑話啊。」

「是這樣啊。那麼,就是不接受勸降了。」

「肯定的。」

「感謝閣下的接見。那麼本官這就───」

「慢著。」看到麥克戴爾從座位上起身,梅莉莎出聲叫住他:「畢竟貴師的少將閣下都親自提筆寫了這封信了,鑑於淑女風度與對官階的敬意,我也擬一封信回給他吧,這般才不失了禮數。」

「但是,我的使命已經…」

「我說過、討厭沒有耐心的男人喔。再加上…其實還有小餅乾和葡萄乾作茶點呢,不吃點再走嗎?沒有毒哦,我可以親自嘗給你看。」

梅莉莎瞇起眼睛,笑嘻嘻地指了指桌上的點心。聯邦軍的使者大概也是因為交涉結束了,噗喫一聲笑了出來,轉身拉回了椅子坐下。

約莫五分鐘後,梅莉莎寫好了回信,將之簽名封好裝入封袋後,拿給勤務兵讓她代為遞給坐在桌對面的麥克戴爾上尉。使者將回信收進口袋之後,奈妮也跟著起身,給對方綁上矇眼布,正當準備開門送他回去時,那名使者突然轉過身子來主動開口了。

「…恕我失禮,請問一下中校閣下是哪裡出身的?」

「哦,打聽淑女的隱私可真是大大失禮呢。怎麼會想到問這個呢。」

「因為閣下的口音和姓名…說起來溫斯頓不像是漢密斯人的姓氏。」

「這是當然,我是雷貝馮出生的。作使節是二流,但作間諜的觀察力很好嘛!」

梅莉莎到了這個節骨眼都還是不忘挖苦人,但是這一次那個聯邦使者也跟著笑了。

「原來如此,既然那樣的話,如此喜歡作弄人也很合理了。」

「是吧,你們厄錫安人應該對住在山腳下的鄰居很清楚嘛。」

「那麼還有最後的一個問題…」

「請說。不要是三圍或電話號碼都行。」

雖然當下的氣氛還很輕鬆,但是在麥克戴爾上尉用聯邦語說出下一句話的瞬間,室內的氣氛就為之凝結了。

『…既然不是漢密斯人、為何要為漢密斯王國軍效力?』

雖然勤務兵是聽不懂,但是室內第二高階的王國軍官當然是能夠理解這話的含義。奈妮迅速地押住麥克戴爾上尉的手,並將他壓到門板上,而梅莉莎則大聲地喝止住她的行動。

「別這樣!」

「但是…」

梅莉莎走近了麥克戴爾上尉,仰起頭來托住他的下巴,然後若有所思地,用聯邦語喃喃自語道:『我曾聽說厄錫安人都很勇敢、率直,但今天還真是第一次見識到了。我告訴你吧───那是因為我愛上一個漢密斯人。至於我為什麼還是原姓,是因為我們永遠都來不及結婚。』

使者於是垂下了肩膀,嘆了口氣。

『…抱歉。』

接著,她轉頭對奈妮微笑道:「帶他走吧。記住,要毫髮無傷。」

先是怔住一下,奈妮隨即點點頭,向團長舉手敬禮後,帶著被矇住眼的聯邦軍使節退出了接見間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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