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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生的小镇非常偏僻,是个什么都没有的地方。这里的居民都拥有几亩田地,靠种植蔬菜为生。有的人也会外出打工,或是进入镇上的设施工作。我的父亲是建造在小镇上的工厂里的员工,母亲则是小镇上唯一一间大型医院里的护士。

虽然小镇上好歹还有医院和学校这类公共设施,但还是改变不了整体萧条的印象。而且交通也极其不便。因为既没有旅游景点也不临海,这里就好像被世人遗忘了般,只有时间平稳地流淌着。

但是在这里成长的我并没有感到无趣或无聊,而且也一点都不羡慕外面的世界。

“双菊,祝你生日快乐。”

五岁生日时,父母作为礼物送给我的是一本书。书的名字是金银岛。

对五岁的孩童来说,这不同于一般玩具的礼物非常新奇。虽然当时的我无法看懂文字,但书页上的一幅幅插图叫人情绪高涨。我宛如身临其境于书中的冒险情节里,入迷地不断翻阅。

金银岛讲述的是一个十岁大的男孩吉姆意外地得到了一张藏宝图的故事。藏宝图是海盗普林特船长留下的。于是吉姆和一群人的寻宝之旅就此展开。

寻宝!海盗!好厉害!小小的我感叹着,马上追着父母询问,

“爸爸妈妈,海盗在哪里?我也要去寻宝!”

“哈哈虽然我想现在还有海盗,但恐怕不会来这里吧。这里既没有藏宝图,又偏僻到连海盗都不会来。”

母亲笑着说。父亲则摸摸我的头。现在想来母亲的发言实在是打击女儿的梦想。但当时的我并没有对现实失望,反而感到不可思议。

真是神奇,我想。现实中并没有会突然到手的藏宝图,也不会有与海盗间的生死搏斗。就算再怎么眺望,也无法从小镇上看到波涛汹涌的大海。但这些事物却如此生动地存在于书中,并串联成跌宕起伏的故事。在我的心中留下难以磨灭的感受。

就算身在一无所有的小镇上,也能从书中找到想要的东西!体认到这一事实的我,开始专注于阅读。从故事到各类知识,父亲的书房里藏有各式各样的书籍。在父亲戴着眼睛坐在椅子上看专门类的书籍时,我就在他脚下翻着带有插画的小说或绘本。

“这个怎么读?”

每当看到不认识的字,我就会抬起头发问。

“哦,这个字读‘纤’。”

读了一个又一个故事的同时,我的认字水平也逐渐上升。面对只要看到生字就会发问的我,父亲给了我一本儿童用的词典,让我可以随时查阅。

每年父母都会在生日送我五花八门的礼物,例如乐队的新专辑、限量发行的纪念币、地球仪或是棋类游戏。只要有了兴趣,我就会回到书中查询资料,渐渐视野被拓展了,我就好像拼着一股劲般,不断吸收新知识。并从内心深处为此感到满足。

除了礼物,生日那天父亲会从小镇上的蛋糕店订一个大蛋糕。虽然护士的母亲经常要上夜班,但只有这一天她一定会赶在日期变更前回来对我说,

‘双菊,生日快乐!’

祖母和我们生活在一起,虽然母亲因为忙碌无法照料我,但祖母代替母亲做饭、做便当或是接送我上下学。日子过得一点都不寂寞。

我的童年就在无忧无虑的环境下,被书籍围绕着度过了。有时候我会从书中抬起头来,看看身边的风景。远处的山脉既高又远,就算伸出手去也够不到。但我完全不感到失落,也一点都不羡慕。

祖母在院子里种了向日葵,每到夏天,我就会捧着书坐在面向院子的走廊上。蝉声和风铃声在耳边交织,我在屋檐影子的遮挡下沉浸在书本里。我喜欢我的家,我的小镇,甚至觉得能一辈子待在这里。

在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父母给我买了个人用的电脑。大喜过望之余,我开始尝试接触这一新的事物。简直好像打开新世界的大门般,文明的利器转眼间就俘虏了我,我为其超乎想象的情报量和便利性惊叹。好厉害,我想,只要有了这个,什么都能做到。我乐此不疲地透过电脑的屏幕,窥视着外面眼花缭乱的世界。兴奋的同时,就像巩固自己的要塞一样默默积累知识。

在小学快毕业时,因为眼睛过劳的原因,我戴上了眼镜。从此以后班级里的男生就经常奚落我,有时还会故意拿走我的眼镜。

“哟,眼镜娘!”

双肩包被踢了一脚,我向前摔去。摔倒在地的我回过头,看到三个同班的男生吃吃笑着。

“你在下课的时候也总在看书啊,我妈妈说这种人叫做御宅族哦!真是丢脸!”

看书才不丢脸呢,我在内心反驳着,却没有说出口。我不太能和男生说话,只是困惑地坐在原地。

虽然收集了很多知识,但我没有学习如何在学校里和同学打成一片。而且因为下课也总是看着书,自然与在走廊和操场上奔跑的其他人形成反差。等回过神来时,我已经孤身一人。

早上没有人和我打招呼,放学后也不会和别人相约回家。上课时的分组学习,我总是找不到愿意和我一组的人。虽然内心感到焦急,却只能沉默地站在教室里,连如何主动与他人搭话都不知道。

虽然在书中寻找了交朋友的方法,但就算试着和别人打招呼,对方也会露出吓了一跳的表情。不顺利的过程让我退缩,自己的笨拙让我泄气。果然现实和书里是不一样的,我在心里想着。于是没有坚持到底,就那么放弃了希望和别人为伍的想法。

没有朋友也不会不方便,而且比起在假日里和别人出去玩,我宁愿在家里看书。久而久之有些男生嘲笑我总是独自看书。但就算被嘲笑,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不反抗的我增长了对方的气焰。戴上眼镜后,对方又像找到了新玩具般刁难我。

“戴上眼镜更像书呆子!”

这时一个男生抢走了我鼻子上架着的眼镜,像棒球一样高举过头。我一下子跳了起来,

“…还给我!”

虽然不介意被嘲笑,但眼镜是母亲为我选的,对我来说非常重要。

“那你自己来拿啊?接着!”

男生轻巧地把眼镜扔给了另一人,三个男生不断把眼镜扔来扔去。在急得团团转的我面前,眼镜被扔在地上发出咔嚓一声。

“啊!”

不知道这声呼喊是谁的,我急忙扑向眼镜。崭新的眼镜镜片上出现了裂纹,想起当初母亲把它戴在我脸上的景象,我的手就颤抖起来。在我头上,三个男生露出尴尬的表情,然后急忙互相打了个眼色就准备转身而去。我不客气地捡起手边的石块向对方砸去。

“哇啊!”

“好痛!”

“你干什么!”

对方悲鸣着,然后就是一场混战。第二天,我和男生打架的事情传遍班级。

虽然对方以多欺少,但这种事不会有人知道。被石头砸中额头的男生包着纱布来上学,我成了被指指点点的对象。虽然女生的我脸上也贴着创可贴,却被看作‘明明是女孩子却那么野蛮’。

而且我没说出眼镜的事。虽然没被要求道歉,却在背后受到单方面指责。本来我就没有朋友,这下子更没有人愿意接近我。

没戴眼镜的我独自坐在座位上。昨晚回到家后,祖母和父亲被浑身是伤的我吓了一跳。但就算被父母问起,我也什么都不肯说。眼镜被弄坏让我很不甘心。明明是那么重要的东西,为什么没有保护好呢?我紧紧咬住嘴唇,不想被父母知道自己那么没用。

我决心再也不会任打不还手。但经过这次事情,男生们的恶作剧不但不消停,反倒加倍升级。他们几次三番偷走文具或是室内鞋,然后在着急的我面前把东西扔出窗外。势单力薄的我着实难以抵抗。

祖母过世了,因为非常突然,全家都手忙脚乱,连悲伤的时间都没有。等葬礼结束后,我回到请了四天假的学校上课,座位上被人放着一瓶菊花。

“你家死人了吧?你看,我为你供奉起来咯!这样你奶奶就算死了也能去天国啦!”

坐在右后方的男生嬉皮笑脸地说。我拿起菊花的花瓶走向他,一口气将水倒在他头上。

“哇!你做什么?!”

男生立刻站起来挥开我的手,花瓶摔在地上发出咣当一声巨响。这就是信号。

我和对方扭打在一起,当时小学生的体格差距还不明显,我死死抓住了对方。但立刻有人从身后抓住我的头发。啊了一声后,我被其他人牢牢抓住。男生们一个鼻孔出气,女生中却没有会来帮我的人。

“一把年纪的老太婆,死了也是没办法的吧?”

男生甩着湿漉漉的脑袋说。第一次体验到大脑一片空白的愤怒,我觉得自己快要昏过去了,甚至无法自由地呼吸。祖母过世的悲伤,被人嘲弄的不甘,所有感情在我心中膨胀起来,最后砰地破碎了。

“去死…”

我散乱着头发,诅咒般瞪着对方说,“去死!”

或许是被吓到,抓住我的力量变小了,我立刻从其他人手中挣脱。地上的花瓶碎片映入我的眼帘,已经被愤怒淹没的我伸出手握住细长的瓶颈,用破碎的一边往嘲弄我的男生身上扎去。

“啊!”

耳边传来女生的悲鸣。

“住手!”

从苍白着一张脸的男生身后出现一只手,把我握着花瓶瓶颈的手臂猛地抓住了。是班主任。男生吓得立刻摔倒在地。

“你在干什么!”

班主任呵斥着,我的手被高高吊起。发热发白的大脑逐渐冷静下来,我终于回复理性。

之后我立刻被父母领回家。因为是未遂,最后事情没有闹大。但直到小学毕业为止,我都没有再回学校上课。父母提议在家转换一下心情,受欺负的事暴露让我感到羞耻。但知道父母是为了保护我,于是乖乖点头答应。我一直在家里自学,然后直接参加了中学的入学考试。就这样来年四月我变成了国中生。

在我升入中学后,父亲工作的工厂陷入经营困难。身为管理阶层的父亲每天都在凌晨时段回家,有时甚至通宵工作。母亲也要上夜班,我一个人在家的时间变得多了起来。整个家都空荡荡的。

听见玄关传来声音,正在学习的我走出房间。现在已经十二点了,玄关的灯亮着。在灯泡的照耀下,拿着公文包的父亲一脸疲惫的表情。

“你回来啦。”

听见我的声音,父亲笑着说,“我回来了。”

“双菊,你一个人在家没问题吗?”

为了不让父亲担心,我点点头。但是真心话却是一个人很寂寞。

不论在家里还是在中学里,我都是一个人。因为小镇很小,我在小学差点刺伤同学的事情到处流传。最后没有人愿意接近我。

而且本来只要一回到家,祖母就会出来迎接在学校里孤身一人的我。晚上父亲也会回家和我一起吃饭。在睡觉前总有人对我说晚安。但这些景象如今都不复存在。每次看着漆黑一片的玄关,回到家的我只能垂下头忍住涌上心头的声音,好冷,好黑,好寂寞。虽然渐渐习惯了,寂寞之情却挥之不去。

就这样过了三年,然后我决定,进入高中之后一定要想办法和班级里打成一片。

我进入的是小镇上的一所普通高中,虽然其中也有不少知道我过去的人,但三年过去了,事件已经被淡忘。这次一定不能失败!当我像块石头一样僵硬地坐在座位上时,有人向我搭话了,

“这本杂志能借我看吗?”

我抬起头。一个女生向下看着我,她留着黑色长发,看起来个子很高。

我的心情高涨起来。因为我不擅长主动挑起话题,所以在电脑上查询了在女高中生中有人气的杂志后,通过邮购的方式获得并假装翻阅,其实注意力全都放在周围,希望有人主动找我说话。我匆忙递出杂志,

“给你。”

对方单手接过杂志后留下一句“谢谢”就走开了。我的心情却久久不能平复。

虽然说出来很丢脸,但我至今从未有过女性朋友。小学时同班女生都被和男生打架的我吓跑了,中学时更被各种流言吓跑。我虽然不喜欢男生,但和女生间的交流让我觉得新奇又亢奋,心脏咚咚直跳。下课后,黑发女生这次来到我的座位还书。

“你叫吉田啊,我刚才想起来了。”

她一边顺着头发一边说。我马上点头,

“你是岛本友子同学吧。”

我记下了班级所有人的姓名。但岛本挑了挑眉毛,“我不喜欢别人叫我全名,叫同学也很奇怪。”

我一下子退缩了,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低下头。这样是不是太亲密了?不只姓连名字都记住,或许会让别人觉得不愉快吧?当时的我完全是菜鸟级别,根本不知道如何拿捏与别人之间的距离。

“只要叫岛本就好了。”

岛本说道。之后她经常来向我借杂志,她喜欢的是面向女高中生的介绍流行服饰的杂志。虽然我没有兴趣,却期期都买。

在几次交谈后她又说,“我不喜欢岛本这个姓,友子什么的也很土。现在最期望的就是以后找的对象要有个威武一点的姓氏,像是花祥院或是舞原之类的。”

我觉得比起说威武,不如说奇怪吧?但嘴里脱口而出,

“那可以叫你小友吗?”

“听起来像是小猫小狗的名字,很丢脸诶。”

岛本皱起眉头。岛本是个个性鲜明的人,不要的事情会直接说出来。我则因为社交经验是零,不论面对什么人都畏畏缩缩的。一被拒绝就无法坚持自己的想法。只能无言地低下头或移开视线。

岛本在班级里很有人气。下课时间总是有人找她聊天。虽然也有人看不惯她强硬的性格,但岛本完全不当一回事。是个内在非常坚强的人。我和岛本的关系说不上很好,只是早上会打招呼的程度。

我不擅长插入他人的小圈子,对时下的流行也没有研究。虽然记住了全班人的名字,但和班级里大多数的人都没有说过话。好不容易用杂志作饵能有个点头之交,所以不禁期待关系能变好就好了。

在我的知识中,好朋友从昵称开始。不说昵称,我的名字或许都没被人记住过。所以这些都是从书中收集来的空谈。她不喜欢吗,我觉得有点失望。

“哎,随你吧。”

翻着杂志的岛本无所谓地说。能得到同意让我很开心,于是试着叫了一声,

“…小友。”

岛本把脸背过我,但能看见耳朵很红。她马上转过来对我说,

“还是不要这么叫。”

我泄气地低下头,

“…不行吗…”

“…那,不要在别人面前,只能在两个人的时候才能这么叫。明白了吗?”

“我知道了。”

“昵称什么的太丢脸了,我才不会这样叫你。”

岛本移开视线说道,不一会又说,“不过,我觉得你的名字很好听呢。”

没想到名字会被记住,我惊讶地睁大眼睛。好高兴。这是第一次被称赞双菊这个名字。太高兴了,我垂下头,感觉好像要哭了。

我在五月加入了报道社。报道社是个约十人的社团。主要是采集校内新闻,或是搞一个专题。每月会出一份社刊。社内一部分人负责收集情报,一部分人负责撰写稿件。我自然而然担起情报收集的任务,加入后第一次参与的社刊制作正在取材阶段。

报道社被允许在校内使用摄像机。初次到手的机械让我兴奋不已。被告知使用方法后,我带着沉甸甸的摄像机,热心地在校内到处走动。

这次的社刊要制作十大黑历史排行,要排出十个近十年来在学校发生的或奇怪或有趣或惨不忍睹的事件。我向老师和学长取材,还跑去图书馆翻阅资料。找到的内容连我自己都忍俊不禁。

上至学生会决定的新政策、社团近期举行的活动,下至老师的八卦新闻、学校周围的弃猫,我一边笨拙地操作摄像机,一边偷偷拍下这些内容,学校通过镜头在我心中变得更为活灵活现。

报道社内非常安静,每个人都埋头做自己的工作,也没有发号施令的学长。这种好像在家一般的氛围让我安心。也交到了志同道合的朋友。

“社刊我看了,”

有一次一起吃午饭时,岛本抬起头说,“为什么要做什么十大黑历史排行,又不是搞笑。”

“这个还蛮受好评的喔。”

我吃着果酱面包回答。这次的社刊好评如潮,对刚入学的我们来说能从奇特的角度了解学校。算是报道社欢迎新生的活动。

知道我是取材的人后,班级里开始有人和我打招呼。听他们说着‘真有趣’之类的评价,我就感到能把社刊做出来太好了。

托了社刊的福,我渐渐和班级交流了起来。短短一个月,我的手机里存储的号码就突破了个位数。简直不敢相信,明明之前还是一片空白。每晚睡前我都会久久看着电话簿,并回忆早上在班级和同学聊天的景象,这是中学时的我想都不敢想的。

梅雨的六月过去了,到了快暑假的时候,甚至有人约我一起去海边游玩。我总算体验到了学校生活的乐趣,每天都过得生机勃勃。

暑假里我也经常和岛本通话,有时也会约在外面见面。待在家里时会做作业,在网上阅览各色新闻,或是照料以前祖母种在院子里的植物。

“双菊,晚安。”

母亲向走向房间的我说道。我嗯地点点头,回到房间在地上铺上被褥。

睡进被子的我想,今天父母都在家,已经好久没有一家团聚了。好开心。我就这样陷入睡梦中。半夜,我被大量浓烟呛醒。

因为感到无法呼吸,我挣扎着睁开眼睛。下一瞬间,火红色的光景映入眼帘。那是我一生都不会忘记的光景。房间里充斥着黑乎乎的烟雾,赤红的火焰在墙壁和地上蔓延。我半呆滞地看着书桌、父母买给我的电脑、挂在墙上的制服全都吞入火焰中的景象。

而且我自身也被火焰包围,大腿好痛,明明没有知觉,却又好像在高温中持续燃烧,痛觉冲击身体。呼吸不过来,眼泪不断流下。

从窗外能看到祖母种植的植物被烧焦,变成黑炭。预感到自己也会变成那样,我奋力从被褥中爬出。往房门的方向爬去。

还好房门外没有被火波及,我扶着墙壁歪歪扭扭地站起,身上一片焦黑。

“…爸爸、妈妈…”

我满心慌乱地想走到隔壁父母的房间,但所见之处全被火焰包围,无法靠近。

“爸爸!妈妈!”

大叫着。彷徨着。‘想办法灭火’或是‘打电话叫消防车’这类的想法完全没在脑中浮现。出生至今的家突然被剥夺,就好像整个人被推进深渊一样。不知道该怎么办,无法接受眼前的现实。而且双腿好痛,每走一步都感觉要被撕裂,甚至想干脆原地坐下算了…

“双菊!”

母亲的声音传入耳中,我抬起泪流不止的脸来。披头散发的母亲飞奔至我身边。我被母亲抱住。然后母亲立刻带我离开现场,走到外面后,空气灌进鼻腔和嘴巴,我恢复了一点力气。

看见父亲奔跑而来后,我松了口气。一家三口就站在屋外仰望烧着家园的火光。消防车赶到后,火立刻被扑灭了,但还是有三分之二的房子被烧掉了。祖母留下的院子被烧得面目全非,只剩焦炭。

被送进医院的我被诊断出深二度烧伤。好在护士的母亲当场对我展开急救,不过还是留下了疤痕,皮肤上呈现蚯蚓般红色的扭曲。结果我就在医院里渡过了暑假。出院时离第二学期开学还有两天。

虽然家被烧掉了,但受伤的只有我一人。当时父母没有在房间睡觉,而是在客厅里。根据事故调查,火灾不是自家里烧起来,而是从外面烧进来的。起火点是院子,火灾是由乱扔烟头引起的。我的房间离院子最近,受害严重。最终父母决定将家推翻重建。

出院后有一次,我回到了被烧毁的家。那里已经只剩下残骸。

我走向一根竖立着的漆黑房柱,手还未触及,炭灰便哗啦哗啦剥落。视线所及之处一片废墟。我从瓦砾中捡起一个黑炭,那是已经烧得连原形都没有的手机。看着眼前这片惨状,我连憎恨犯人的力气都没有了。就好像有什么被从心底连根拔除了一样。

我不自觉地抬头仰望天空,已经逐渐染成暮色的天空上繁星闪烁。与地上形成对比。夏季的银河非常壮观,和地上完全不同的美丽景象把我的心迷住了。不知不觉间我变得经常望着星空。

因为电脑被烧毁后无法上网,我从学校图书馆借来关于星星的书籍不断阅读。书中说星星拥有一百多亿年的寿命,在我看来等同于永恒。这种亘古不变的存在抚慰了我的内心,让我拥有重新站立的勇气。

第二学期开学后,我的遭遇得到了周围的同情。不论是文具还是书本,都有人愿意与我共享。但我却无法完全感到安心。

“没事吧?”

岛本扶着我的肩膀说道,“没办法上课的话,你还是去保健室吧,我帮你和老师说一声。”

我无语地点点头。连道谢都没说,逃离似的离开烹饪教室门口。好可怕,好讨厌,我边奔跑边想到,红色的火焰无法从眼底、脑海、心里消失。一直、一直在熊熊燃烧着。我像是被从身后追赶一般,躲进拐角紧紧抱住身体。拜托了,不要再追赶我!

因为害怕火,这是我第二次从烹饪教室逃走。第一次在看到火光窜出后直接昏了过去,连我自己都没想到。之后就像火灾时的记忆复苏了一样,完全无法靠近火。身体感到锥心刺骨般疼痛。

我根本没有力气跑去保健室。结果直到下课为止,都躲在角落瑟瑟发抖。火灾不仅毁灭了我的家园,还在我的心上刻下了无法恢复的丑陋痕迹。以至于光是看到它在眼前摇动,我就止不住发抖。

我开始缺席一周两次的烹饪课,一两次的时候,还会有人安慰我说‘不用勉强’,但一个月之后,周围的视线渐渐冷淡下来。岛本担心地说,

“你打算接下来的两年都不上烹饪课吗?不克服的话,不是一生都会害怕吗?”

“不…不可能的…我不要…”

我摇头说。要我去接触火,绝对做不到。因为没有体会过被火焚身的痛苦,你们才能说出这种话。火太恐怖了,要我近距离使用它,在它上方翻炒锅子,根本不可能。我没有岛本想象的那么坚强。当时我只觉得就算学不会做菜会饿死也没关系,我一生都不要使用火。在我的一再拒绝下,我和岛本之间出现了间隙。

虽然老师默认我不上课,但每当我不上烹饪课,就会有人开始窃窃私语。因为无法忍耐,我只有离开教室。渐渐的我在班级里失去了一席之地。

‘太娇纵了吧’‘真是惺惺作态’‘老师包庇她’‘装可怜’听着背后层出不穷的流言,我在心里反驳道,不是的!不是的,因为真的受不了,请理解我,不要嘲笑我。心想着,但无法传达给任何人。

同时报道社由于在社刊中揭露了学生会的某个不正当行为,最后导致被强制废社。

“在强权之前,我们无从抵抗。”

社长无奈地笑着说。我抱紧怀里的社刊,体验着无能为力的愤怒。就算找学生会理论,也尽是吃闭门羹。太没道理了,我想着。

报道社解散了。我好不容易得到手的一切都跟着家一起灰飞烟灭了。

晚上我一个人留在学校里,已经不用参加社团活动了,但我仍不准备回家。

家在九月中旬的时候重建好了。看到家恢复如初,我感到十分高兴。这种失而复得的喜悦让我热泪盈眶。当天父母买了一个蛋糕回来庆祝。我们一边笑着一边吃蛋糕。晚上互道晚安后回到各自的房间。

我的房间就好像没发生过火灾般焕然一新,不过暂时还没有电脑和手机,比起以前空旷许多。我睡进崭新的被子里,却无法闭上眼睛。

会不会再发生火灾呢,我看着昏暗的天花板想。要是再发生火灾的话,一旦想到这个可能性就不行了。就算安慰自己不会的也没用。下一次我可能就会死吧。结果到最后也没有睡着,只觉得身心疲惫。

每晚都持续失眠。更别提父母不在家的时候,根本一刻都不敢闭眼。一星期后我终于认清,已经无法在家里睡觉了。今晚父母也不在家吧,这样想到的瞬间就没有了回家的力气,我留在了学校里。

最初的时候还会觉得空无一人的学校恐怖,但过了半个月后连警卫的巡视时间和路线都摸得一清二楚。一个人的学校让我感到非常放松,和早上不同,这里没有会在背后议论我的同班同学在。

父母察觉到我在家里睡不着的事,也察觉到我留在学校里的事。但什么都没说地放任了我,我知道他们这是关心我。但我想,我很异常吧。要是被别人知道一切就会崩溃,所以我小心翼翼地不让任何人察觉。

等人几乎都离开了学校后,我走出教室。途中经过二楼时能听见轻微的乐器声。我知道乐器社有个社员每晚都在拉琴,所以并没有惊讶。

我来到一楼的角落,在某个房间门前掏出钥匙。打开门后溜进了内部。房间里横着一张长方形的桌子,窗边伫立着一架天文望远镜。这里是天文社。

我开始对星星抱有兴趣后,非常想做关于星空的社刊,于是曾采访天文社。上一期也就是最后一期社刊,经由我的提议做了星空特辑。

就算在采访结束后,我也多次光临天文社。面对兴致勃勃地盯着天文望远镜的我,天文社的社长详细地给我讲解了使用方法,还将钥匙交给我欢迎我随时过来。‘要对别人保密哦。’当时她笑着说。我明明不是天文社社员,却得到了随时进入天文社的权力。

在得到钥匙后,每当晚上留宿学校时我就会来天文社。社长一定没想到我会把天文社当作房间来用吧,我边在内心感到过意不去边走到窗口。

从窗口望出去,星星在彼端闪烁。明明相隔几十甚至几百光年,却照亮了黑暗中的我。我无法待在教室里,也无法回家,最后连报道社都失去了。但一片漆黑的学校就像彼端的星星一样,是我的救赎。

**********

乘上停在家门口的面包车后,父亲向坐在车内的我说,

“你们先过去,我明天就到。”

“嗯。”

我点点头。车子发动后,熟悉的景色远去了。我一直望着窗外。这恐怕是我最后一次看着这些景象了,一想到此就忍不住想让母亲停车。那街道、田地、家园,所有的一切都如字面意义般不断逝去。

但我无法开口。不是为了别的,我知道父母是为了我才做出离开故乡的决定。

就算家被烧毁了,就算没办法在家里睡觉,只能留宿学校。我也从没想过要离开这个小镇。我非常喜欢这里,虽然被称作乡下,但却是我的全部世界。早在我出生之前,父母就生活在这里。父母比我在小镇上的时间长得多,理应比我更加不舍。

内心深处是歉意、后悔、安心、不舍还是羞愧,我无法辨别,只能睁着眼睛,看着不断逝去的景象。我不想因为我的错让父母做出这种决定。不想离开这个土生土长的地方。另一方面我也有若有似无的预感,我大概真的没办法留在这里了。

在无法在家里睡觉那刻开始,就注定变成这样,留宿学校不过是段缓刑时间。但是那却是段短暂又珍贵的时间,宛如梦一般的时间。

每晚都可以在空无一人的校舍里自由地行动。而且最重要的是,这里有他在。

留宿学校暴露后,这段时间也走到了尽头。我已经不能再留在晚上的学校了,再也回不去与他一起度过的时光了。而且暴露身份后他已经讨厌我了,隐瞒身份的我根本不配和他在一起。

离开小镇后,或许再也见不到他了。我在心中决定,不管会受到他怎样的谴责还是藐视,我必须和他告别。我抬了抬眼镜,回想刚才在二楼走廊他露出难以面对我的表情。或许他不会原谅我了,但是那些日子并不是虚假的,只有这个我必须告诉他。

最初他转来时,我和班级的关系正陷入死胡同。因为他是从东京转来的,向往大都市的大家都变得非常兴奋。我对东京没有兴趣,那和我是无关的事。所以当时我完全没想到会和他形成一种奇妙的关系。

他转学来了一星期后,周围关于他的传言铺天盖地。不是好的方面,而是因为他总是无视周围,态度也很冷淡,所以引来了不满。

“听说他是被收养的哦,因为被亲生父母抛弃了啊。”

我坐在位子上,听着周围男生们的窃窃私语。他是大泽家的养子这件事或许已经传遍小镇了。看向他的方向。他撑着头望着窗外,好像完全不在意谁在说什么。好厉害,我想。要是换做我的话,一定会坐立不安。他就像是孤身一人也能生存一般。

同时我也感到嫉妒,为什么不和大家好好相处呢?我暗自在膝盖上握紧双拳。明明和我不同,受到大家的欢迎。我做梦都想要的关系,他却毫不在乎地舍弃了。同为流言缠身的人,我无法同情他。

要是只有在早上的话,我对他的感想应该会仅止于此吧。但我和他产生关联的场所是在晚上。放学后,人都走光了,他依然留在教室里。

“呜呜…”

为什么还在?从教室门口偷看内部的我想着,忍不住从喉咙深处溢出悲鸣。那一星期,他天天都在不开灯的教室里坐着。

通过观察,他不像是在做什么事的样子,只是和早上在教室里的时候一样,盯着窗外直瞧。因为这里是连路灯都没有的乡下,所以应该什么都看不见才对。然后看到八点左右他才会回去。

最初的一次,因为他一直不走,为了不让他起疑心,我装作回家的样子离开教室,结果回来的时候看见他还在,吓了一跳的我只得慌慌张张地逃离教室。为什么我必须逃走不可?真让我不满。

我体味着地盘被侵占的不爽,紧紧抓住教室门。明明不久前是我一个人的的地盘。他的出现把专属于我的晚上的学校分裂成了两半。而且要是被他发现我留在学校里的事就糟了。这是不能被任何人知道的秘密。

我试想了一下被大家知道留宿学校的事,瞬间如坠深渊。不行,一定又会被嘲笑。更糟的是被学校知道的话,我就不能再留在这里了!

烦恼了一星期后我得出了结论,赶走他!我以面对侵略者的心态看着坐在教室里的他。

为了不让他发现我是谁,那一星期我在晚上进行了变装。虽然还没到冬天,但我身上裹着米白色的大衣。头发全收进针织帽里,脸上还戴着眼镜。然后当时我决定在那天以这副打扮吓跑他。

但是,逃跑的反而是我。走出教室的他看见站在昏暗走廊上的我不但没有逃走,

“喂。”

他向我出声道。不会吧?难道被认出来了?慌张起来的我,下一瞬转身逃走了。边跑边想着不可能,但他却从身后追了过来。如果被认出来了,那不就本末倒置了吗?我后悔莫及。

“什么叫普通?世界上根本没有所谓的普通!”

他对被追到走投无路的我说。那瞬我觉得闭塞的走廊上好像吹起一阵风,只能结结巴巴地反问,

“没有…普通…”

怎么可能,“你…你不觉得我…奇怪…吗?”

“不奇怪啊。”

他好像在生气般说道。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生气,而且大脑一片混乱。咦?我睁大眼睛。晚上留在学校里,要是被学校知道一定会受处罚。也会被别人用奇怪的眼光看待。他却干脆地说不奇怪。

明明连我自己都觉得奇怪。我一直觉得是自己不正常,也对这样的自己感到惭愧。

但是听他这么一说,我就觉得鼻子一酸,一不小心就会掉下眼泪。我垂下头。‘不上课就不上课,那又怎么样?’或许我一直在等着会对我这么说的人出现。好不容易等感情平息,我抽了下鼻子道谢道,

“谢谢你。”

虽然一开始是打算吓跑他的,结果却成了朋友。因为被说不奇怪,让我很开心。他不会嘲笑我。而且凭我平日里对他的观察,寡言的他应该也不会把我的事说出去。话虽如此,我还是没有勇气说出自己是谁。

“你叫什么名字?”

在准备回家之前,他转头向我问道。犹豫了一瞬后,我说道,

“银,我叫银哦!”

我的眼中映入了天文社的门牌,因为是星空的颜色,所以就叫银吧。而且我也喜欢金银岛。哦,是吗?他皱着眉头接受了,没有深究明显是个假名的名字。他没有追究我的事这点让我很感激。通过这一夜,我对他完全改观了,也初次知道了他的温柔。

我们开始在晚上的学校里见面。他没有躲避我,依然每晚留在学校里。虽然晚上在学校留到很晚,但他几乎不会离开教室。

最初我们总是在教室里聊天。就像早上一言不发的形象是假的一般,两人间总有说不完的话题。只要我抛出话题,他就会回应我。从中可以明显的看出他有与我交流的意愿,与早上不同的态度让我惊奇。

有一天我们走出了教室,转学生的他对学校不熟,我得意地带着他在学校里到处转悠。有的教室不会锁门,我们还溜进过广播室探险。

渐渐他在学校里越待越晚,这段时光非常快乐的想法看来不是我的一厢情愿。明明在早上的学校总是独来独往,但他却并不讨厌和我一起。

他察觉到我的心情,不会追究我的事。所以我在早上依然与他毫无交集,可以偷偷观察他。虽然觉得有些愧疚,同时又觉得开心。

他的名字是花的名字,查了图书馆的资料后知道了那是令人怜爱的紫色花朵。真好啊。我捧着书想。我的名字里有个菊字,和他的名字一样,都是花的名字。虽然没什么大不了,但我忍不住嘴角上扬。

隐瞒身份不单可以观察他,也可以在他面前更加随心所欲地行动。反正他不知道平时的我,这么一想枷锁就解开了。我就好像遇见了很久不见的朋友,把自己最真实的一面袒露了出来。

本来隐瞒身份是出于胆怯,但在知道他绝不会泄露我的事后,我又变得不想他知道日常中的我。在班级里的我总是被其他人无视,一定会让他失望。但在他面前,我是银。就好像成为了其他人,又好像回归了原本的自我。我无法下定论,却觉得非常刺激。

而且在黑暗里行动不会让他看见我身上的烧伤,我不用像早上那样遮遮掩掩。就好像把伤痕忘却了一般,可以随便蹦跳或是跑动。

我们在黑暗的社团教室里用天文望远镜观星。能把喜爱的事物和他一起分享让我非常满足。

不久后我在早上和他一起被分配到义务劳动。途中我捡到了一把自行车钥匙。

“我在这里等。”

面对打算在原地等待失主的我,他二话不说地选择留下来陪我。

当时我震惊地看着他。他明明一天不缺地在教室里等银,我难以相信他竟会放银鸽子。

虽然我有时候无法去教室,但只要想象一如既往在黑暗的教室里等待我的他的身影,就觉得既温暖又安心,这甚至成了我的支柱。

现在这个事实被打破了。想到以后或许会有见不到他的情况发生,我就觉得恐慌。

但是我又感到无比高兴。低下头,忍不住扬起嘴角。因为他比起银,选择了我。明明现在的我不是银,他还是愿意留下来陪我。他真是温柔啊,我一次一次地这么意识到。直到现在依旧如此。

十二月开始,我连烹饪课都和他在一起。因为知道就算我不是银,他也不会扔下我不管,所以之前在图书馆里我把家里发生火灾的事说了出来。明明隐瞒身份,却又向他寻求帮助。我在内心唾弃自己。但也正因为有他在,最终我和岛本恢复了关系。

就算在这之后,我也没有向他表明身份。我对他感到过意不去。我有了除他之外的朋友,而且为此感到高兴,我无法抗拒逐渐恢复的人际关系。越是和其他人变得融洽,我越觉得对不起他。

晚上我摆出一副一如往常的表情和他聊天。我不禁唾弃这样的自己,好几次都在他回家后暗自纠葛。但仍然无法表明身份。

于是我看清了。我既想和大家和好,又不想被他知道我抛下了他。

我已经无法向他表明身份。本来我们只有彼此,我只有他这个朋友。我却抛下了他。隐瞒他、欺瞒他、抛下他,抛下他一人!

对于陪伴在身边的他,我几次三番寻找借口,对他抱着不诚实的态度。我觉得自己好任性。以前是不想孤单的自己被知道,现在却又怕他知道我有其他朋友。明明一直偷偷看着他,真是太卑鄙了。

就像对有所隐瞒的我降下惩罚一样,我在昨天晚上的学校被警卫捉到。这是报应。存在虚假的时光,总有一天会崩溃。但其中的感情并非虚假。虽然我感到寂寞和心痛,奇妙的是并不觉得后悔。作为银存在的这段时光,让我无可救药地沉浸其中。

但是我还是感到有些后悔,一想到他得知真相后的心情,一想到我伤害了他,无以言喻的苦涩就从心底涌出。所以在最后我向他道歉,还说出了作为吉田来不及说出口的道谢后,离开了学校。

骗了你,对不起,我在面包车里轻轻呢喃,希望能向远方的他传达。

新搬来的地方依然是个偏僻的小镇,母亲的表哥住在这里。本来在新家建成之前,不得不暂时打扰表舅一家。但碰巧表舅家旁边有一户人家将要搬走,幸运地以低廉的价格买下房子后,我们一家三口开始了新生活。

“早上好,双菊。”

早上母亲站在厨房兼客厅向我打招呼。我揉着眼睛回应道“早上好”。

自从搬来后,父亲和母亲都换了工作。虽然父母还有点积蓄,但不能坐吃山空。父亲找到了一份运输公司的会计的工作。说着“索性悠闲一阵”的母亲,也在两周前开始在附近的面包店工作。现在父母每天都会在晚饭前回家,然后三人一起吃晚饭。

“睡得还好吗?”

母亲在坐在桌前的我面前放下早餐。是煎太阳蛋和培根。护士的母亲以前虽然很少做饭,但也会做简单的料理。而且自从在面包店工作后,甚至对烤面包有了兴趣。放下橙汁后,母亲在对面坐下。

“嗯,睡得很好。”

我拿起刀叉回答。自从搬来后,我再也没有留宿学校过。母亲笑了笑。不久后父亲也出现在客厅里,一家三口的用餐景象让人欣慰。

来到学校后我坐在位子上,偶尔有人会和我打招呼。我是趁第三学期开始的同时转学进来的,转学来已经超过半个月了。

转来这里后,父亲向学校提出说明,我得到学校的正式允许,被减免了烹饪课。心理创伤和身体残障一样,但由于无法目视,很难得到周围的认同。再加上转学生的身份,至今我仍处于被新的同班同学围观的立场。但我并不像以前那样觉得难受。

我抬了抬脸上的眼镜。因为小学时戴眼镜受欺负,怕重蹈覆辙的我在以前的班级里是不戴眼镜的,只有在晚上和他相处时才会戴上眼镜。当时连我自己也没想到会把眼镜用在变装上。但转来这里后我再也没有取下眼镜。因为我不想再故意迎合别人。

就算交不到朋友也无所谓,我已经有了和他之间的回忆。来到这里后,不知为何有了这种想法。以前那么渴望朋友的心情已经消失无踪。一想到当初他是否也是这样的心情,就忍不住露出微笑。

我是天生的自然卷。本来想留长的话或许会好一点,没想到依然如奇怪的树枝般扭曲。若是扎成马尾的话看起来十分沉重,于是一直只能任由一头长发披散在身后。久而久之这给了我一种亲切感,就算没有人理睬我,我也不觉得孤单。而且到了冬天还很保暖。

“吉田同学,”

这时坐在前面的女生转过来把一张纸放到我桌上,是社团申请表,“要不要加入看看?”

我战战兢兢地问道,

“是强制性的吗?”

“不哦,就算回家社也ok!”

我收下申请表。虽然知道这个学校也有天文社,但说到要不要加入却让我犹豫。比起陌生的天文社,我更怀念曾经三人一只的不回家社。

放学后我早早回家。父母都还未回来,我回到自己房间打开电脑。这是父母新买给我的。

我播放了神秘园的song from a secret garden。顿时空灵恬静的音乐声从音响中流泻而出。我边听着曲子边回忆起红演奏的小提琴。

当初除了我们两人外,还有一个人一直留在晚上的学校里。那个人是乐器社的红。我把自己、他还有红戏称为不回家社。虽然我知道红比我更早就开始留在学校里,但是不回家社的头号成员当然是我。

虽然自嘲为不回家社,但我偶尔也是会回家的。概率大概三天一次。父母了解我的情况,就算我没回家也不会责怪我。但十一月底的一天父亲生日,一放学我就急匆匆地回去了,连个招呼都没能和他打。

他每天都会留在教室里等我。虽然我也经常在学校过夜,但也有早早离开的时候。每当这时都无法通知他,让他白白等我。

一想到他在漆黑教室里的身影就觉得过意不去,但作为吉田连话都没和他说过。要是等所有人都离开后再作为银和他说话,时间又太晚了。第二天见他的时候忐忑不安。但他一点都没生气,一如既往地迎接我。因为气氛太过自然,结果我也没说抱歉。

“3班的红吗?”

但这时我惊讶地发现,他在昨天晚上和不回家社的二号成员红相遇了。

听着屋顶传来的琴声,我心里有数。红应该是被从晚上社团教室的练习中赶出来了。乐器社即将在下周进行公演,一年级的红出于临时变故被选上。红的技术无可挑剔,却无法和学长们配合。没猜错的话,昨天他被琴声吸引后跑去屋顶了。

是我失约在先,但二号成员和三号成员在我不知道的时候碰面,还是让我有种被撇下的感觉。本来他的朋友只有我。他却抛下我去听红的演奏,让我既失落又羡慕。我压下乱乱的心情偷笑说,

“感情真好呢,成为朋友了?喜欢上红了吗?”

“怎么可能,只是他那样明目张胆地在屋顶拉琴会给人添麻烦吧?我才不想引起学校注意。”

他别过脸说。要是红擅自晚上在屋顶拉琴,牵连不回家社被学校发现就糟了。不过在我看来,他十分在意红。男生真狡猾啊,我这么觉得。

红天天在屋顶拉琴。多了红的琴声,不回家社的夜晚变得更加色彩缤纷。晚上他望向窗外的次数明显变多了。我常常看着他的侧脸。

我们边听着红的琴声边讨论红的事。最初我们误以为红辈分低被学长找茬才被赶出教室,但当知道原因出在红身上后,他嘴上说着“谁会去接这种麻烦事啊。再说我们又不是朋友”,但在隔天晚上又跑去屋顶说服红。他不只想要红回去社团,更多是为红着想。

“呜嗯…”

看着他离去的身影,躲在教室门外的我发出低哼。要是和我在一起,他就不会留下我独自离开。所以这天我没有进去教室见他。

我和他交换般进入教室,坐在他的位子上。一片漆黑的窗外传来小提琴的美妙旋律。我的脑海里浮现在屋顶上听红拉琴的他的身影,心里十分羡慕。真好啊!我也想加入他们,想和他一起听红拉琴!

但我无法跑去屋顶。我知道他没有把我的事情告诉红。或者说他为红行动的同时,也在为了我行动。为了我的事不暴露,才想方设法帮助红。我不能辜负他的苦心,随便在红面前现身。

红回去社团教室后,晚上的学校又恢复了平静。我们望着窗外喃喃“真寂寞啊”,听不见小提琴演奏是很可惜,但我也为能独占他觉得庆幸。

我没有在晚上的学校和红见过面,但出乎意料地在早上作为吉田和红认识了。

之后我在早上的学校发现一只黑猫。虽然知道留宿学校的我不可能照顾,但还是将黑猫抱起。黑猫的眼睛是和星空一样闪闪发光的银色。

向他求助后,他决定将黑猫养在学校里。当时我非常吃惊,但这不失为一个好办法。我把黑猫命名为阿尔法。阿尔法成为了不回家社的四号成员。

为了照顾阿尔法,中午他、我还有红都在屋顶集合,我和他一起听红拉琴。

“想听什么都可以点哦,反正是免费的。”

“那,邻家的龙猫。”

以前的愿望实现了。简直好像幸运降临了一般。我怀抱着巨大的幸福,恨不得告诉身边的他,‘现在不回家社到齐了哦!’

本来我打算在寒假把阿尔法带回家。虽然晚上不能再留在学校里,但只要有阿尔法的陪伴,就能随时想起不回家社的事,感觉就无所畏惧。就算是现在,只要想起不回家社的事,心头就一阵温暖。

三月我向他寄出了一封信。几经犹豫后,在一个寒冷的早晨我将信投入了当地的信箱。为他会不会回信忐忑不安了一个星期后,我收到了回信。

非常在意信的内容,但又有一丝恐惧。最终我手指颤抖地打开了信封。我的手指在雪白的信纸上划过,作为男生来说他的字非常纤细。

信里提到了阿尔法的近况。例如因为表妹给阿尔法增加了饭量,阿尔法稍稍变胖的事;晚上阿尔法被表妹抱去一起睡,结果挨骂了的事。我不禁泛起苦笑,看着他写的生涩又令人怀念的文章。信里接着写了‘对不起’,想不出他道歉的理由,我不由得困惑。必须道歉的是我才对,但我也为他没生气而感到安心。

信的最后写道,

‘我加入了天文社。’

咦咦咦咦咦?!我将信纸猛地拿到眼前,因为太过难以置信,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以后会学习星星和宇宙的事。社长给了我一本关于天文学基础的书,但现在还只读到大爆炸理论。’

我用眼睛追着信纸上的字迹。虽然和我在一起时会附和,但他并不像对星星很有兴趣。为什么?犹豫不决了一会后我下了决心,匆忙提笔回信。再次得到的回信里,他平淡无奇地写道,

‘只是想了解看看。’

“嗯~”

我转着笔发出呻吟。虽然好像是真的,但又好像在敷衍我。天文社的社长是个非常温柔的学姐,我很喜欢她,但一想到两人在天文社里亲密交流的景象,胸口就好像有只小虫爬过。怎么会这样?

最后我没有再提到这件事,反而像是掩饰般在写给他的回信里东拉西扯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后,赶紧把信折起来塞进信封。

我们开始通信的一个半月后,我有了新手机。拿到手机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输入岛本的号码。因为当初离开小镇时非常匆忙,我是在电话里和岛本告别的。之后也经常用家里的电话联系。

最初和岛本告别时我把我们的事告诉了岛本,把他的事说出来让我犹豫,但不想再对岛本有所隐瞒。岛本好像生气般沉默了一会后别扭地说,

“我根本就没资格生气。但你这样就好吗?只是和他告个别就算了结了吗?”

当时我一心觉得无法得到他的原谅,只能沉默不语。之后岛本有时会若无其事地告诉我他的近况,能够得知他的日常点滴让我既开心又苦涩。在知道我寄了信后,岛本开始毫无顾忌地和我讨论他的事。

这天我用手机和岛本通话,聊到一半的时候,手机里传出岛本不屑的声音,

“蠢死了,现在这时代竟然还通信联络?为什么不告诉他号码呀?你们是想当笔友啊?”

我不自觉地露出苦笑。因为他家里的情况有些复杂,而且他也没有手机。要是打到家里会给他添麻烦,况且我也没有勇气。综上所述,我没有告诉他有了手机的事。话说他也不问我…

听岛本说他曾打听我的事,让我觉得有些吃惊。他几乎没有在信里询问关于我的事,就跟以前一样。虽然他有回信给我,但临走时他什么都没说…不,我没奢望他会挽留我,毕竟是我不好,但竟然连句再见也没对我说…我不能确定他已经原谅我了。

而且电话和写信不同,只是想象直接听见他的声音,我就紧张得手足无措。到时我肯定说不出话来,或许还会把电话挂断。因为以前在他面前我是银,事到如今我根本不知道该以何种面貌面对他。

现在我们的关系如同在迷雾中一般,再加上距离的关系,不禁让我止步不前。

“话说那家伙真是笨蛋!为什么没想到找我问你的号码?他明明去找老师问东问西,脑子进水了吧?”

岛本的嘴很毒,

“虽然我现在才说,但你转学后的一段时间,他看起来就像行尸走肉一样。你不也想和他联络才写信的嘛,我觉得你完全可以再主动一点。他没手机,又迟钝,所以才连这么简单的事都想不到。”

真的吗?我不禁心想。他还会时不时想起我吗?没有忘记我吗?他和我一样吗?因为忘不掉他,因为一直想起他,所以我才会写信。

想起听到他加入天文社后的心情,我不禁捂住胸口。岛本好像理所当然般说,

“诶,你喜欢他吧!”

我吃了一惊。岛本的话以飓风等级的风速吹过我的脑海,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听见的稀奇词汇,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会喜欢上谁。

我的大脑直接短路,但仍在大脑一角想他对我多半不是这种感情。现在不用说,以前也只是无法抛下我不管罢了。不论是对吉田还是银。对,应该像是对阿尔法那样的感情吧。只觉得胸口乱糟糟的,之后我转移了话题,岛本好像拿我没办法般叹了口气。

时光飞逝,和他之间的通信持续到了大学。结果我没有把手机号告诉他,当然也没有见面。最近经常想起岛本的话,‘你们是想当笔友吗?’不禁思考起我们的关系,我们之间或许真的只能如此称呼。

走出大学校舍,我抬起头。早上还下着蒙蒙细雨的天空如今已经放晴,看来不需要打伞了。

我考上了离家有点远的国立大学。当初在讨论要上哪所大学时父母对我说可以选择天文系。但鉴于经济和距离等原因,我放弃了天文系,转而选择了物理系。不过我在大学里加入了一个天文摄影的社团。

在接触天文知识的过程中,我对拍下星空的照片产生了兴趣。我开始学着拍下星座或是月球的照片。现在脖子上也挂着一台单反相机。

只因为我有相机,今天虽然没有社团的活动,但被同系的一个叫相泽的女生拜托去戏剧社拍摄排练照。戏剧社即将进行公演,因为是一群人玩票性质的社团,所以并没有非常专业的职务划分,有时还会到处找人帮忙。因为没有拍摄过舞台,最初我拒绝说,

“我可以把相机借你。”

“不行啦,我对精密仪器没辙,弄坏就糟啦!”

相泽摆着手说。结果我只能恶补舞台拍摄的知识,今天临阵磨枪上场。虽然拍摄星空时也要切换到手动模式,但面对聚光灯造成的亮度反差,必须调节曝光参数。而且因为事先并不知道剧情,抓拍的时机也让我大伤脑筋。最后拍下了几十张质量参差不齐的照片。

明明说好只此一次,但在社长的劝说下,变成公演时的剧照也由我来拍。

我并不讨厌舞台拍摄,但剧照和排练照不同,还会用来宣传和用作赠品。担心会不会搞砸,我一再婉拒。但社长看着我干脆地说,

“就算搞砸了,只要说成是艺术就行了。”

最后我无法拒绝下去,只能点头答应下来。为了在正式上场前做好准备,我得到了随时参观舞台排练的允许,也拿到了剧本。望着天空的我想相机不会被淋湿真是太好了,微微松了口气。

“吉田。”

听见远处传来喊声,我转过头。昏暗的走廊上出现一个人影,是戏剧社的成员风里。他走到我身边向我露出笑容,“你要回去了吗?”

“不是,我等一下还有课。”

因为下午还有课,我准备先去吃个午饭。风里“这样啊?”地回应,接着道谢说,

“今天真是谢谢你了,我们的社团太过随意,要是没给你添麻烦就好了。”

“不会。”

我摇摇头说。戏剧社的社长是个非常随心所欲的人,而且最重要的是只要她一旦坚定想法,很少有人能说服她。但我并不讨厌她这一点。

社长兼任导演和编剧,风里负责布景和道具,相泽是化妆助理。另外还有一个造型师,一个灯光师。七个演员,其中两个是外援。这就是戏剧社的固定班底。预定演出时还会再找像我一样帮忙的人。

在看了戏剧社的排练后,我发现其实这是个非常团结的社团。社长虽然经常发号施令,但其孩子气的一面不会引起他人反感。一旦她说出了什么,其他社员都会‘哎呀哎呀,又来了’地表示接受。

社团里还有像风里一样比较正经的人,时不时地握住社长的缰绳。使情况不至于暴走。

在这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时不时地交流讨论。比如这次的剧本是典型的西方幻想类题材。其中有一个两军人马大动干戈的场景,但由于演员人数和舞台大小等限制,经由灯光师和负责布景的风里讨论后,只以变换的灯光和后台音效表现。

其乐融融的氛围让我心生向往,我已经很久没有融入团体了。因为天文摄影多是单独作业,每个人都专注于自己的宇宙中,很少像戏剧社这样吵吵闹闹地交流。每张照片都是自己一个人拍出来的。

接着两人站着聊了一会后,风里说着“随时欢迎你来参观”转身离开了。看来他是特意跑来向我道歉的,我在心里猜想到。之后我和天文摄影社打好招呼,开始在课余和社团空闲时间跑戏剧社。

在戏剧社里,我询问社员们表演时的想法。因为对于拍摄来说灯光是最主要的关键,我还跟在灯光师身边了解其作业并一一作记录。

舞台灯光五颜六色,在复杂的灯光条件下,相机无法获得准确的白平衡。有些照片只能在后期进行加工,我征求社长意见对排练照的色偏进行矫正。

晕头转向地回到家后,收到了他的来信。我不禁喜出望外地跑进房间。

我们以半个月一封的频率通信,知道今天有信会来,我特意从大学回家,平时我是住宿舍的。打开信封后,眼前出现一如既往的字迹。

在近三年的通信时光里,我和他都逐渐成长,但读着眼前的信时,就会产生自己还是高中生的错觉。他的语气丝毫未变,脑海里浮现的,依然是那个在晚上的学校陪在我身边的他。

从至今的通信中我得知他考上了远离小镇的国立大学,和我一样选择了物理系。自从考上大学后,他就从姑母家搬了出来,在大学附近租了一间公寓独自生活。然后为了房租和生活费开始打工。

虽然我没有特意询问过,不过他好像和家里不太融洽,所以当初才会留在学校里的吧。

‘公寓里不能养宠物,表妹又死活不肯让我带走阿尔法,结果只能把它留在姑母家。’

有一次他在信里这么写道。知道他把阿尔法留在了小镇后连我都觉得有点寂寞。

他在大学里依然加入了天文社,比起以前增长了许多星星的知识。有时候还能和我在信里讨论一番。但我至今想不通他突然开始钻研天文的理由。我会选择物理系是因为和天文学密不可分,难道他也是吗?好几次想要询问,但又停下笔。他多半又会说,‘只是想要了解看看。’我又不想他觉得我烦人。

于是我改为把发生在周围的事写下来,像他一样汇报。两人间更像是报告近况。虽然我不写的东西他就不会问,但是他好几次在信的最后问道,

‘你还好吗?’

平淡无奇却真诚的关切让我开心,所以我每次都回答他,‘我很好哦!’

这次的信上写道,

‘东京某个学校要召开天体物理学的讲座,我准备去听,你要不要也来?’

“什么!”

我忍不住在自己的房间里大喊出声。有天文系的学校并不多,能听到讲座一定能学到很多东西,这是非常珍贵的机会。但比起这个,这是他第一次邀请我,我激动得不能自己。

约会么?不,等等等等,那不可能,我们之间不是那种关系,但是…我兴奋地跳到床上,能见面了!这是时隔三年的见面!

其实如果想见面的话,我随时可以去见他。虽然当初离别的时候觉得再也见不到了,但经过三年我猛然得知,我们之间不过是地图上的一丁点距离。成为了大学生后,这点距离我完全可以独自跨过。

但是除了距离之外,更多原因是我害怕见他。我不知道他对我是怎么想的,更害怕他讨厌我。重新冷静下来坐回书桌前,我再次看着信。

经过三年的通信,他提出了见面。这是否代表那段珍贵的时光又会回来了呢?不过就算是这样,我又如何呢?说实话我想见他,但我不知道该以吉田的面貌还是银的面貌出现在他的面前。我被内心的纠葛笼罩,再次缩回床上,结果这天并没有回信。

迷茫了三天后,这天戏剧社的排练结束,我也被一起拉去参加聚会。

“干杯!”

老旧的居酒屋里,十几个人手持啤酒发出磅!的碰杯声。虽然其中几人还未满二十岁,不过当然没有人点破。我拿着橙汁,坐在桌子的角落里。周围的人各自讨论着演出的事,其中有很多专业话题。要是在戏剧社里,我应该会侧耳倾听,但一旦换了个场所,就产生一种格格不入感。我好像会打扰到别人般默默坐着。

“喂,你不是吉田吗?”

这时前方传来声音,我往上抬头。另一群客人站在过道上,其中一人对着我说。

对方站在背光处,好不容易看清他的脸后,我疑惑地歪了歪头。我并不认识他。

“这不是坂上嘛!你们也来啦!”

戏剧社里的一人向对方招呼,看来是一个大学的人。但大学里的同学太多,我实在想不起来。相泽坐到我身边问道,“你认识坂上吗?”

“是一个小学的,对吧?”

代替难以回答的我,坂上回答道。而且之后还像征求意见般看向我。思考停止了一拍后,不敢置信的我重新看向坂上的脸。

“你不会已经忘了我吧?”

记忆从脑海深处浮现。想回答说不记得,或者说根本不想记起来。眼镜、祖母的遗像、花瓶的碎片、男生青白的面容,这些画面一一从我脑中掠过,宛如漩涡般不停旋转。坂上的脸孔与以前逐渐重叠。

‘一把年纪的老太婆,死了也是没办法吧?’

居酒屋里的声音全部消失了,我想起来了,我曾差点刺伤眼前这个人。

第二天坂上作为外援来到戏剧社。当看到站在风里身边的他时,我简直像见到幽灵一般。为什么这个人会在这里?风里向大家介绍道,

“这是经济系的坂上,这次来戏剧社帮忙。虽然不是作为演员,不过他很能干哦。”

我简直难以置信。沉浸在掌声中的坂上一瞬往我的方向看来,我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只能看回去。因为不想面对坂上,一瞬间我甚至想辞退剧照这件事离开戏剧社,但这样绝对会给戏剧社添麻烦。

想着怎么办的时候,因为想把坂上从意识里消除,我比平时更集中在拍摄的钻研上。

我试图忘记坂上。虽然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而且当初可以说是想要动手的我不好,但说实话我也确实无法原谅男生们的所作所为,甚至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讨厌男生。所以现在根本不想见到坂上。

他会把以前的事告诉别人吗?我这样想到。‘吉田以前差点刺伤我呢!’我能想象出他边嬉笑边散布这种话的景象,以前的他很可能这么做。如此一来,或许我就不能再像现在这样待在这里了。

想说就去说吧,我淡然地想。如今的我已经不会为这种程度的事情动摇。

舞台上身穿蔷薇色晚礼服的女生正读着台词,她是这次的女主角,叫山野铃子。头发是咖啡色的披肩卷发,比我矮半个头。聚光灯打在她身上后,她的表情熠熠生辉。我在脑海里不断想象该如何将她的身影保留下来,是拍全景还是特写?站在哪里拍比较好?

“你现在在学摄影?”

突然身旁传来声音,吓了一跳的我回过头,坂上看着我的相机说,“上次看到你时还以为看错了呢,我们都多久没见了?”

“…七年。”

虽然根本不想回答他,但包含着赶跑他的意思,我十分冷淡地回答道。

“你以前总是一个人看书呢,没想到现在也和别人混得不错嘛。那时候也这样不就好了?”

这关你什么事?我没有回答,将视线转回舞台上。坂上“切”地嘟囔,

“搞什么啊,怎么还和以前一样,真无趣。”

我当没听见。过了一会,坂上离开了。但在我准备回去的时候,他又出现说,

“把邮件地址告诉我。”

“…为什么?”

坂上皱着眉头说,

“我们现在都为了戏剧社帮忙,方便联络啊。干嘛?不想告诉我啊?”

我不想和你联络,但说出来也是找麻烦。懒得反驳的我取出手机和坂上交换了邮件地址,却没有在新登录的地址上录入坂上的名字,反正也不会有使用的机会,我看着屏幕中一连串的数字想。

在坂上作为外援加入了戏剧社后,跑戏剧社对我来说变成了一个烦恼。有一次我收到了坂上的邮件,但看后就丢在一边没管。结果第二天就被坂上责备道,“你无视了我的邮件吧?”不想回他邮件,但不回的话一定会在戏剧社碰面,然后被责备。

好在他之后没再发来邮件,不过光是想到他在戏剧社,就已经造成巨大的压力。

耳边传来icon for hire的the grey。一天社长突然向所有人要求,

“一句就可以,对着周围随便哪个人说一句‘你真可爱’。每个人都要说。即日起立刻执行。这是社长…嗯…不是命令,是请求,或者说是实验。”

社长在桌子上用手托腮说,

“人心是很单纯的东西,轻易就会起反应。我想看看这句话会造成什么样的效果。这会成为下次剧本的灵感来源,所以你们都要帮忙。”

“能回家说吗?”

“不能钻空子哦,请在戏剧社里说。”

所有人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社长的心血来潮也不是新鲜事了。不过也有人说,社长只是听了icon for hire的歌受到刺激而已。

icon for hire是美国的女声摇滚乐团,一直走流行路线。至今出过两张专辑。

我对音乐没有特别的喜好,除了神秘园外,不论国内还是国外的都会听。经过这件事后,我去找了icon for hire的歌来听。最近一直在听这首the grey。激烈的女声从耳机里不断流泻而出。

in your deepest pain

in your weakest hour

in your darkest night

you are lovely(你真可爱)

因为被相泽拜托去取舞台相关道具,捧着纸箱的我路过后台时,听见自己的名字混进音乐声中,不禁停下脚步。从昏暗的过道旁传来说话声。因为这里可以偷偷吸烟,所以经常有男生聚在一起聊天。

“你不是在和吉田交往吗?少瞒了,谁都看得出你是冲她来的。”

一瞬的惊讶过后,我准备偷偷走开。虽然被议论的是我,但偷听别人说话不太好。而且我也不怎么感兴趣。戏剧社的八卦数不胜数。

“没有啦。”

但这时坂上的声音响起,他的声音里夹杂着吞云吐雾的声音。

“不是,我是说真的,她真的一点都不可爱。以前就是一副书呆子的样子,谁知道过了那么久结果完全没变。我其实比较喜欢山野呢…”

我若无其事地抱着纸箱离开原地。回到相泽那里将东西交给她后,相泽看着我的脸说,“怎么了?表情好恐怖?”戏剧社叫吉田的应该只有我一个,所以我确定是在说我。我挤出微笑回答,“没事。”

以前的记忆复苏了,被叫做书呆子的日子一直在脑海里打转,让我不禁怒火中烧。完全没变怎么了,坂上才是完全没变不是吗?又粗鲁又没神经又口无遮拦,是我最讨厌的男生。

一想到竟然被误会了就觉得耻辱。我们是小学同学的事已经在戏剧社传开了,而且坂上没有把以前的事说出来。所以周围误以为我们关系很好。虽然不过是流言而已,如果是真的,我会狠狠地甩掉他。

但现实却是刚才那副样子,所以让我更加不甘心,那是我要说的话。

这天准备回去的时候,戏剧社突然掀起了波澜。山野和风里站在人群中。风里手中拿着一件蔷薇色晚礼服。没记错的话那是山野这次的演出服。但现在风里手中的衣服被划开了两道明显的口子。

“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风里严肃地向社长说,“虽然尽可能地注意了,但最近人流量比较大,不能做到彻底预防,现在开始修补需要时间。而且这样下去太危险了。”

山野低着头,脸色显得苍白。我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看着莫名的我,相泽表情认真地解释“山野的衣服已经第三次被划破了”。

“第一次的时候只被剪开了一个小口子,考虑到或许是不小心造成的,大家都没有放在心上。第二次山野换下来的私服被剪断了吊带,这时大家才开始觉得不对劲。排练时后台的休息室应该没有人在,也没有人看顾衣服。多半是有人溜进休息室剪断的。”

我理解地点点头。演出服多是借来或自行缝制。戏剧社没有专门的服装员,演出服是由造型师和风里负责调配和发放。但其他人也有机会接触。

戏剧社的人手本来就不够。帮忙的人不少,但这反而让事态更模糊不清。再怎么注意进出的人也无济于事。况且大家都是好心来帮忙的,随便怀疑势必引起不快,不能把事情搞大。

但当然不能对危险视而不见。到了今天的第三次,已经无法蒙混过去,这是恶意骚扰。虽然现在补救还来得及,但不能保证没有第四次。而且对方明显是冲山野来的,下次出事的或许就不是衣服了。

以前两次的时候似乎采取了随时锁门、尽量不落单之类的对策。不过无法解决问题。

“你有什么头绪吗?”

社长轻声向山野问道。山野睫毛很长的眼睛紧紧闭着,拼命摇着低下的头。结果这天只能这么不了了之,衣服由风里带回去修补。

第二天传出了山野希望辞退女主角一职的消息。虽然不是不能理解山野害怕的心情,但在演出将近的现在,势必对这次演出造成重大打击。

戏剧社除了山野外,还有其他女社员。但临时换角不仅关乎背台词,本来为山野准备的演出服、发型、妆容,所有一切都必须重新配置。

而且也不是和我无关。本来我是以山野为对象想象着拍摄的景别,就算是相同的场景,不同的人来演绎就会有不同的效果,何况舞美、灯光、剧本都有改变的可能,为此必须重新观察舞台。排练照自不用说,这些天来一直在戏剧社参观的努力都报废了。

先是坂上的事,现在还发生了戏剧社的事。真是祸不单行,我不禁想。但之后又发生了一件让我把这些事完全抛在脑后的事。

“没有了…”

信不见了。我拼命翻找着斜挎包里的东西,但就是找不到本来夹在书本之中的信。

为了可以随时回信,从寄来那天开始我就一直把信带在身上。但不知道如何回信,一直拖延着。这是我第一次这么久还没有回信给他。

难道丢了吗,感觉快哭出来了,我赶忙回想今天跑了哪些地方。教室、宿舍、天文摄影社、戏剧社。我接连回到这些地方寻找,但还是一无所获。从戏剧社出来的时候只觉得天都塌下来了。

虽然不过是一封信而已,但他的信很特别,我一封都舍不得丢掉,每封都会反复阅读,每次读完都会收藏在书桌里。三年来,他的信已经塞满了整个抽屉。这是我和他之间唯一的联系。我很懦弱,无法告诉他手机号,只能采取这种逃避方法。

信会丢失,也是我犹豫不决的结果。犹豫着要不要去见他,要怎么见他。我在心底不断懊悔。要是找不回来的话,我也没脸去见他了。

“喂,你怎么了?”

身后戏剧社的门被从内打开,坂上探出身子问。我无视他,拼命思考还有哪里没去找过。对了,今天还去过大学附近的便利店。

下一刻我奔跑起来,冲出校门。大学周围没有什么建筑物,斜坡下有一条小河经过。河水在阳光照射下显得水波粼粼。我先是跑去了三分钟路程的便利店,但在询问店员之后被告知没有捡到过信。

从便利店出来后,我在路经的小路上不断徘徊,还跑下斜坡在杂草丛里到处摸索。衣服被泥土弄脏,脸上留下了汗水。手指也被割破了。

“喂!你在干什么!”

突然一股强大的力道把我从地上拉起,回过头的我看见坂上皱着眉头看着我。我大喘一口气,恍神地看着他。“你是在找什么吗?”

“…没了。”

嘴唇不自觉地动起来。

“什么?”

“信,没有了!”

已经无法顾忌对象,我冲坂上大叫。坂上睁大眼睛,黑色的眼瞳中映出我狼狈不堪的样子。我看见我的头发黏着脸颊,像是快要哭出来的脸。坂上张嘴想说什么,但一瞬间又闭上嘴。之后又说,

“我帮你找。”

我和坂上分头在小河旁的杂草丛里搜索着。过了大概一小时依然没找到,就在我打算再回学校找一次的时候,白色的信封映入我的眼帘。找到了…!喘气的我喜不自禁地连忙伸出手,同时吹起一阵风。

“等、等一下!”

我大喊着。信封乘风而起,飞向小河的方向。我就像追着空中的小鸟般伸长手臂奔跑着,毫不在意地踩进河里。信掉落在河的正中央。我趟水前进,就在膝盖也要被淹没时,又被坂上从身后一把拉住手臂。

“!快停下!你想死吗?”

“放开我!这样会被冲走的!”

眼看着信越离越远,我挣扎着想甩开坂上。

“很危险啊!要是溺水了怎么办?不过是一封信而已,算了吧!”

“不要!”

“你给我冷静下来!”

坂上看着我的眼睛怒吼。两人间的距离近到足以感受到对方的呼吸,从坂上身上传来汗水的气味。河水在两人脚下缓缓流过。

一瞬间我闭上嘴,只是定定地看着坂上的眼睛。丢了信的自责围绕我的内心,冷静下来后才意识到刚才的行为有多危险。连游泳都不会,竟然妄想去渡河。察觉到是自己不好,我无言地低下头。这时看到坂上的嘴唇好像生气又好像难受般抿起。

将我留在原地,坂上小心地往河中央走去。我吃了一惊。信已经被冲远了,坂上的胸口被渐渐淹没,我担忧地握紧拳头。最终坂上伸长手臂捞起信,在拿着信返回岸上时,衣服已经全湿透了。坂上呼地吐了口气,将信递到六神无主的我面前。

“拿去。”

我颤抖着接过信,信封上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但除此之外没有破损。我当场跪坐下来。坂上背对我走了出去,他的背影重叠在夕阳中。太阳快落山了。我紧紧抓着信,体味着失而复得的喜悦。

“谢谢你。”

口中自然而然地蹦出道谢。坂上似乎一下子停下了脚步,但却没有回头。

这天回家后,我立刻动笔回信。要是我不这么踌躇,信就不会丢失。而且再踌躇下去,下次或许就再也找不回来了。他向我伸出的手,必须伸手抓住,我在心中决意。于是在信中回复道,

‘我要去,’

并在信的最后写道,‘期待与你见面。’

回信在一星期后寄来了,信上写着学校的地址、讲座的开设时间地点等具体情况。连学校周围的交通路线都写得清清楚楚。虽然我自己也调查了,但一想到他特地为了我写下了这些,我就觉得开心。

我没有去过东京,所以上网查询了去往这次开设讲座的学校的路线。从我这里去,必须多次换乘,大概需要三个多小时的时间。从他那里到东京稍微近一点。讲座在十天后召开,信上写道,

‘上午十点,在学校附近的雕像旁见面怎么样?’

我再次回信道,‘好的。’将信寄出去的时候,满心都是能与他相见的高涨感。就连本来的种种担忧,现在想来都觉得只是小问题。

自从发生了信的事情后,我有点难以面对坂上。虽然他帮了我,但我无法把以前的事一笔勾销。不过一旦见面还是觉得有点尴尬。在各种复杂的感情交错作用下,我开始尽可能地躲避他。

话虽如此,只要去戏剧社,总是能看见他。我只能装得和以前一样。我们像平时一样不怎么交谈。他没有任何改变,我倒反而无法无视他了。戏剧社本来预定在一周后举行公演,但发生了山野的事后,能感觉到整个戏剧社里弥漫着一股低迷的气氛。

之后又发生了一次衣服被割破的事。山野还没有确定退下女主角之位,但抓不到恶意骚扰的人,考虑到山野的心情也实在无法挽留她。

“要是真换角的话,或许得推迟公演了。”

相泽叹了口气,整理着化妆箱。或许过两天社长就会决定是否换角。到时一定会引起不小的混乱。帮不上忙的无力感让我坐立不安。

换角前的混乱已经扩散,台上的每个人都有点心神不宁,站在舞台下的我放下相机。要是真的换角了,就算拍下来也没有意义。

比起同台的演员,女主角换人对幕后的人来说更加致命。因为包括我在内,所有的幕后人员都是为了演员而存在的。但如果是演员的话,就算女主角会换人,自身的角色也不会改变。

看了看周围,很多人沉默地驻足台下。如果换角的话之前的一切努力都浪费了,到时周围一定忙得头晕眼花。但还没确定前,反而让周围变得无法行动,无所事事。大家都心浮气躁地想‘要换索性快点!’。

或许是感受到大家的不耐烦,舞台上的山野好几次读错台词。虽然不是她的错,但她难免被众人牵连。透过相机只能看见她不自然的表情。

这天受相泽之托,我到昏暗的后台寻找舞台道具。这里到处堆放着木材、纸箱子和不知道有什么用的东西。虽然站在台下时看起来像真的一样,但舞台上绝大多数的东西都是纸糊的。我向一个被堆在高处的纸箱伸出手,但因身高不够拿不到。

“唔…”

这时身后伸出一双手臂,轻而易举地取下纸箱。回过头的我看见坂上站在身后。虽然看不清坂上的表情,但能听见他不耐烦的声音,

“叫个人帮忙不就好了?”

我不想回答,其实相泽是叫我和坂上一起来的,但我直接忽略了这句话。

不想面对坂上,更不想找他帮忙,因为上次的事我已经欠了他人情。

上次他帮我到河里去捡信,我吓了一跳。在我的印象里,坂上还是和小学时一样,我曾经好几次被他捉弄和嘲笑。他不是那种会帮我的人。坂上改变了。但我无法承认这个事实,也无法对他改观。

虽然之前不由自主地道谢了,回过头来又觉得果然无法和坂上好好相处。或许是我太小气了,但祖母过世时的事还是让我耿耿于怀。

但‘被帮助过’的事实横在眼前,这让我在面对坂上时孕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尴尬感。不还他人情的话,我就没法抬头面对他。

而且被坂上看见那么狼狈的样子,也让我抬不起头来。在坂上眼里我根本不算女生。我还记得上次在后台被他说过‘不可爱’‘书呆子’之类的话,这次不知道又会被说成什么样子。虽然就算又会被在背后嘲笑也无所谓,但被不喜欢的人这么看扁让人更加不爽。

早知道这样,刚才应该多找个人一起来就好了。我后悔地低着头。虽然想尽快逃走,但现在的我无法无视坂上,只能抬手接过纸箱说,

“…谢谢你。”

“你在躲我吗?”

坂上却没有放手。声音宛如利箭般射来。我顿时更觉尴尬,想法完全被看穿了。就算在黑暗中,也能感受到低头俯视我的视线。因为低人一等,周围的空气格外让人刺痛。“什么啊,你讨厌我吗?”

是很讨厌,但说不出口。‘被帮助过’的事实变成重压压在心头,让我无计可施。看到我沉默不语,坂上非常刻意地哼了一声,

“我明明帮了你,你就是这种态度吗?你啊,还真是孤僻呢。从以前就这样,总是和大家反其道而行。而且你还记得吗?我可是差点被你给刺伤了啊。因为你之后再也没来学校或许不知道,但我可因为这件事不得不转学,吃了不小的苦头呢。”

第一次听说这种事,我抬头看向坂上。我从来没有思考过为什么升入国中后再也没有听说过坂上的事,为什么会在这里遇见坂上。

就算听见坂上的变故,我的心里也没有掀起任何波澜。当初找茬的是他。或许我的性格也是被戏弄的原因之一,但既然讨厌我,就不要接近我。是坂上把我逼到还手的地步,我不觉得亏欠他。

坂上只会嘲笑我,我们相互看不惯对方,无法相互理解。说再多也是浪费。而且就算认为坂上是自作自受,现在的我也无法说出口。

不过或许是因为我也有过转学经历,所以能体会其中的辛苦。我理解了一件事,坂上一定恨着我吧?坂上和我一样离开了小镇,但到头来我们又上了一样的大学。真讽刺,我想。黑暗中坂上的眼睛深处好像在发光似的,我既不惧怕也不憎恶,只是无言地看着他。

这时脚底产生了轻微的摇晃,吧嗒一声,堆在高处的东西掉了下来。一瞬过后,我回过神来。蹲在地上的坂上抓住我的手把我拉倒,

“别发呆了,是地震!”

混乱之中,纸箱从我手中滑落。等震动过去后,各种杂物散落一地。在这之中,我以被坂上扑倒的姿势倒在地上,两人的距离十分接近。我慢慢从坂上身下抽身而出,虽然只不过是非常小的震动,但在到处都是堆放物的环境下还是有点危险。

“痛死了,搞什么嘛。”

坐在地上的坂上甩甩头说。我看着一片狼藉的现场想,这下可有的收拾了。就在我们还来不及站起来的时候,两个脚步声接近了这里。

“真的能顺利吗?”

想必没有注意到我和坂上,黑暗中人影抱在一起。虽然看不出是谁,但其中一人的声音是山野。这时另一个人的声音响起,是风里。

“没问题的,没人会觉得奇怪。而且发生了这种事,社长也不能强行挽留你的。”

“但是大家都好像在生气。”

“没有这种事。”

我注视着人影。虽然知道不能偷听,但奇妙的对话引起我的注意,让我不禁屏息。现场笼罩着一股紧张感。风里的声音继续说,“因为受到骚扰才辞职的话,这样就不会有人怪你了。”

我吃了一惊,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说,一个猜想在我脑海里逐渐浮现。不会吧?耳边传来坂上的嘀咕,一语道破了我的猜测,

“什么啊,原来恶意骚扰是作戏?”

我不禁握紧拳头。虽然还在心底否认,但事实胜于雄辩。风里和山野要对衣服作手脚再简单不过了。一再发生的那些事竟然是他们自己一手导演的。看来山野想要辞职,却又不想受到指责。

不论山野为什么要辞职,换角一定会给公演带来影响。即使不是戏剧社的我,经过这些天的帮忙,也充分认识到戏剧社对公演的重视。山野他们比我更清楚这点,所以才会做出这种事。

或许山野也是迫于无奈才非辞职不可。但既然知道骚扰是假的,就不能熟视无睹。山野他们的行为毫无疑问是对其他人的辜负。

我抬手拿起挂在脖子上的相机,对准黑暗中的两人。因为舞台摄影一般不能开闪光灯,但在现在这种弱光环境下必须加强曝光量。闪光灯闪烁后,两人吃惊地分开。但照片已经被拍下了。

“谁在那里?”

风里向这边喊道。耳边传来坂上的叹息“你乱来前先打个招呼行不行”,我无视他站了起来。看见从角落里走出来的我们,风里一脸惊讶,“你们听到了吗?”

“刚才的是真的吗?”

我看着山野问。山野躲避般撇开头。风里好像要保护她般挡住了我的视线。

“拜托了,不要把这件事说出去。”

风里拼死请求着,“她是有苦衷的。”

就算有苦衷,也不能逃避指责。但事到如今受不受指责根本不是关键,要想办法让山野留下来。我不禁想,真的完全没办法了吗?

“那个所谓的苦衷是什么啊?虽然没什么,但事到如今要我们当没听到,对我们这群来帮忙的人来说,这也太没诚意了吧?”

面对坂上的讥讽,风里低下头。半晌后,他抬起头来看着我们说“能请你们不要说出去吗?”。

“公演那天,山野无法登台。她的母亲要做手术。”

手术…我低声喃喃。

“一个月前山野母亲因为昏倒被送往医院,被诊断出了肿瘤。为了将其切除,预定一周后进行手术。而手术时间与公演时间碰巧重合了。”

我咬住嘴唇,这样的话恐怕不行了。既然如此,早一刻也好只有快点换角了。

但风里他们不想事情曝光,如果照实说出来大家应该也会理解的,但这毕竟事关隐私。而且恐怕山野也不想承担换角后的风险。

但这种拖拖拉拉的情况不能再延续下去了,一定要立刻让山野退出公演才行。

“和社长谈谈,让她认同山野退出。”

我向山野他们说。现在只要社长下决定,马上就能让整个戏剧社认同换角。只和社长一人商量的话,也能不让这件事在整个戏剧社曝光。

“不行!”

但风里瞪着我苦涩地说,“要把我所做的卑鄙行径告诉纶子吗?我…我背叛了她!”

纶子是社长的名字。如果不把作假的事说出来,只是坦白山野母亲的情况,社长一定会谅解的。但也不能保证社长一定不会起疑。

在我看来风里和社长并非单纯同属一个社团的关系,他们间好像长年的朋友般亲密。但风里却为了帮助山野,暗地里弄破演出服,假装出骚扰事件,做出了背叛戏剧社的行为。恐怕在划开衣服的时候,他的内心也体会着如刀割般的痛苦吧。

暴露的话两人间的关系会随之毁灭,或许风里也不能再留在戏剧社了。

“那么,你还想做那种事吗?”

身后传来坂上的质问。风里的表情扭曲了。我从正面静静地注视着他。如果再度向演出服下手,风里一定会被自责击溃。

既然风里一再下手了,事到如今想逃避也为时已晚,他应该承担下责任。就算得不到原谅,坦白才是对社长的诚意。再拖延下去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戏剧社的风里应该比我更清楚才是。

“请去和社长开诚布公。”

面对坚持的我,风里叹了口气说,

“吉田你不过是个局外人,最好不要插手这件事,这是戏剧社的问题。”

“这是什么蠢话?”

身后传来坂上的声音。我默默思考着。风里说得没错,不是戏剧社的我或许连插手内部问题的资格都没有。但在戏剧社帮忙的这些天,对我来说非常满足。学到了很多东西,认识了很多人,就算是我,也期望着公演能够成功。我举起相机说,

“请告诉社长真相。不然我会把刚才拍下的照片交给社长,让社长知道一切。”

风里的表情好像揉成团的纸片般扭曲了。下一刻他向我伸出手臂,我来不及躲避,差点被抢走相机的时候,坂上挡在我身前,

“喂喂你脑子还正常吗?”

坂上抓住风里的肩膀,风里咬紧牙关露出一副恶狠狠的表情。我望着坂上的背影,为什么他要保护我呢?就在我张口结舌的时候,一个尖叫回荡在昏暗的空间,制止了一触即发的局势。

“够了!”

山野掩面叫道,“是我的错,是我不好,让你做出那种事!我会和社长说清楚…这样你也不用再做那种事了…已经…已经够了…”

“铃子…”

风里蹲在崩溃般哭倒在地的山野身边,扶着她的肩膀。我看着山野想,风里的态度一定也伤害了她,风里的自责就是在间接谴责她。风里一脸苦涩,良久之后死心般向我和坂上点点头。

戏剧社终于决定换角。当时我站在走廊角落默默看着风里向社长说出一切。听完风里的自白后,社长双手抱胸说,“我明白了。”

“也就是说比起我来,你更重视山野,却又暗地里觉得对不起我,所以向我低头赎罪。既想要保护山野,又想要我的原谅?”

“纶、纶子、那个…”

风里脸都绿了,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据我所知,平时的风里很会照顾人,是戏剧社的支柱。但现在的风里就好像小孩子一样。看着这个场景,就觉得社长和风里间的关系非常特别,让人心生羡慕。

我几近确信地想,即使知道了一切后,社长也会原谅风里吧。

“我有个条件。”

最终社长表示山野的事不会公开,但立刻会发布换角的消息。虽然风里因为自责想要退社,但少了风里,之后的难关会更难渡过。社长比我更清楚这点,所以要求风里不准退出戏剧社。

“别想要逃走哦?”

“…纶子,对不起。”

风里挤出颤抖的声音。社长苦笑道,

“为什么不早点和我说,你真是笨蛋啊。”

之后戏剧社开始了一场大战。代替山野的是一个短发女生,本来没有上场预定的她为了记台词,一直和台词本对峙。周围围着造型师和相泽,不停调整衣服的尺寸和妆。考虑到公演有可能推迟,戏剧社网站上发布了声明。不仅社内,那边也引起了反响。

我也被委派各种事情。确定公演会推迟后,能看见戏剧社的人带着拼死的表情跑在学校各处疏通。我则拿着告示贴在各处走廊的公示板上。

结果公演推迟了两天,但平安落幕。当天入场人数多于设想,于是临时增加了三十个座位,除此之外就没有引起混乱。

我混在昏暗的观众席中将一幕幕场景用相机拍摄下来。虽然对自己的技术抱有不安,但我依然想将眼前这鲜活的舞台尽我所能地保留下来。

从下方望着台上时,感觉舞台就好像另一个世界一样,这种感觉在今天更加强烈。不止是我,舞台下的人全都出神地看着演出,为剧情或喜或忧。简直像魔法一样,我一边想着一边为了不影响观众和演员,好像老鼠般在黑暗的观众席偷偷摸摸地移动。

公演落幕后,我和社长及戏剧社的其他人一起讨论,用电脑把相机里的几十张照片制成剧照,当场打印赠予想要的观众。

下午,戏剧社在大学操场办起了庆功宴。操场上被搭起了临时的舞台。我站在台下看着可以称为恶搞的致辞和即兴表演。每个人都在欢腾,因为经历一波三折,结束后的成就感才尤为强烈。

“喂,拿去。”

这时身后出现的坂上把一罐汽水递到我手里。因为一时来不及反应,我怔怔接下。坂上用自己手中的汽水和我碰杯,咔啦一声在我们之间回响。看着眼前咕噜咕噜饮下汽水的喉咙,我这才将汽水拿到胸前。

“你还真够乱来的…”

一口饮尽汽水的坂上呼了一口气,擦了擦嘴说,“和以前一样。”

他大概是说我拍下了风里和山野的照片的事吧?这次我不甘地反驳,

“你不也一样么…只知道说坏话。”

虽然嘴上这么说,却想起被坂上帮助的事。不论是信的时候还是差点被风里抢走相机的时候,坂上到底为什么要帮我呢?

“吉田你啊,从外表上看不出来,还真记仇啊。”

“…你不也记着我差点刺伤你的事么。”

“我不是恨你才记着的。”

坂上背对着这边,我看不见他的表情。舞台上有人准备放飞气球,好几束五颜六色的气球被扎在舞台上。周围人的表情都好像小孩子一样。

“…和我交往看看吗?”

不久后坂上的话语差点被人群声淹没。我以前想过如果真的如传闻一样,我会狠狠地甩掉坂上。但现实中却有一丝抱歉。

“对不起,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虽然三年没见,思念却未曾退却,我一天都不曾忘记过他。以后也一样。虽然不知道他对我的想法,但我终于确定了自己的内心。

我喜欢他,思念着他,和他一起渡过的时光即使到了现在依然照亮着我。就算无法再用黑暗遮掩,这次也一定要挺起胸膛去见他。

让我察觉到的就是坂上。坂上的一句话让我对他的感情整个豁然开朗。说到想要交往的人,我的脑海里不会浮现除他以外的身影。

坂上问‘交往看看吗’。我一直以为坂上恨着我,我们相看两生厌。但看来不是这样的。虽然我对坂上的感情依然不足以用好感形容,我应该无论如何都不会和他交往。不过要是没有坂上在,我也不会认识自己的心情。某种意义不明的苦涩在我的心头蔓延。

我不知道坂上为什么要提出交往,至今为止我们之间并没有任何愉快的记忆。但我想以后应该不会轻易忘记他,这种关系只能称作孽缘了吧。

“…没事,我只是问来作纪念。”

坂上嘟囔道。我从斜后方瞥向他,最终无言地任凭时间流逝。我们两人默默地站在舞台下,看着五颜六色的气球飞向空中。

因为公演推迟了,本来我还在为公演时间或许会和他的约定撞车而心惊胆颤。好在碰巧在前一天结束了。到了和他约定的那天,我早早地出门。经过长途跋涉后,总算到达了离目的地最近的车站。走出车站时,一瞬因眩目的阳光眯起眼睛。

前两天我又收到了他的来信。信上除了有关这次约定的事项外还写道,

‘红也会来哦。’

我看了一惊,不禁“咦?!”地大叫出声,还引来宿舍其他人的注目。

通过之前他信里的内容,我知道红考上了私立的音乐大学,也离开了小镇。如此一来当初的不回家社成员可说全部各奔东西了,一思及此不禁有点感伤。不过从他时不时会提起红的事看,两人应该一直保持着联系吧。还是老样子感情真好啊,我这么想到。

红在大学里加入了乐团,在其中拉小提琴。这次乐团碰巧在东京有活动。于是两人商量着碰头。原来如此,我看着信纸想。如果阿尔法也在的话,不回家社就集齐了。但果然不能把猫带来吧?

虽然缺了一角,但我从未有过不回家社能聚头的奢望,一种兴奋感从头顶传达到指尖。不能与他独处是很可惜,但红的加入又让我觉得很怀念。

于是当天我在回信中写道,‘期待和你们见面。’但就算立刻把信寄出去,他应该也无法在见面之前收到。我不禁憎恨起没交换手机的自己。

夹在人群里,我向约定的雕像走去。因为今天有点热,所以我把头发束成了马尾。他不会认不出我了吧?一抹不安涌上心头。毕竟三年没见了,和穿制服的高中时期不同,如今我穿着白T恤和背带牛仔裙,这可是我昨天苦心搭配的结果。出于习惯,胸前惯例挂着相机。要是他对我视而不见怎么办?

但这些不安都在发现他的瞬间不翼而飞了。高高耸立的雕像下站着很多人,但我一眼就认出了他和红的身影,不禁停下脚步。

他茫然地望着人群。是在搜寻我的身影吗?曾经的时光一口气在身体里复苏,电流般的麻痹感流向四肢百骸,让我动弹不得。

这时他向我看过来,几年间他的身高长高了,面容也更为成熟,但那双眼睛还是如孩子时那般倔强中带着一丝温柔。我的紧张在他的目光中融化。良久后,我按奈住内心的悸动,笑着叫出他的名字,

“紫苑。”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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