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洛问了很多人赤瞳少女的行迹。这里的山间有不少人都认得她的相貌。
“那个红色瞳孔的女孩子吗？她就住在那边的咫居镇啊。”
顺着自己下意识选择的那条路，在第二天的午间，米洛终于找到了名叫咫居的小镇。
和先前经过的几个人类市镇一样，咫居依然保有着山间与原野混合的在一处的气味。房屋的背后就是长满绿苔的岩壁，晾起的衣服在两块岩壁间倒挂着，满目都是农家围起的低矮栅栏。
米洛一时间不知道该问谁了。
明明少女就在这个镇子中的某处，说不定她那双红色的眼睛正在悄悄盯着自己。但米洛在恍惚间却丢失了面对那个同自己只有一面之缘的女性的勇气。等到见面时，难道要说：“你的红色眼睛很好看”吗？
想到这里，少女睁大双眼看向自己的模样，便又不自觉地跑进米洛的脑中了。
那是，让人联想到妖冶事物的红色。
但声音也是隐约从红色的双瞳中传出的。属于少女自己的声音，米洛觉得是那声音吸引了他，而不是红色本身。
并不炽烈的阳光闪烁在浮尘间，米洛想象着少女跑进光幕中的剪影。
“啊哟，你就是那个长头发的旅行者？”
有人从后面拍了一下米洛的肩膀。壮实的身体冲进视野，一个满脸胡茬的中年人笑着走上前来。
“附近的很多村庄都在传说你这个奇怪的人呢，能亲眼见一次还真是幸运啊。”
“你是这个镇上的人吗？”米洛问。
“是的，当然是。”中年人爽朗地摊手，“我的名字是狄林，可能是我太喜欢交朋友的原因，这里的人都喊我好客的狄林。”
“我叫米洛，是一个四处游荡的外来人。”
米洛撒了谎。他本来想公布自己魔王的身份，又怕原本想要杀死他的人类疏远自己。毕竟世界上并不是所有人都像刺杀者那样好说话。除此之外，披着淡蓝色披风的少女在离开前的告诫也让米洛十分在意。
“从此之后，不要向任何人透露你就是魔王。”
少女的语气像在陈述事实。米洛第一次产生气恼的感觉，刻意隐瞒身份让他觉得失去了自我，他顽固地认为。
但是现在，他对自己说，我是作为人类而存在的。如果想要知晓人类的生活，那么即使要以放弃自我为代价，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主动向米洛搭话的中年人，成为了他出生以来的第一个朋友。
狄林的交际能力显然要比魔王刺杀人还要好得多。他总是先入为主地展开有趣的话题，米洛不久便被他友善的态度吸引，渐渐也变得无话不说。两人走遍了咫居镇的各个角落，直到太阳下山时，米洛才想起赤瞳的少女还住在这里的某个地方。
“这个镇上住着一位红色眼睛的女孩，你知道吗？”
“红眼睛？红眼睛的女孩多着呢，哪里都能看到呀。”
“我是说，就是住在镇上的那位。”
“那也说不准，这个镇子也不小了。”
面前的中年男人挠了挠鼻子，视线在四周的景物间晃荡着。夕阳的色块清晰地打在砖瓦房的墙壁上。炽烈的橙红色正在延展。
“我说，你还没有地方住吧？”
狄林偶然间提起了住宿的问题。他的考虑总是那么周到，其中一些连米洛也没有太过留心。尤其是休息方面，对于他而言，即使彻夜不睡觉也不会精神不振。
“确实，不过这种事情你不必操心……”
“无处过夜可是一件麻烦事啊。我的家里正好还有空着的房间，不如今晚就留宿在我那儿吧，怎么样？”
“那可太过意不去了。我是说，我要在这里逗留一阵子，总不能每天都住在你那里吧。”
“这么一说，好像确实是这样。”
“我这个人，不论住在哪里都不会觉得不适的。”米洛挤出一个机械的笑容，他努力使自己的面部看起来更自然些，“所以就不用劳烦你担心住宿的问题了。”
和其他人生活在一起，反而不如独来独往更能体会到自由。他其实是这么想的。
在道路的另一边，破旧的钟楼耸立于暮间刮起的轻风中。几片衰老的叶子飞过它的顶端。黑色正缓慢地从天空坠落，满世界的橙红沾染了它的影子，开始变得浑浊不清。米洛使劲揉了几下眼睛，他感觉自己眼中的一切都变得浑浊不清了。
“那座钟楼没有人用了吗？”
“哦，没有。那里原先是镇上的教堂，但自从我们建了新教堂之后，它就被废弃了。”
此地已经鲜有人迹，废弃的教堂本就处于市镇的偏僻处，一到傍晚更是死气沉沉。昏暗的颜色中突然传出钟声，声音雄浑厚重，在归鸟的行迹间不断冲撞着，简直像从眼前的废墟里游荡出来。米洛被那种声音吓了一跳。
“这个废弃的教堂里还有人每天按时敲钟吗？”
“说什么呢，这钟声是镇子那头的新教堂发出的。停止劳作的晚钟，我们休息的时刻到啦。”
狄林用显得好笑的姿势伸了一个懒腰。实际上他陪着米洛溜达了半天，几乎什么也没做。
“我就在这个地方住下来吧，这里很合我的心意。”
要求是在眼前一亮的同时被提出的，狄林一开始感到难以置信，在米洛一番劝说后也就坦然接受下来。
“你就在这里好好休息一阵子吧，我会常常来找你的。照顾不周还请见谅。”
狄林又同米洛聊了一会方才离开。他本想邀请米洛与家人共进晚餐，但被米洛谢绝了。
白昼的光在一点点消退下去。米洛轻声走向废弃教堂的大门。灰尘和蜘蛛丝黏在门边，它们似乎从万物诞生之初开始便一直存在，变成在教堂中不断游荡的魂灵。虽然一切都老旧了，但米洛仍从砖石的缝隙间感受到生机，好像这里仍在被谁使用着。
阴暗的天顶将其下的景致笼罩。有些地方碎开裂缝，便能从那之间看见潜入的一线光带。
米洛费了不少劲看清整个建筑的内部。十字架被人供奉在最前端，小巧的讲台落脚于中央，紧贴其边沿的是盛放大量清水的水池。这些都与米洛认知中的教堂一模一样。
除了伏在十字架下的，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少女。
少女没有察觉到米洛的接近，一直保持跪倒的姿势。宽大的棉制披风拖在地上。
她口中低声念叨着弥撒时吟诵的祷词，米洛隔着很远，只能听见些许。
“我的主……宽恕我的罪……”
“我赞颂你的光明……将我的灵魂从黑色的世界带走吧……”
一种令米洛费解的悸动冲上他的心头，少女祷词中的情感，米洛感到自己也有所察觉。
夜晚的蓝灰色降落在少女的周身，她的侧脸在夜色中变得难以分辨。
米洛还不能理解少女的感情。
脚边的石子稍稍滚动了一下，出乎意料的响动出现在空荡的建筑里。少女向魔王的方向转过头来。
她的一双红色眼睛，散发出不详的气息。
一瞬间惊讶的神色弥漫在两个人的脸上。少女的惊讶更甚，赤色双瞳因为感情的冲撞而而颤抖不已。她像将逝的水滴般轻轻“呀”了一声。
“你好，我……”
少女从教堂的另一头跑了出去，被门框截下的棉制披风的一角从视线中一闪而过。
黑夜，浓重的黑夜挡住了一切。一切都在模糊不清的状态下被呈现。
尽管如此，米洛还是记起了那双曾与自己对视过的眼眸。红色在黑暗中放出光芒，一只从身体里挣扎爬出的手告诉他，刚刚那位就是前一日提着花篮的少女。
米洛在巨大的十字架下方就寝，他第一次尝试着让自己陷入睡眠，但却失败了。
无尽的夜晚在打搅着他。凌乱的月色下，少女又跑进了他的脑中。
白色的花朵，红色双眼，能将其身形完全遮盖的披风。还有十字架前的轻声祷告。
想象中少女的形象越来越丰满，而同时，独属于少女的情感也在不断冲击着他的大脑。米洛思考着有关少女的事，一些冲动让他无法停下。
到了次日，米洛还是决定问问狄林少女的踪迹。
狄林一大早就来了，还顺便带来了烤熟的猪肉。
“你一定是饿了，吃完之后随便到哪里去转转吧，这里风景还不错。”
“你真的不知道那个红眼睛的女孩吗？”
狄林愣了一会，他壮实的脸上折射出太阳鎏金色的光辉。
“啊，你总是问那种事干什么？”
“不知道，一个指引告诉我，我得见见她。”
饭后的两人在教堂后的花园里散步，色彩鲜明的花朵正将它们的芳香散播出去。
“你的执着真是怕人哪，”狄林对着米洛叹了口气，“况且那个孩子也只是个平凡人呀。”
“如果你认识她的话，请务必告诉我她的住处。”
“再说吧。这里也只有我和她最熟了。”大概是受不了米洛的穷追不舍，狄林换上了无奈的语气承认道，“你算是找对了人，但是就连我也不知道她确切的行踪哪。那个孩子的想法我们可捉摸不透啊。你再等一等吧，说不定什么时候我就会带着她来见你了。”
狄林相当于委婉拒绝了米洛知晓少女住处的要求。
但他并没有食言。到了下午，狄林便邀请米洛去镇上的酒馆喝酒。
嘈杂声不断从酒馆里传出，狄林故意选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这才避开了大部分人的注意。
米洛到达那里的时候，披着宽大披风的少女已经在角落里等着了。
少女看见了米洛，红色的瞳孔又悄然颤抖了一下。
“这就是你想见的女孩啦，怎么样，除了红眼睛，没什么特殊的吧？”
狄林抱着胸站在桌子的旁边。他拿来了两罐酒，硕大的身躯挡住了四周人的视线。米洛挑了一个离少女较近的位置坐了下来。
“你好。”少女低着头，目光在米洛身上晃了一圈，然后又跌落在地上。
“真高兴能再见到你。我们之前见过几面，你记得吗？”米洛问。
少女没有回答。米洛于是再度转向一边的狄林。
“你是她的父亲吗？”
“不是。我只是同她父亲关系较好的朋友罢了。现在负责照顾她而已。”
“她的父母呢？”
狄林明显是刻意回避了这个话题。米洛回过头，发现少女脸上露出了难堪的神情。
“啊呀，不好意思，我问了不该问的事……”
“没关系的，父母他们很早就过世了。”
与其说少女的语调平缓，不如说其中藏着不可回避的哀痛。米洛一时间感到无话可说。
早年父母双亡的巨大痛苦。米洛似乎明白了少女祷告中所蕴含的感情。那大概就是少女自己的声音，携带着不偏不倚的痛苦一点点地展现在米洛的眼前。但是米洛仍旧不能释怀。为什么自己会偏偏对这样的声音感触颇深呢？
父母一类的人米洛并不曾有过，所以他能理解少女的心情，却无法更切身地体会。
嘈杂的酒馆中，只有那偏僻的一角被异样的静默笼罩着。
米洛张了一下嘴，然而什么也没说出来。
“那个……我该怎么称呼您呢？”
最后还是少女先开了口。当米洛再一次投出视线时，她的耳根处开始涌上潮红。
“米洛。”
“米洛先生……是吗。”
“叫我米洛就好了。你的名字又是什么呢？”
关于名字的问题，米洛到现在还没有参透。
不知道对方的名字是一件很可怕的事，米洛想。他记起自己曾经向另一位少女请教过名字，就在前一个村庄的出口处。在那之前，丢失了对方的姓名就像是被世界抢去了那个人的存在一般。
然而有着淡蓝色披风的少女却给出了微妙的回答。
“你不需要知道我的名字。我也不需要知道你的。”
“为什么呢？”米洛问。
“我们对于对方的生命而言，只是一个过客而已。”少女将耳边的一束发丝捋向脑后，她说的每一句话都像真理攻不可破，“一位过客离去了，就会去往相反的方向，到达永远不会再次相遇的大海。即使此后因为往复的潮汐而再次相遇，彼此的剧变也会将记忆全部冲刷干净。过客的现在是转瞬即逝的，他们根本没有名字。”
“你也是我的过客吗？”
“如果一个人会留在你的身边，他就不会是过客了。”了无波澜的语句在空中旋转着，“但是我不会留下来。”
作为一位过客，魔王刺杀人必然会离去。
那么，我也不必知道面前这位赤瞳女性的名字了。米洛想。
他也不需要知道狄林的，作为魔王，所有的人类在他的眼里都理应被当成过客。
过客没有名字。
“艾尔各，我叫艾尔各。”
在米洛停止思考之前，少女低声说出了她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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