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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下午在外面聊完之后我就发现方森哥你状态不太对,排练的时候也有走神。虽然每次都很顺利但是不定地总会有一节抢半拍或者吞音。以前我老是犯这个错误被丢姐骂所以还挺敏感” 他放下刀叉,眼神里没有要闪躲的意思 “回去之后晚上我刷了下Rocker的论坛,发现前不久有人发过和你在咖啡店里的合影,之前东部那边特别火的几个音乐展主办名单上也有你的名字在上面。最近的展会日期是下周二,按理来说现在你应该没有闲到出现在这里的理由才对。”
“所以呢?”
“所以我就在想,也许这些和你昨天和我说的那个不能见的人有关,这问题比我想的要复杂的多,说不定也是方森哥你不再演出或者在圈子里出现的原因……”
“然后?这又关你什么事?”我冷冷地看着他
“你现在和我们一起演出,是我们团里的一员。依照丢姐那个完美主义的要求也好,或者是我自己的意愿也好,都不希望你这样上台”
他说 “而且你有帮我,所以我也希望能帮到你一点,一点就好”
“我记得我没有说过需要你帮我这句话吧?”
“没有,但是……”
“你不要管这事就是在帮我了” 我说 “别的不需要”
“不行”
“叶韬”
“我不会走的” 他摇摇头 “你走的话我也会跟着”
我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静下来。少年固执地看着我,像头认准了方向不拐弯的小兽
“我最后说一次,这件事你不要管了”
“不行”
“那这次演出你们找别人吧,我退出”
“退出可以,如果是这样的方森哥替键盘那我宁愿不要” 他说 “但是你得把发生的事情告诉我”
“够了”
我拍在桌子上,将餐具震得作响
少年微微抖了一下,却仍直视着我,表情认真得让人无以对峙
剑拔弩张的气氛点燃了就难灭,除了湍急的喘息声,厅里安静得像是连空气也固化起来。我感到胸腔里强烈的堵塞感,像是压抑着一座快要爆发的火山。
尽管隐藏得很深,但那一刻我知道心底里有个声音,告诉我我在害怕这个孩子
从口袋里掏出烟盒,要点烟的时候火机却不注意被他一把抢过去快速地握在手里,一脸戒备地看着我回身护好
“给我” 我皱了皱眉
“不说就不给” 他噘着嘴摇摇头
“给我你听到了没有”
“不给”
“我不和你开玩笑,给 我 ” 我低吼
“我也不开玩笑,不……”
被逼出无处藏身的羞恼,混乱的怒气中扯着叶韬的衣领一把将他拉了过来。我咬着牙瞪他,眼前的少年脸煞白,却仍尽力地表现态度,闭着眼睛侧过头不看我
“你打我好了,我知道你很生气” 他说,声音里有些呼吸困难 “但是事情不和别人说只一个人闷在心里是永远解决不了的,所以只要开口就好”
“开口?我说什么?我凭什么要和你说?”
“因为我知道方森哥你的心情……”
“你知道什么?” 我吼 “你多管闲事习惯了么?!”
“就当我是好了” 他终于睁开眼睛,从嗓子缝里挤出声音 “看到的事情,即使被讨厌我也不能让自己置之不理”
记忆里很久没有人这样和我争吵了。即使以前和翼对峙的时候也是,总有一方会自觉地缄默,将问题和矛盾一起沉到深处去。恐于敏感的再提及都不曾有过,被逼到需要正面回应的次数更是屈指可数,而这次对方还是一个小孩
“…………”
我松开手将他丢回座位上,少年使劲地咳嗽,血色重新回到脸颊上
“刚才对不起”
“咳,没事……咳咳……” 叶韬将气喘匀,抬头朝我笑笑 ”我还以为快要死了”
我叹了口气,无奈伴随着不知名的疲倦一起涌上来
“可是你要知道,我真的不想,也没心情和你讨论这个”
我说 “从头解释很麻烦,旁人也不懂到底发生什么事”
“如果让你觉得多管闲事的话我也很抱歉” 他摇摇头 “但是方森哥的心情我可能能够了解一点。我也经历过特别痛苦的事情,觉得谁的好意都是施舍或者虚假,但最后也总要和人说才走得出来”
“你?” 我顿了一下,想着这几天来这孩子没心没肺的笑 “你一个小鬼又能有什么痛……”
“有的”
他说,声音稍微低了一点
“爸妈车祸,其他亲戚来分财产,结果没一个人愿意领养算是么?”
“…………”
我怔怔地看着他,后者很平淡地点头,语气缓而自然
“不然你以为我一个小孩子跑到那么远的地方来,家里人会不说些什么?”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依然是挺轻松的样子,带着一点淡淡的自嘲。我曾在翼身上见过这样的情绪,那是他在blueberry上第一次和我谈论家庭的时候
“抱,抱歉…我不知道…”
“不用在意,都习惯啦” 小鬼反过来笑着安慰我 “不过和方森哥一样,我也是之前一个人一直忍得很难受,遇到丢姐和梁元哥他们才走出来,知道这个时候应该怎么做”
他顿了顿,看着我的眼睛轻声说道
“所以我也知道方森哥眼里那种快要失去又害怕失去的部分是什么”
少年把打火机抵还给我,右下角黑曜石色的四分音符反射着阳光。
好像也确实是这样,在上次被酒馆老板教训之后,自己又一次犯了相同的错误。
这可能也是我让翼和自己失望的原因之一吧
我有些复杂地看着他,少年用力地点点头,小学生样地做出认真听讲正襟危坐的样子,像是已经准备好就等我开口。我瞄了眼墙上的挂钟,心情和钟摆一样摇摆不定
“我……”
长时间的考虑之后,声音出来了,话却不知从何开始
“从你们认识的时候开始讲吧” 叶韬将话接过去,帮我做了决定 “如果你想说哪部分的就说,不想说的话就先跳过”
“那会很长的吧”
“我们有一整天时间不是么?” 少年嘿嘿笑 “先说到午饭前吧,然后我们去吃拉面。我在南边找到一家超好吃的拉面店”
“吃拉面?”
“恩,或者你理解为中场休息也行”
他像是有着让人相信的,单纯而又直接的力量。我在很多年以前的学长眼睛里看到过,那时候我还在高中学琴,那个叫雨宫辰的学长当时是校乐队的领队
我决定信任他,将记忆调回一年前深秋的傍晚
“认识的时候是在咖啡店,他在里面当实习生,然后我点了他做的第一杯咖啡,喝完之后发现没带钱……”
“噗”
少年毫不避讳地笑出来,见我无语地看着他,连忙摆着手道歉
“不好意思,你继续”
“然后我就说等会让朋友帮忙取一下,但是店里那个时候快要打烊了。正好那天他留下来值班清洁,我就进后厨帮他一起洗盘子”
“听上去很像言情剧展开啊……那后来就你开始约他了吗?”
“不是,是他约的我”
“居然是反过来的?”
“Blueberry音乐节,他约我一起去看。其实我本来也想约他的,只不过他先开了口,就去了”
“爵士啊~我一直想去来着,演出怎么样?”
“很棒,还上台唱了歌,和藤田惠美”
“诶?!”
他叫出声来,我于是将音乐节整个说了一遍,包括之后结束的烟花会,还有抱着翼第一次去他家的时候,那些事情我全部,全部说了一遍
开口之后倾诉这件事意外地就变得很简单,像是绕过巨大石块的溪流,在多个分支之后汇集成湖泊。人逐渐放松下来之后,那些原本还需要组织的只字片语自然的流淌出来,变成拼图将记忆重现。对面的少年撑着脑袋很认真地听,听到好玩得事情就笑,惊讶的时候就睁大眼睛,有时会吐槽几句,不过大多数时间都留给我倾诉。开始的时候还有犹豫,之后几乎没有保留地将回忆说给他听,我从演出进场时的第一次牵手说到海边夜幕下的第一个吻,从圣诞夜送给他的那条围巾说道他为我泡的第一杯爱尔兰咖啡,从BOS大赛说到和阿峰他们一起参加的bluster
forest。现实里恼人的,扰人的情绪好像都暂时隐退了,思绪回到某个时间点,那里的一切都折射出清楚而鲜活的色彩。我能感到嘴角自然上弯的弧度,那些场景在我的脑海里默片一样地播放,现在的我依然会因为阿峰的一句俏皮话或是翼发呆时翘起的呆毛笑出声来,尽管现在已经见不到主演。
然后
故事到了bluster forest的最后一场,还有阿峰离开而翼缺席的那个夜晚
“那个时候已经基本上没有办法了” 我感到声音明显的低沉 “阿班打电话给我,说……”
“打住”
情感已经开始不自觉地过渡,少年却在在喉头哽住的前一秒及时打断我。顺着我不解的眼神,伸手指了指墙上的钟
“十二点了”
“…恩?”
“十二点了,还记得么?中场休息的时间到了”
“中场休息?”
我有点没反应过来,他果断地站起来,不由分说将我拉起来往外走
“先暂停,吃完再继续”
“啊,啊?”
“走啦”
门外的阳光将眼睛晒得有点睁不开,刚要蛰伏而起的伤感情绪也随之消解融化。我跟在少年后面,茫然地走了十几分钟,被他带着在一家面店里坐下,后者熟练地叫了两碗大份的豚骨面,然后告诉我他没带钱,这顿饭算是花时间倾听的谢礼
“不是你让我说的么” 我说 “还问我要谢礼?”
“我知道你心里是有谢意的,不过方森哥的性格太过拘谨所以提前帮你说出来了”小鬼接过面碗,把一次性筷子掰开 “你要是找心理医生的话,人家可是按小时计费的,比我贵多了”
“…………”
“吃啦,不然面要糊了”
这孩子不在意地笑笑,在我肩上拍了一拍
“刚才为什么不让我说完?” 我问 “你知道之后的事情怕我伤心?”
“不,只是单纯的饿了想吃面而已” 他摇头 “不过有点没错,有东西吃的时候悲伤就不会那么强烈了,所以你现在可以继续了”
我看了看面前的拉面,又转头看了看他,少年吸着面,脸上带着笑意
于是我也掰开筷子,吃着面将事情讲下去
阿峰去世之后我的茫然,然的怒吼,离开之后的不知所措,翼抱着茶杯在月光下颤抖的身影……那些本来每次回想都会带着锋芒一样尖锐寒意的记忆,不知是不是因为少年先入为主的影响,这次变得柔和不少。我平和地陈述,一直讲到办公室门前听到的那句话,还有暴雨的广场上他拉着我衣角的手指,在结束的时候正好留下空了的面碗。
“然后我就买了机票到这里来了,就是这样”
我说,此时已经过去快两个小时,有种全部倾诉之后的解脱感
“辛苦了”
叶韬心细地推了一杯抹茶过来,茶粉放的很多,带着微微苦涩的清香
“所以那个时候,那个小哥哥因为处理公司的事情没有来是么” 他说 “然后这件事就一直成为你一个心结解不掉?”
“大概是吧”
“你生气的是他缺席,还是他因为工作而缺席”
“后者吧”
“我可以说错过爵士演出和之后瞒着你改名次也是工作导致的错么?”
“可以…吧”
“那我大概明白一点了”
少年轻声说,像是已经确认了些什么
“什么?”
“我先问你一件事,方森哥” 叶韬看着有些不明所以的我说 “你觉得那些工作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我怎么知道”
“是不知道还是不想知道”
“你什么意思?”
“我换一个问题” 少年干脆将身子整个转过来面对我 “你对他工作这件事,究竟是从心底反感,还是害怕而不想接受?”
“你到底在说什么?”
微微愣了一下,我感到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下
“按方森哥之前说的,当时翼哥接管公司的时候,你应该是完全知情的,或者说你帮助他做了最后的决定。也就可以认为,你在那个时候对之后的改变是有准备的,或者说至少是有考虑过的。如果当时就完全反对的话,翼哥自己还处在摇摆不定的阶段,甚至因为他爸爸的原因还有点抵制,八成也会听你的意见不去签字”
叶韬说着笑了笑,言语中完全没有了平时孩子气的样子 “老是叫小哥哥有点奇怪,我就这样叫了。”
“……”
“所以我觉得,方森哥你对翼哥的工作或者说职位吧,准确的情绪应该是害怕才对,我相信你自己也想过只不过没有接受”
他自顾自地说下去 “因为接受了就意味着自己示弱了”
“你觉得我怕他?怕一直陪在我身边的人?”
我努力地否认,但是声音不知道为什么听上去没有底气
“纠正一下,不是害怕翼哥,而是害怕因为职位和工作而与自己相差太多的翼哥。” 叶韬说 “对方总有一天会离开,这点方森哥你也肯定想过,因此将翼哥离开的预兆无限放大,反过来去找源头。因为不能怪翼哥本身,最后也就找了工作这件事做替罪羊,把它视为导致分裂的罪魁祸首”
“难道不对么?因为那个位置他才……”
“所以我一开始才问你觉得工作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少年毫不留情地打断我 “你并不了解他工作的内容,不知道他在为什么努力。你唯一知道的是他随着工作在迅速成长,你能感受到他对工作的热忱,而方森哥你当时还一片迷茫,不知道是不是要放弃音乐行业。对方一路向上,自己却停滞不前,因此才觉得压迫甚至害怕”
“怎么可能,我怎么会,我……”
声音像是从什么地方被截断了一样,我看着远处的玻璃,里面反射出的自己面色铁青
“如果刚才说的话重了先道个歉,方森哥对不起” 少年见我不说话,有些尴尬地挠挠头发 “是不是有点太得意忘形了?”
“…………”
我叹了口气,比起这个我更为自己的无以辩驳感到屈辱
“没事,继续…吧”
似乎是想象中的剧烈抵触没有来,前者有些惊讶地看了看我,清清嗓子往下说
“恩,那工作这个问题先放到一边,虽然方森哥你把这个看得很重,但我觉得这不是主要问题。在我看来主要问题是两个东西:信任,还有你所说的平等”
“有什么不对么?”
“有” 少年点了点头 “我先说信任这块好了,方森哥你觉得你对翼哥足够信任了么?”
“恩”
“而翼哥没有尊重你,特别是最后一件事,你觉得辜负了你的信任对吧”
“……”
“虽然最后的那个决策我没有办法为他辩解,我也认为这是翼哥做错了” 少年喝了口茶 “但我认为整体是反的”
“反的?你什么意思?”
“很简单,你不信任他,也不信任你自己”
“我不信任他?他调去城南我让了,他长期出差没办法联系我也理解了,工作的原因聚的时间少我就主动去看他,这还不够么?”
“这些不是信任,大部分是方森哥你的曲解和知道没办法扭转而做的妥协。至于翼哥调去城南你觉得需要你准许这件事和平等有关,我们过会再谈”
叶韬果断地摇头 “下面我说的可能会不客气一点,方森哥你还要听么?”
“你说”
“那先说好一点,我说完之前你不许插话反驳”
“好” 我点点头
“首先是那次你觉得是心结的缺席。方森哥你应该不知道翼哥当时在忙什么,开什么会。结束之后我相信也没有想过去了解当时究竟是什么事情让翼哥没有能及时到场。所以他的缺席原因你依然像往常一样,妄加揣测之后归结到工作的原因上去。你自己当时在场,因此那个主唱哥哥离开这件事你是已经尽力了的,觉得心安理得的。所有人都在场的时候只有一个人缺席,那这个人就可能被千夫所指,无论他究竟是因为怎样的原因没来,在那个时候,包括之后你和其他人一样,没有了解实情,没有为他辩护。怕别人说成护短也好,这件事情大到没法说服别人也好,在所有人都指责的时候始终应该相信他的人应该是你,但你没有。他在医院见到的第一个人是你,而你选择将自己的失望甚至他人的怒气汇到一起推给他。【我做到了而你没有,我很生气】这就是你传达给他的信息,不论他是否真的做错还是有所隐情,也不论他那个时候是不是能接受这个消息,也需要人安慰关心”
“可是……”
“我们说好了的不许插话” 少年竖起手指摇了摇 “我还没有讲完”
“所以说缺席这件事情是典型案例,而见面机会有限,长期分别也使方森哥你产生多疑多揣测的情况。你之前说很多事情你问了他没有回应,但我觉得这不是不作为的借口。为什么不回应?那个时候翼哥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也在巨大的压力下呢?你对他工作的事情过于排斥,以至于认为翼哥做的每一个决策都是不对的。只看到对方的变化而不相信对方努力的初衷,森哥你的信任更多的是“不过问”,“任之发展”,另一方面在出事的时候又加以怪罪。我觉得这不是相信一个人该做的事情”
喘了口气稍微停顿了一会,叶韬像是在给我时间消化。而我的脑袋里此时像是有什么认知了很久的东西被人打破,在一片新的荒芜之中找到出口
过了一会他见我没有太过激的情绪,便又开口说下去
“那么对翼哥的部分说完了,接下来是对方森哥你自己的不信任” 他挽起袖子,竖起第二根手指 “一样是从接管公司之后开始的,我想方森哥你从那个时候已经察觉到变化的存在了。一方被委以重任迅速成长,另一方还在迷茫之中没有前进。PEACERMAKER刚解散,独立音乐人的开端又不是很好做,正好那个时候翼哥给你出过咖啡师的主意,所以你就去了那个……去了那个什么来着……”
“Mint” 我出言提醒
“嗯对,Mint。刚才插话了,过会要罚” 少年一本正经地记录下来,无视我的脸色 “我不太清楚最后方森哥你做这个决定的时候有多少成分是真的想要去做咖啡师,不过我觉得一定会有觉得和翼哥能接触更多这个方面的原因在,对吧?”
“……恩…”
“放弃自己熟悉的,擅长的,或者说能够为之发光的部分,只为了和对方有更多交集。听上去是很让人觉得感动,但如果一定得要有共同的事业,共同的话题,共同的领域才能维系感情的话,是不是从另外一方面也体现出对于彼此的不信任和没有安全感呢?害怕对方成长了之后离开,于是迫使自己也去对方的环境了解更多,告诉自己是为了对方而做出牺牲从而让自己觉得好过,但是心里依然将遇到的艰辛和困难化作怨气推给对方。包装成“为了你才这么做”的样子强迫对方认可,这样的牺牲是不是也让人觉得有些自私了呢?”
他的言语起伏并不大,却像是排山倒海一样的袭来。我咬着嘴唇,心里有种武装被人逐一攻破的无力感。那些我这几天辗转困扰,却一直不肯正视的问题被叶韬逐一地分解曝光开来,压抑得像是在审判,却又是救赎
“所以我说,其实无论是相信自己还是相信他人,方森哥你都没能做到” 少年叹了口气 “你所说的那些因工作而产生的矛盾,看上去像是在拼命挽回,对分离感到不舍,实际却是对自己和对方都不能足够信任的结果。不信任自己的能力从而认为对方会发展得更快而自己没有能力挽留,不信任对方的心意从而觉得调动的结果就一定是彻底离开。这件事里当然并不是说翼哥就一点过错都没有。因为我只听了方森哥你的叙述,在了解翼哥的情况之前不应该妄言一切都是你的责任,只是这种不信任将包容过错的心也一并吞噬干净了………”
店堂里最后一桌客人离开,只剩下我和叶韬两个人相视而坐。大概是对面前两个空碗感到有些尴尬,少年又叫了一份日式炸鸡占座,当然账还是记在我头上
“还好么?” 他问 “讲到现在为之有想打我的感觉么”
“我也没有那么易怒吧……”
“我觉得还是有点的”
“喂”
“啊哈哈你看你看”
少年指着我笑,迫使我将刚皱起的眉头又平了下去。炸鸡这时候端上了桌,看上去一样很好吃可惜没人动筷
“你今天很不一样”
“是嘛?大概是气场的关系?” 叶韬说 “不过其实我也有经历挺多事的啦,所以其实应该也比一般小孩要成熟一点才对”
能这样对我说教,已经不是一点的程度了…
“之前你也做过这样的事么?”
“什么事?”
“强拉着别人给人倾诉然后给人分析之类的”
“恩……没有,你是第一个”
有些意外地,少年摇了摇头
“之前因为和你说过的那些亲戚的关系,状态很不好,自己都不知道未来在哪里哪还有心情去开导别人” 他耸耸肩,把那些过往轻描淡写地概括掉
“之后在学校里遇到梁元哥开导了半个学期,然后现在就能坐下来现学现卖地给你做心理辅导了”
“这样啊……”
我喝了口茶,感觉眼前的孩子身上有些东西和翼很像
“那我继续往下说了哦” 他嘿嘿笑了一下
“其实也没多少内容了,很快就结束了”
“恩”
“说起来刚才要说那两点来着?”
“……”
“哦哦,对对,下面说平等”
少年拍了拍脑袋
“首先,方森哥你觉得,翼哥接受那件工作对他来说是一件非常简单的事么?这次可以插话”
“应该不是吧”
“恩,我也这样想” 他笑笑 “对于这个位置或者工作,我想翼哥一开始因为他爸的缘故也是抱着有些抵触的感情接受的。而且我相信这个过程比我们想的要承受更多。旁人的眼光,无端猜测或者诋毁,一些人在背后细碎细碎很让人讨厌的言语……我对这些再熟悉不过了,所以相信翼哥在刚进去的时候也是一样会经历。那这些可能…不,是一定存在的部分他都和你说过么?”
“没…有”
“所以说,不了解他放弃和忍耐的部分,也就无权指责他在之后做的决策。因为翼哥和方森哥你一样,也是在迷茫中才找到方向的。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过觉得他突然继承那么大的公司,和一直在自己从无到有努力的你相比很不公平,但实际上每个人对待这事的态度都是不同的,我们所认为的赠与对于他人而言可能是负担”
他说这话的时候微微下垂了眼角,像是想起什么不快的回忆,然后很快调整回来
“回到平等这件事上来,之前在说信任那块的时候我就说过,如果两个人的关系中还存在有“准许”这个字眼的话,那就不是平等关系。我实话说听了叙述觉得翼哥迁就的部分更多一点,你俩出现问题时候的模式要么是你发火-翼哥沉默-翼哥妥协,要么就是你发火-冷战-不了了之。最后不管怎么样结果都是一方的退让,说是平等却没有选择权,即使给了也不得不小心考虑对方的心情而放弃,这样的过程我想一定很累才对”
会很累么?在我不曾注意过的时间里,翼一直在一个人默默承受这些么?
“而且即使一直在说着平等,但两个人之间本来就没有绝对平等的标准。不平等的因素太多,年龄,职业,所处环境……这些不对等其实一直存在,只是因为你们前期相处时候的顺畅,还有很大程度上彼此理解过渡了下来。翼哥按你说的做了最年轻的咖啡师领班,方森哥你们PEACEMAKER那个时候也应该是出了商演,最风光的一段时间。两个人都在自己的领域里努力从而互相吸引,看见对方身上的光彩,我想这才是最美好的部分。所以说平等一定是多元的,或者说只有多元向的平等才值得拥有和被承认。在我看来现在你所追求的平等无非是希望对方和自己一样,说的话对方能按自己早就想好的答案回答罢了。那些变故让方森哥你将真正闪光的部分丢掉,只留下委曲求全的部分,委屈自己也委屈翼哥”
大概是因为一口气说了长段的关系,少年停下来调整了一会呼吸,然后拍拍手作为总结
“所以我觉得,与其依然在相处这个问题里周而复始,不如先想清楚方森哥想要什么,想成为什么,而翼哥又想要什么想成为什么。平等也好,信任也好,如果丢失了自己就不可能建立。就像危楼一样,不知道在什么点会垮掉,也没有办法重建”
他说完静静地看着我,眼里闪着鼓励的光彩
而我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好啦,说那么多结果又饿了” 少年重新抽了一双筷子 “炸鸡你不吃的话我就先开动啦?”
我没回话,脑袋里那些乌云一样笼罩的困扰像是不见了,问题抽丝剥茧一样地平铺开来,成为最简单的选择呈在眼前。我所忽略的,刻意回避的,认为堆积到已经重负不起无已解决的那些到头来,被这个小鬼说成最简单的问答题,交还给我和翼两人去做。那个初进小镇时看到的自己的身影,此时坐在位子上举了举茶杯,与墙上的倒影重叠在一起消失不见。我想起bluster
forest时的自己,还有台下站着的,即使在黑压压的人群里也一样醒目的翼,即使隔着很远的距离,我也依然能看见他手上蓝色的荧光棒,还有荧光棒下,像是刻着整片星空的眼睛
我想我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了,或者说已经有了能继续思考和最终抉择的力量
“喂,喂方森哥你还在么?”
少年伸手在我面前晃了晃,下一秒被我一把抱住,吓得掉了筷子
“谢谢你,叶韬” 我轻声说 “谢谢你”
“啊……恩,也没什么啦” 他反应过来,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 “请我再吃顿晚饭好了”
“还没吃够?”
“晚饭啦”
“哦”
“那么所以,方森哥你有眉目了么?” 他笑着问 “关于问题的答案?”
“大概吧” 我说 “我会去证实的”
“那就好”
叶韬将盘子里端给我,手里递着筷子
竹筷掰开时发出清脆的声响,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筷尖转了一转,挑走了最大的一块塞进少年嘴里
5
三天后,小镇的Red Cube音乐节开幕了,我和叶韬他们一起上台做了演出
与bluster forest不一样,这个音乐节并没有太多专业比赛的意味里面,更多的是给刚刚接触摇滚乐或者blues的年轻乐团展示的平台和空间,或者用官方的话来说,相互交流机会。但即便这样,那种期待又紧张的心情在上台前也依然和以前一样存在,而且随着时间的临近愈发强烈。我坐在后台的长凳上回忆着第一次来这演出时的情景,不知不觉发呆了很久,直到叶韬一路小跑着来叫我候场,身上背着他那把蓝色的Ltd
“方森哥,快到时间了哦” 少年朝我笑笑,他今天穿了件黑红色的小风衣,头发也被人用发蜡重新塑过,舞台妆清爽而干练
“有很紧张么?”
“恩,有一点”
“诶?居然有?” 他有些惊讶地吐了吐舌头 “这种场合你不应该已经经历得够多了么?”
“那也还是会紧张的” 我说 “一想到台下那么多人关注和期待,心跳就会很快,在PEACERMAKER的时候也是这样”
“只是心跳快?”
“嗯啊”
“唔……那比我好一点。我第一次上台前都快窒息了,手也抖得厉害”
叶韬耸了耸肩,像是依然对当时的场景感到心有余悸
“真的?” 我说 “我还以为你这种神经粗的小鬼应该没什么感觉才对”
“那看来我们都错啦” 少年笑道 “所以很多事情只有和对方确认过才知道真相不是么?”
“恩” 我点点头
“总之赶紧准备一下啦,别上台忘记谱子了”
“那是你,不是我”
“小心老马失蹄……啊,对了,这个给你”
“什么东西?”
我将纸包接过来,触感上像是布料一类的东西
“团服” 少年解开风衣的扣子,露出里面印着【正经】 两个大字的白色T恤 “之前没来得及问你,订了件大码,不合身的话也凑合一下吧”
…………
“这个……是团服啊?”
“要穿哦,你现在算是名誉团员”
他插着腰,直到我在他面前把T恤换上才满意地点头
轰鸣的过场音乐像是终于忍耐不住地在台前响起来,我们不约而同地转头望了望,目光像是能穿过后台的屏障,一眼看到观众席。事实上我想我已经看到了,舞台下面那些数不清的,不认识却高声为我们呐喊的面孔
心底好像有团火焰在烧,从许久不见日光的谷底一路烧上来。无法忘记的,辜负了很久的很久的情绪在这一瞬间上膛完毕,只等我扣动扳机
“那么,我们要上台啦”
他转过头看向我,眼里有着一样的光彩,向我举起了手掌
“恩”
我伸出手与他击在一起
一年的失望,徘徊,不知如何归属的迷茫在短暂又漫长的二十分钟里逐一瓦解。那道问答题的结果简单得不可思议,冥冥中却又像是早已谱好,存放在某个地方只等人寻找。叶韬的吉他刷出激昂的声响,丢姐拎着立麦对台下摆出扫荡一片的姿势……我将键盘用力地按下去,被指着即兴solo的时候毫不避讳地炫技。再没有迟疑不决的时候了,这是我,而这是我的世界
那道选择之后的论证,尽兴而多余
结束之后的庆功宴自然也是少不了的,几个少年商量之后决定去烧烤聚餐,吵吵嚷嚷的性质很高。我待了一会找借口提早告退,自己偷偷订了第二天的票,回民宿理行李。那天晚上堆积的云彩全部散开,满是星空的天很美,将房间钥匙交到民宿老板手上的时候,轻松得像是将背持了很久的重量也一起放下
“明天要走了?” 老板问,言语中居然有些不舍
“恩”
“还会回来么?”
“不知道,我想会的”
老板点点头,伸手拍了拍我的肩
“我今天看到你们演出了,确实很棒,很感人” 他说,嘴角微微上弯 “我侄子当初也许没选错”
我愣了一下,而后笑着说是
票是第二天中午的,提前了一会在车站找了个电话亭给Jerry打了电话(这是我除了翼之外唯一能记住的号码),接通之后果不其然被对面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花了二十多分钟听他一人当班的艰辛,然后要我交代这几天的去向。
“所以你和一群小鬼演出去了?还是什么red cube音乐节?” 他问,似乎还在气头上 “这是什么鬼理由?”
“真的是这样……”
“算了,回来再追究你责任” 他哼了一声,然后像想起了什么补充道 “那什么之前小董事来找过我问你的情况,我也不知道就没多说什么。你两到底出什么事了?”
“挺难解释的” 我叹了口气 “要说的地方太多了,大部分是我的问题”
“行吧,如果有什么地方要我帮忙你就说,记住不要一个人扛着”
“呃,嘛……还真有事想要你帮忙”
“我靠,这么快?” 那家伙嘀咕了一声 “早知道我不提了,是什么?”
握着听筒停顿了一会,亭子外逐渐多起来的人群在阳光下来往穿梭。那些不真实的,薄纱一样笼罩清晨的雾气散去,玻璃反射出彩虹一样绚丽的色彩
“你还缺编曲和键盘手么?”
我轻声问道
对面愣了几秒,然后传出兴奋到语无伦次的声音,音量大到不得不拿开话筒的地步
我想这是我的第一个答案
迟到了一会,但这次是坚持地光顾
站台的广播里响起登车的通知,我简单交代了几句把电话挂上,拎着箱子排在队伍后面。南下的人像是很多,队伍缓慢地往前挪动,我跟着往前走,却突然听见身后熟悉的声音
“方森哥!”
回过头,那个少年站在站台的尽头拼命地朝我挥着手,T恤上【正经】两个字大的夺目
“喂~方森哥!”
我从队里走出来,任其他旅客从身边绕过,穿着白色T恤的叶韬奔跑着迎上我,大概是真的跑了很久,到了面前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扶着膝盖大口地喘气
“你怎么来了?” 我有些惊讶地问
“我…我早上去民宿找你,人没找到,就…就问了民宿的老板才知道你走了” 他喘着抬起头,一脸埋怨地看我 “很…很过分诶,走也不说一声”
“额……对不起”
我挠挠头发,一时间竟觉得感动而抱歉
“我想着你们昨晚大概会趴很久,就不想扰你们兴致”
“这算什么理由嘛……还好今早来看了,不然再见都说不了” 他嘟哝着,侧身朝我身后的队伍看了看 “所以呢?这就要走了吗?”
“恩” 我点点头
“事情也都想明白了?”
“恩”
“那以后会在音乐节上见到你么?”
“我想会的”
“到时候不许装作不认识我啊,还有后援会长的位子!”
“知道啦,小鬼”
“嘿嘿……”
对话简洁得很,只是几天的时间建立起来的默契像是已经胜过千言万语的解释
“啊,对了”
我从包里翻了一遍,从夹层里找出那包蓝色包装的纸巾
“说好了演出结束还你的”
“唔……”
少年接过来歪着脑袋看了看,又抬头看看我,打开包装抽出其中一张,问我有没有水笔
“喏,这是我Rocker论坛还有SNS的账号,回头可以加好友的,完了这是电话号码” 他指着纸巾上的字给我看了看,然后重新叠好塞了回去递还给我
“都记着,回去之后一定要记得加”
“呃,那这纸巾就不还了?”
“谁说不还了?” 他笑着,露出尖尖的虎牙 “欠着,等下次我去看你演出的时候再还,所以不许丢掉”
这感觉是要一直欠下去了……
“契约嘛,电影里不都是几百年几百年那样的”
我们面对面的站着,直到快要发车的铃声响起,少年轻轻地朝我挥了挥手
“那么,再见啦方森哥” 他说
“恩” 我伸手在他头上揉了揉 “再见了,小叶子”
“诶?小叶子?”
叶韬愣了一下,然后笑着回应道
“赶紧上车,三木头”
神经粗,反射弧倒挺短
列车逐渐驶离站台,少年的身影透过车窗逐渐缩小,终于再也看不清楚
我取出叶韬之后塞进去的那张纸巾,将上面写着联系方式输进手机的备忘录里。不经意间翻到背面,却看见还有一行水笔写下的小字,夹在纸巾的折痕里
【让翼哥看到,也成为昨天的你,就是最好的选择】
窗外的景色一掠而过,残影中的列车沿着铁轨毫不犹豫地行驶
到家的时候又是快入夜的时候,然而这一次赶上了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许久未开的门窗敞开着通风换气,丢了三个多星期的手机则充上电重新开机。不在的日子里一条条信息填满了整个收件箱,除去展会商户,Jerry,还有Mint的联系,剩下的全部是翼的消息。我将它们从头看到尾,指下的文字像是转化成声音在耳边回响。后悔的歉意,失联的无措……全部全部都传达过来。然后逐渐地,信息与信息之间的发送间隔越来越长,似乎也在摇摆,也在思考,也像我一样在寻找问题的答案
然后我翻到了最后一条信息,时间显示是两个小时前。
【森哥,明天能来机场送我么?】
信息很短,带着询问的口吻,却像是已经定下了什么决心
……
他也应该找到了吧
我看着屏幕对自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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