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0271清醒。”
“意识清晰。”
“身体指标及机能正常。”
“……”
朦胧中，路原听见了一阵男声。
这声音钻进他的双耳时，他几乎想兴奋的大喊，只是身体沉重得让他无法这么做。
尽管只有27小时，却让他觉得几乎有一个世纪没有听到过任何的声音。虽然那声音有些飘忽、断续，不那么清晰可闻，但对此刻的他来说，却响亮得带着回声，在他体内不断环绕，瞬息便唤醒了他的身体。
当下，能重新用感官去接触身边的世界，是一种很新鲜而且奢侈的感受。
“如果能听见我的声音，就先不要急着尝试去移动你的身体，也不要有过激动作。”冰冷无温的男声又在耳边响起，稍有些模糊，“轻轻活动眼球，先慢慢试着睁开眼睛。”
他抑制住直接跃起的冲动，按照男人的话，开始试着去睁开眼睛。只是此时的身体，对他来说要想自如的控制，确有些困难，就连微微抬起两片眼皮，都异常沉重。
或许足有两分钟，他才艰难的将眼皮抬起了一些。尽管可视的范围很小，并且有些朦胧，但他的眼睛终于接触到了一整片模糊不清的光线，这让他非常兴奋。
像是失明已久的人触碰到久违的暖阳，一息就驱散所有的雾霾。
“就是这样，稍稍适应一些光线后，再慢慢睁开，不要着急。”那男声不急不缓，依旧在引导他。
路原没有计算过睁开双眼用了多长的时间，但当他能清楚的看见眼前的环境时，就像终于重新活了过来。
贴着湛蓝墙纸的天花板，和周围的墙纸连成一片，与天空同样的颜色。
他所躺着的床四周，立着十余台高低不一、模样怪异的仪器。他除了能感觉出它们异常精密且先进之外，对这些仪器的作用一无所知。每一台仪器之上都接着长长短短的导管，这些密密麻麻的导管末梢，则链接着他的身体。这些仪器和导管把他围在中间，让他感觉自己像是一副实验标本。
周围的环境也和他吞下那三颗药丸之前一样，没有一点变化。
说起来，时间才过去了一天，但心境的起落却截然不同——今天睁开双眼时，像是重生。
路原对这个似乎焕然一新的世界充满新奇和兴奋，异常的新奇振奋。
他用尽全力让脑袋稍转动了一些后，才看见了站在他身旁的那个男人。
对方还是穿着那套看起来有些诡异的深蓝西装，在床边望着他；依旧是那双始终眯成线的细长眼睛，像根竹竿似的伫在那里。
“你熬过来了，恭喜。”两片干白的嘴唇轻微的上下翻动，和他的语气同样木讷，“老实说，这是我没想到的。”
他刚说完的那刻，路原还没有明白话里的意思。
眼下，他的头脑并没有完全的清醒，始终有一团雾气将意识笼在其中。
“三年六个月了，”男人把头转向一台精密仪器的屏幕，“你是我经手的第九个实验目标，在你之前，还没有人能在这个项目中到达你这一步。说起来，我还有些兴奋。”
路原努力将眼光转向他，或许是因为头脑还有些发懵的缘故，他无论如何也看不出对方干瘦的脸上有哪怕一丁点兴奋的神色。
“你不用这样看着我，也不用露出这种诧异的表情。”对方没有转头，眼光还是落在仪器屏幕上，“而且，对于你身上的项目进展，我不知道是不是应该真的感到高兴。尽管你是我手中第一个走到这一步的实验体，但还是出现了一些问题，致使结果不那么完美。不知道你是否还记得，在你最终决定接受这个项目实验测试前，我有告知过你一些相关的事项，以及结果的多种可能性。”
“你…是什么意思？你…”男人的言语让路原下意识的脱口而问。
话至一半，却没能继续往下说。
他很讶异。
讶异得惊到了自己，以至于后半句话卡在咽喉。
从他口中发出的，不再是过去自己低沉的男声，而是一腔软腻轻柔的少女声线。
这音色对他来说相当陌生，像极了幼时在江南吃过的甜米糕，软糯，还有些粘口。
“喔，看来声带的变化比我预想的结果还要自然不少，也能稍微弥补一些缺憾，勉强算是意想之外的进展。”男人显然也有些吃惊，但言语中却依旧没有一丝波澜。
“我的声音…为…”路原在吃惊之余，突然想到了什么，“等等…你…说…缺…憾？那…是…什么意思？”
他还没有从声线的诡异变化中缓过神来，并且目前控制起自己的唇齿，仍有些困难。那些言语，更像是一个个从他口中生硬蹦出来的。
“老实说，你可能不愿意听见这样的结果，”男人说这话的时候，路原甚至能听出他语气中的惋惜，“但这次的项目结果就是这样——无论你愿不愿意接受。你的身体改造，整体较为顺利，甚至在某些方面，超过我的预期计算。不幸的是，关键点的改造进程失败了。”
路原稍愣。
“关键点…你是指…你的…意思…是…”
“是的。关键性征的改变及再造失败了——也就是说，你所有的体貌特征、骨架，甚至生理机能都成功转变为了女性，但是**官却没有变化再造。”他轻叹了一口气，在那台仪器上开始输入些什么，“我也对此感到很可惜，在项目过程中进行到改造**官进程时，我尝试过许多解决方案，最终却无济于事。通常来说，像你这样进展顺利且结果数据出色的实验个体身上，不应该会出现这类意料之外的状况。但很遗憾，这就是最终的结果。你，我，都要接受。”
耳旁静了下来。
只余下一片莫名的嗡鸣声。
瞬息间，路原脑海里空白的一无所有。
对方解释的很明白，失败了，这就是结果。
尽管在一分钟前才亲耳听见那腔已经完全女性化的声线，还有对方所说的那些出色的实验结果数据，但事实是——无论他拥有多少成功改造的女性特性和体貌，本质上他依旧还是男性，这一点并没有变。
他为此承受的一切痛苦和付出，在这一刻看来，像是笑话。
此前所预想的梦，一个个在眼前破碎，他甚至能够听见它们在脑海中破碎的每声脆响。
他曾以为在这之后，自己会如破茧新生，丢掉令他厌恶的过去，以真正的自己走完余下的人生路途。
梦醒之后，他依旧是男性。
不，是几乎拥有一切女性特征的男性。
换而言之，就是怪物。
终日无法坦然的出现在公众的目光中，永远没有正常平静的生活。
过去27个小时中，那几乎能冻结、撕裂灵魂的剧痛和冰冷，没有让他崩溃，但此刻的砸在脸上的现实，却让他完全无法承受，连自欺欺人都做不到。
命运有时候就是让人啼笑皆非，地狱天堂，不过一步。
除了死——是的，除了死亡之外，没有别的方法可以从当前的噩梦中解脱。
路原开始尝试控制自己的身体。
然而无论他如何拼命使力，除了能无济于事的动动手指之外，再没有力气去让身体做出别的动作。
“不要激动，离身体机能完全恢复还有很长的时间，你现在…”
那个男人用余光看了他一眼，开口提醒。
路原不再让任何的声音钻入双耳，随即闭上双眼，把身体中仅存的所有力气都集中在了牙齿上，这是他当下能想到的唯一方法。
接着用力朝舌头咬下。
猛然间剧烈的阵痛让他意识一片震荡，耳边的嗡鸣声急剧放大，疼痛让他几乎失声叫出来，但显然，他还没有死。
那么只好再试一次——这一回，他更加用力的将嘴巴尽可能张的更大。
然而却还没等他咬下，就有硬物猛然间塞进了嘴中——他不用睁开眼，也能感觉出这是那男人的手。他没有打算因此而放弃，依旧用尽所有的气力让牙齿朝中间咬下闭合。
在达到目的前，就算咬断对方的手指，他也不会停止。
但在无数次的尝试后，甚至直至力气用尽，对方还是没有将手抽出去。当他又在为下一次的咬合蓄力时，手臂处却忽地传来尖锐而冰凉的刺痛。
他清楚，那是针管的触感。
他不知道那个男人给他打了什么药物，但直到他失去意识之前，那只手都还放在他嘴里防止下一次的咬合。
“连死亡都无法如愿以偿，真是可悲啊。”
这是他意识模糊前，最后所能想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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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原似乎看见了他的整个人生。
直到目前为止，短暂的二十二年荏苒。
眼前的景象无法看得真切，那些曾经走过的路途在他眼前飘忽晃荡，甚至分不清它们是真或假。
每一个盛夏光景，记忆中的每片深秋落叶，都在眼前来回穿梭。
十岁。
尽管是处于那个连世事都不谙的年岁里，他却已经明白，他不属于这幅身躯——继而发觉自己开始与整个世界格格不入。
十一岁。
开始痛恨自己，痛恨自己生错了身体。
这个念头深藏于身体的每一滴血液、每一寸血肉中，无论他如何尝试将它驱逐，也无济于事。
他只能选择接受，并且驱使着这幅虚假的身躯，继续走往与预想中截然不同的偏差人生。
十三岁。
他不得不承认，这或许是自他降生于世起，就带有的天生缺憾。
可他无能为力，无法改变。
往后的那些日子，都让他觉得无奈且难以持续。从第一次认清自己起，他就不得不营造出一个骗过所有人的假象，一个与自己真正的人格完全不符的假象。
这个假象，有时甚至能骗过自己，继而自欺欺人的相信自己是一个完全正常的人，而非表里天差地别的双重人格。
没有人能察觉出他深藏在虚假面皮后的秘密。
他在笑，他在哭，不过是那张面皮在笑，在哭。
所有的经历和记忆，也只是这副躯体的经历和记忆。
真正的他，谁也不知道藏在哪里。
灵魂中的所有女性特质，都被他压在了最深的昏暗处，压了整整十二年。
直到那封邮件进入他的邮箱——“是时候做真正的你了。”
唐突又诡秘的九字标题。
然而他初次见着这九个字时，就似洪钟绕脑，震得他几乎心神崩塌。他无法确切的形容出这九个字带给他的那种奇妙感受，像是带有些未知的魔力。
“我们知道，你不应该是现在的模样。相信你明白这句话的含义——联系我们。”
这封毫无来由的诡异邮件中，发件人信息一片空白，其中的内容就仅仅只有这简短的两句话，以及页脚处的一串长得惊人的电话号码。
除此之外，没有联系人的姓名，没有地址，没有任何的信息，更像是一封格式标准的诈骗垃圾邮件。
这封邮件处处透着危险和不可预知，但路原几乎在看完后的一瞬间，就拨了那串电话。
没有怀疑，没有疑惑，没有思虑。
这封邮件像是黑洞似的，立刻将他吸入深渊。
在电话中与对方的沟通期间，他的头脑处于一种不寻常的昏沉状态，挂断通话之后，他甚至忘记之前到底说了些什么，只记得对方所说的那个地址。
接着，就来到了这栋处于市郊处的僻静别墅，见着了这个与那封邮件同样诡异的眯眼男人。
承受了1621分钟的煎熬及痛苦。
最终得到这个可悲的结果。
直到他尝试咬断舌头之前，他也没有明白自己做这一切的原因和来由——看到那封邮件后，一切的发展，似乎都变得顺理成章了，他甚至没有停下来再考虑过哪怕一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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