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讨厌眼泪。
讨厌哭泣的男人,讨厌啜泣的女人。
善于使用眼泪会让人类变得卑鄙。
所以,若是亲近之人在我面前以眼泪为质纠缠,在拒绝之前我会优先感到遗憾,就此扯断与他的关系链,彻底删除两人间过往的回忆,连解释都不想听,连恼羞成怒都不愿去管,连赋予爱情的天职都忘在脑后。
因此这天,无意中观测到眼泪从洗实姐脸颊滑下的时候,我吃了一惊,被意料之外的突然袭击戳中内脏,顿时胸闷无比。
高阳洗实一边无声哭着,一边蹲在地上用手收拾陶瓷碎片,那原属于圆润餐具的锋利碎皮上,每一块都被油污粘满,但她像没看见似的,把手指割伤割伤又割伤,弄得皮肤油腻油腻更加油腻,连同落在地上仍旧滚烫的晚餐一起用纤细手指收拾起来。
罪魁祸首,我的姨母高阳敏就在一边看着,不快的皱着眉头,并出言辱骂。
餐桌周围漂浮着尴尬的气氛,换上男装重归故居的我、以贴身保镖的身份随侍在侧的黄坂妖、千里迢迢来到盘海市的萨娜小姐,三人一齐选择无言的冷眼旁观,虽说如此做派对洗实姐来说有点不够意思,但她与姨母的关系毕竟是那两人自己的问题,此刻我没有插手的余地也没有插手的念头。
自上而下的训斥持续了五分钟,洗实姐收拾妥当了也没站起来,就这么跪在地上掉眼泪,姨母像受够了似的摇了摇头,大踏步走出餐厅,一边头也不回的对我留言:「离解,晚饭你重新做一遍送到我房间。」
重做个一人份倒也不打紧,我便冲着走廊回答:「知道了,半小时后再去打扰。」
过了一会,咣当一声门响传到我们耳中,几人这才长呼一口气,萨娜小姐跳下椅子跑到洗实姐身边,用跛脚中文磕磕巴巴的安慰她,而那女仆还跪在一边没动静。我加快速度把这不愉快的一餐解决完毕,收拾了碗筷走去厨房重新切洗食材。
「刚才就想问了,高阳敏跟女仆的关系很差么?」
跟过来的黄坂妖,站到垫脚小凳上清洗餐具,用无所谓的态度随口问我。
正经之人可能讨厌吊儿郎当的样子,但她如此问我心情却不坏,以前难以说出的严肃之事也能随着笑谈脱口而出,这种没心没肺的家伙宛若人际关系的润滑油,是相当贵重的圈内成员。
所以我据实相报:「基本来说姨母讨厌除我以外的所有人,心情差的时候尤其如此,洗实姐又是她最讨厌之人的血肉,以前对上时也是恨之入骨的样子。今天算洗实姐抽中下下签,跟有没有过失是两码事,光是呆在身边就会惹她生气,单纯回答了句话就显得不可饶恕,再加上两人还有主仆的地位差,像这么被打骂虐待是常有的事,真是可怜。」
「嘴上说人可怜,可你也没打算去救她啊,高阳家的少爷,myhoney。那孩子直属的上司是你吧,既然侍奉于你就该得到庇护,这都做不到还让别人打骂惩罚,主人也有主人的问题。」
「唔呋呋,我是不多管闲事的人。再说,洗实姐跟你的情况不一样,她不领工资的,家庭企业破产之后有大笔欠款在姨母手里,高阳敏对高阳洗实来说不光是主人的养母,还是实际的债主,现在这种缺乏尊严的工作方式是在进行债务的回收,她就像自我牺牲的殉教者一样投身工作,把被责罚当成生活的一部分,就这么觉得充足了,自我完结了,又有什么好说的?」
「诶——挺意外呢,最初被打了还强行雇佣了人家,本以为是个滥好人,没想到mysweetheart是个懂得明哲保身的人物,你的这一点也正中好球区了,真是魔性之女呢。」
「不,都说了我是男人。你啊,知道了我的性别也毫不动摇,就算是拥有绝顶美貌与高雅知性的本人也有点吓到了。」
「肯定被吓倒了啊!不过被吓到也不一定非得表现出来。」
「唔呋呋,不错的台词啊。话说回来,你所说的滥好人这儿正好有一个。」
我冲着餐厅歪了歪头,黄坂妖便会意:「若霍拉不一样,那种是柔弱。柔弱不是包容力,是不分好坏把对方全盘接受,不怎么好的特质。」
「可能是这样吧?相处时间只有一天我没有下判断的胆子,第一印象是自己展现出来的而不是对方想象脑补的。但是你对她有相当的好印象吧,那啥,她又是金发又是混血。」
黄坂妖微妙的沉默了两秒,突然火冒三丈,冲我大叫起来:「既不是对金发着迷也不是喜欢混血!不才本人黄坂妖喜欢的只有高阳离解姐姐大人!要是对那个小姑娘感兴趣,那肯定是因为她拥有与mysweety相似的组成部分而已!」
「哇你这蕾丝女还真恶心啊,别只在这种地方兴致高昂。况且都说了我是男人,好,从今天开始叫我少爷或少主,再搞错的话休想让我穿女装给你看,虽然我倒不排斥,但你这么激烈的否定我身为男性的事实还是让人火大。」
「真、真的假的……可恶……」
黄坂妖懊恼的蹲了下来,抱住颜色鲜艳的长发苦涩呻吟着,虽说如此……站起来跟蹲下的身高倒也没差很多就是了,实际这孩子究竟有多高?特意去问好像会让关系变的尴尬。
唉,恭维我的美貌不是坏事,但凡事都有个度,像这么随心所欲的越界出线就会让人难办,在事情变复杂之前趁早修剪乱枝也是我的处事方式,别这么难过啊黄坂妖,像你这样的家伙就为了守护本人高贵的身躯好好扮演起看门犬角色,如若完成的出色我也不吝啬于发放自己的爱情,到时候就开开心心的沉溺其中吧。
「啊……」
略懂搏斗技术皮毛的我跟战斗专家的黄坂妖都拥有超常的感官,有人走向厨房的事自然熟知于胸,但就这么盯着大门等她进来多少有些不合适,所以直到萨娜小姐发出声音我们才转过身子一起看向她。
走进来的是芬兰少女,事到如今也无需介绍了,那名陈旧之王的女儿,我不熟悉的未婚妻。
「萨娜小姐,洗实姐怎么样了?」
「回去……屋子。」
吐出四个字就花了五秒,她确实不擅长中文。
来自芬兰的少女没学过英语也不会说法语,她使用的语言对我们来讲也是新鲜,唯一能进行沟通的只有这粗劣的汉语,倒也没指望她长篇大论的发表见解提供话题,只是目前日常对话也成了难问实在令人心急。
「回屋子了么?洗实姐真是的,黄坂妖帮她收拾餐具既不是工作也不是义务,过来说一声感谢也做不到么。萨娜小姐的晚间课程又该谁来负责?」
「是我的错……刀叉……弄掉了,碰洒了杯子……姨母生气的。」
作为未婚妻,萨娜小姐随我将高阳敏称为姨母。实际这点很奇怪,姨母在法律上来说是我的养母,真要叫也该叫老妈,将此提出的时候姨母拼死摇着头拒绝,想想倒也是,作为一个未婚女性,突然被叫成老妈多少有些抗拒感,而且我实际意义上的母亲也健康幸福的生活在德国,改换称呼的话就算是有重恩于我的姨母也不容易。
「姨母会生气也不全是萨娜小姐的错,想的再多也没用,洗实姐也没道理记仇于你。不过你确实很糟糕,餐桌礼仪太差了,虽然知道你的出身但这也不是一直这么糟糕下去的理由,如果再犯类似的错误,就算不是姨母这种易怒的人也会生气。」
萨娜小姐慢慢消化着我的指责,像幼猫似的蜷缩起来,远看上去就像身体突然小了一圈,她相当低落,压起嗓子乖乖道歉:「对不起。」
「嗯……没办法,气质也不是靠一两天修行就能养成的,一般好人家的小姐是从小接受培训,包括行动妥当发言得体甚至上流运动各个方面。所以不要求你一下子就变得优雅起来,因为责任在突然邀请你来盘海的高阳母子这边,但就这么破罐破摔也不成,近期我们就要接受面世并发布婚约了,在这之前想点办法吧。」
如此这般,我的未婚妻又缩小了一圈,她深深低着头,用细弱蚊鸣的声音回答知道了。
「不成啊这孩子。」
黄坂妖如此耳语道,两人不约而同的叹了口气。
把额外做出的一人份法式烩鸡送到姨母那边去,一如既往的得到了好评,她的心情慢慢变好了,自己创造的产物被人偏爱是件令人愉快的好事,身为银匠家族继承人的我自然深谙此道,尽快把碗筷洗刷完毕后我泡了大吉岭,按照她的喜好附赠上黑莓果酱跟酸奶,转头去地下室。
这栋大宅的地下设有数个宽广的房间,选择了其中最为静瑟的一处,萨娜小姐在这里生活。
倒不是她遭到排斥或者被可怕婆婆给了眼色看,选择地下室作为起居室是这位芬兰大小姐自己的意思,起初时不明所以,但拜访过一次就明白了理由。
这个阴凉的密闭空间,是她获得自我的领域。
进门便看得见,矗立在房间正中央的三脚画架,130x97的巨大画框停在上面,站在旁边的,把金色长发编成三股辫的芬兰少女,与白天时见到的不同,不如说完全相反,此刻萨娜挺直了脊梁,集中着精神,心无旁骛的使用着色彩。
——是名为艺术之力的使用者。
是太过集中精神了么?并没有发现我的到来,轻轻把托盘放到茶几上,垫脚走到画师身后。
「萨娜小姐!」
她哇的叫出声来,下意识中咕噜咕噜说了几个陌生的单词,不知是芬兰语还是瑞典话,接下来把怯懦的眼神投向我:「啊……」
好像不知该如何称呼,好像不知该如何是好。
说来也是,稀里糊涂就被带来盘海市的她,突然见到了要成为自己人生中最重要角色的男人,换做是我也会心慌意乱,这种未出嫁新娘子的心情不是不能理解,就算是本人,尽管早已做足了心理准备,初见面时还是不由自主的心头一荡。
毕竟,这位芬兰姑娘跟想象中的贵族少女并不相像。
若是对萨娜·若霍拉做一个客观评价,那么庶民风格或是乡村姑娘都算正确,五官算得上温雅,离美丽还差了一个青春期的努力劲头,是璞玉,是原石,却没自己打磨过,平白浪费了大好时光。稍显粗糙的发质,源头是廉价洗发水,算不上光滑的肌肤,因果是男用香皂。姨母自己设计的昂贵连衣裙被脱下来随手扔到沙发上,换了套粗制格子衫,从围裙周围露出的边角布料也足以让人明白这套装扳不足以上台面,整个儿加起来让她看上去毛毛躁躁。
外表朴素也就罢了,绝非精美的作风才是恶疾。
一眼看上去就佝偻着,这是缺乏自信的体现,与人交谈时绝不接触目光,视线左右躲闪,这是劣等感的具现,发言之前就慌张起来,声音都颤抖着,在说不好中文以前这个软弱者的态度才是问题所在。
原以为,就算没接收良好的教育,没得到充足的教养,光靠名为灾厄的血脉便足以兵来将挡,现在想来当时的自己实在乐观,临近面世之前才发现此等顽疾对我们而言是毁灭性的打击,因此姨母的心情不畅,愤怒加倍的发泄到洗实姐身上,看到如此景象的萨娜更加畏首畏尾,生怕做错了什么自己也遭到责难,从此恶性循环。
哈的叹着气,唔呋呋的自嘲了。
问题也不会消失。
问题当然不会自己消失,能自行了断的事也算不上问题。
到头来矛盾只能一步步解决,纠纷只能一点点拆开,不动手的话明天还跟今天一样,一如既往的等待下去直到无可挽回是愚者的做法,因此我今晚才来这儿。
「萨娜小姐,不知该对我用什么态度吧。」
手扶着她的肩膀,往前推着走,画师手忙脚乱的表现慌张状态,但倒也没对我的行动做出什么阻碍,推到茶几前面,往下压着让她坐上沙发,自己盘腿坐到对面。
变成了抬头仰视萨娜小姐的状态,从这里开始培养她的自信心,发现她低头盯着膝盖发愣,就把杯子和杯垫弄出响声来,她咦了一声看过来正好对上我的双眼,像是触电般抖动了下,又赶紧低下头。
这孩子不成啊。
「从姨母那里打听到了你偏爱的口味,不介意就尝尝吧。」
胆小如鼠的,偷偷摸摸的,以为我没注意似的偷看了这边几下,把果酱和酸奶加进去,喝着的时候露出了笑容。
露齿而笑,结论上来说很可爱,但作为淑女失格了,我把这件事也记在心里打算今后慢慢管教:「萨娜小姐,家里是开染坊的吧。」
嗯的轻轻答了一声,觉得还不够似的又点了点头。
「在家乡有喜欢的男人么?」
不加掩饰的问题,对陌生女性来说有点太过开门见山,但要是随便使用复杂的句子,搞的她没法理解就得不偿失了。实际上,萨娜小姐好像也没太在意,她恍惚的愣了下神,然后哗哗的甩了甩头。
「太好了……这么说可能太过轻浮。啊,轻浮的意思,这里是说对待男女间微妙的感情不够严谨,是我在反省。该如何说呢,究竟该如何跟萨娜小姐相处,我也不知道,假若因为我跟姨母的一厢情愿,拆散了萨娜小姐原本的情侣关系,就只能报以难堪跟愧疚的感情而无法积极面对萨娜小姐了,一直以来我都非常不安。」
慢慢品味着我的话,芬兰少女心神不宁的抿起嘴唇,并用余光偷偷看我。
面对外人露怯,尤其是面对女性露怯,绝非我所愿。但目前这种已成僵局的状态,还是让她尽快对我产生兴趣,兴趣是一切的助力,能够自发的为婚约完成而努力的话,作为焦急等待的一方也会好过许多。
「我……那个,不是在恨你和姨母。」
「但强硬的把你从故乡带出来是事实,虽然已经事到如今,但我还是感到惭愧。做出这种决定也好,再加上没有亲自去芬兰迎接你也好……啊,芬兰,从照片上看就觉得是美丽的国家,但很遗憾没有去过,如果再有机会就好了。」
「嗯……嗯。」
愈发的缩起下巴,这是拒绝的表现么?是或不是,目前来看应该并非如此,我眯着眼扫视她的动作,比起防御的姿态更像是想把自己隐藏起来,缩的越是小,裸露出来的身体面基就越少。结论是这样么?萨娜对自己的身体抱有自卑感?
大概做出了结论,想到了战略,我继续进攻下去:「想过去芬兰接你,不过感觉有点害羞……那个,感觉就像很心急一样。不过女孩子可能是这样,作为男性我也有过那种状态,因为你看,要担负起家族的责任所以不能自由恋爱,就自己幻想将来的结婚对象是什么样子的……那个,什么的……」
「我,我也是!」
出人意料的,她突然放大了声音:「突然说,要结婚……吓了一跳,但是也,那个……想过,你是什么样的……」
「但是结果失望了吧,你看,我是这样子,没有男子气概,比较娇弱的类型。」
对着娇弱两个字反应了一会儿,她发出啊的声音,赶忙看着我的眼睛摇了摇头,坚决地作出了否定:「不是!你是,漂亮的人!所以惊讶了!」
唔呋呋,原来如此呢,自卑的源头在这里么。
看样子,就算是野猫野狗般的乡村丫头,也是知道美丑的,啊哈哈,说来也是,她毕竟是画家么,要是连这种程度的好赖都分不清楚,眼珠干脆扭下来去换卫生间灯泡算了。
「想,变成你一样。」
她的身子前倾,话语中的温度让人感到炙热,这就是我在等待的积极态度。
「想变成我这样,么。是指外表呢?」
「外表也是,但是,感觉什么都做得好,晚餐好吃,懂,那个……贵族的行为,礼仪,还有,茶也好喝。姨母,那个,因为我做不好,对她生气,也是我的错,变成你一样就好了。」
语言中除了单纯的憧憬,还有对问题的拒绝。这是专属于青少年的特质,妄图用理想中的人物来催眠自己,心里觉得跟那人差距很大,所以做不好也是理所当然,就这么放弃了努力,就此逃避了问题,日子也不等他一如既往的进行下去,所以活得越来越糟。
幸亏能够尽早发现。
然后就这么解决。
「那就变成我这样吧。」
「诶?」
「今后把你叫成萨娜,萨娜就管我叫离解吧。萨娜,你看我们坐的距离,我在这里,你离我不到半米,伸手就能碰到的位置,中间隔了茶几,这是我们两个的距离,想变成我的话就努力把这距离缩短吧。也不是难以做到的事,把要改的地方一点点挑出来,确实解决掉,不要什么也不做逃进自己的世界里,把改善现状的干劲抛在一边自己跑进画里,不要把我们两个的距离固定在这么远,我不想变成这样的结局。」
如此探出身子,抓住她的手。
冰凉的皮肤因紧张而微微抖动,但也没把我推开。
「我说,萨娜,这样的人生就跟赌博没两样,因为家族的责任选择了最适合的结婚对象,这在我们的世界里是一般常识。所有夫妻共享着这样的开始,却走向不同的结局,幸福的两人与不幸的两人,之间只差了运气。运气好到能完美配合着渡过人生的两人,跟运气差到见面就觉得厌恶最终关系破裂家庭名望受损的两人,这不就跟赌博一样么。所以我一直不安,无法得知另一半是否能配合我辅佐我,请让我安心吧萨娜,成为像我一样的人。」
以绅士的动作亲吻了指尖,萨娜慢慢缩回了手,用余光瞄了瞄我,犹豫了数秒,最后终于直视过来,承受住我的视线,交换了几秒目光,我从着栗子色的眼瞳里看出了杂质,最后她点了头:「我,加油。」
听着这令人感到安心的跛脚中文,我把肺部淤积的压抑倾吐出来,终于有了能够前进的实感。
如此,我回房间换上出门的衣服,用脚踹了洗实姐的房门。
沉默了一分钟她才爬过来放我进去。
「趴在地上做什么?」
「为什么是女装?」
互相问了最关心的问题后,我从她没干劲的身体上跨过去,一边随口解释:「别管我,就是有这么打扮一番的心情。」
洗实姐的房间,说恭维话也是肮脏无比。也是怪得很,女仆这个词明明就给人安静整洁的印象,这家伙的工作也做得不赖,对待上自己的事就根本不上心。或者说她的人生已经变得怎么都好,努力完成女仆的工作也只是不愿敷衍自己的任务与职责么?
无论怎样,现在我的积怨已经足够大,大到想要就此欺辱她一番,什么事都做不好却想着逃到自己世界里的乡村丫头给了我相当大的心理压力,若是这么忍耐下去对精神卫生不好,所以我才过来找她。
「洗实姐,穿上外套,跟我出去。」
「半夜…」
「一副嫌麻烦的脸呢,从晚餐结束时就一点工作没做过的你有资格跟我讨价还价么?那个对我跪下宣誓效忠的高阳洗实又在哪?卑躬屈膝的生活结束了么?你已经了不起到可以在这个家里随心所欲了么?」
我的表姐不甘心的咬着嘴唇,抹着哭肿的眼袋慢慢站起来。唔呋呋,四足野兽终于进化成猿人了么,真是了不起的突破啊,就这么把她捐赠到生物进化研究所也不错,至少比在这个家里当个树懒强得多。
我有点不耐烦,一屁股坐在床上等待,洗实姐也不在乎就这么换起衣服来,不知是看开了还是没把我这个堂弟当男人,啊,我现在穿着女装来着,说不定也不用这么在意。
磨蹭了一会儿,出门时已经是傍晚十点,身为好宝宝的姨母大概已经进入甜美的睡梦时间,我带着洗实姐走出大门,门前栽种的银杏树上突然传来声音:「要跟着去么?」
「你怎么跑树上去了……」
「不才黄坂妖,隐秘中!树屋已经造好了,正所谓秘密基地。」
「不是,能别随便在别人家树上造窝么,分给你的房间怎么了?」
「嗯……sweety的认知好像有误差,不才乃是剑士而不是狙击手,防御入侵者时有无法顾及到的射程问题,造个房间把自己囚禁起来也太笨了。唔……不过难得的好床,在累的时候也会赶紧利用好恢复状态的。」
「外表是那样,性格又是这样,靠得住的只有职业精神么。不过不需要陪我,你的第一保护对象是芬兰的大小姐,然后是姨母,我的话别太上心。」
树上传来「理解了,但是身体好寂寞。」的变态发言,习以为常的忽视了她之后,我带着洗实姐走上新名区街头。
「你也走点心,看见姨母头爆青筋时就赶紧回避,人类对着天灾只有躲的份,哪有迎头撞上的道理?姨母到这边以后生活重心会放到B·S盘海分店的装修上,早饭午饭都会自己在外面解决掉,只有晚饭回家跟我们一起吃,以后晚饭我来做,省得再出现类似状况。」
洗实姐长乱的刘海儿随着沉重的步子左右摇摆,已经把漂亮的吊眼角完全挡住,光看着就有一股没精打采的无力感蹿上心头,让人烦躁难安。
我按照计划带她去了预定好的美容院,一副轻佻装扮的理发师多次对我发出免费理发的邀请,当然谢绝了。只花了十五分钟洗实姐就得到了一天清爽的短发,被修剪整齐的发尾终于没了颓废之风,既没说感谢也没进行抱怨,洗实姐就这么跟在我身后缓缓漫步。
之后因为我家女仆还没吃到晚饭,就随便选了家酒店进去,现在洗实姐成年了而我还差一点,不过顶着这张欧洲美人系的脸进去倒也没谁敢拦我,反倒是为了搭讪而跟进来的男人不计其数,店家因这突然袭击忙乱起来。
为了躲避男人的视线坐进角落里,点了饮料跟夜宵,听着代表混乱的杂音,视线在洗实姐窘迫的脸上划来划去,心境终于平和下来。
她沉默了半响,终于喃喃地说:「我,可付不出钱来。」
「让没工资的女仆请客我到底多鬼畜啊。」
「主人烦躁想散心的话,本来不做这些多余的事也行。」
「什么叫做多余的事?」
「例如理发跟来酒吧。」
「唔呋呋,别自作多情了,也不是为你考虑,只是既然出来就想做些什么,而我这种物欲低下的人也没什么需要购入的物件,为你解决衣食问题正所谓理所当然,跟今天选择夜游,出门前换女装一样,不是有什么理由才这么做,就只是有这样的心情罢了。」
洗实姐一口口慢慢吃着千层面。
一般女性根本不会在这种时间选择高热量食品,一时的懈怠就得用几个星期的血泪来偿还,熟知此事还进行了这种选择的洗实姐,我在她眼里看不见任何希望,也根本不存在什么理想。
「千层面么?」
「有意见就说出来。」
「别吵,一有不痛快就立刻表现出来,你是猫崽子么喵。今天招人烦的事太多了,萨娜也是你也是,看着你们无作为也无所谓的样子就不痛快。晚饭的时候那算什么?怎么就哭出来了?工作也扔下把自己塞进房间里,你是学前的小孩子么?要是觉得这么发泄不满我就会来关心你照顾你的话就大错特错了,先说清楚,现在你的身份也可以说丢就丢,就这么夹着猫尾巴从咱家出去也无所谓,做我的女仆被姨母打骂也是你自己的选择,在此基础上要我这个雇主顾忌你的心情?洗实姐姐,你究竟是哪儿的伟大人物啊?」
尽管被语言羞辱,行为遭到否定,但我仍没从洗实姐身上读到敌意。
她从没跟我讲过自己的想法。
即便是重逢的那夜,也仅是哭述了经过。
那是未经加工的事实陈述,里面不含发言人的感情。
所以十九岁的高阳洗实对我来说仍旧是虚幻遥远之人,她抛弃了自我逆来顺受,从不将感情袒露出来,这无所谓,如此也有如此的好处,不去看世界也就不会受到伤害,我对她也就没有顾忌随意使用。
那么今天的又算什么呢?
突然就哭了,瞬间就崩溃了,一下子就无法承受了。
想要逃脱的话就逃脱到底啊。
想要回避的话就尽情回避啊。
我不会保护你,谁也不会保护你,只有自己能保护你自己,外人所能做的,就只有像我这样将爱情婉转的赐予你。
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呢,姐姐?
她屏着呼吸沉默了,以某一秒钟为界点突然行动起来,大口大口吞食着千层面,将其全部塞进嘴巴大口嚼了起来,随着咕咚一声吞咽下肚,突然露出满足的表情。
伸手抬起扎啤,不由分说的饮了下去,橘色液体在幽暗的灯光照耀下闪着混沌的光泽,慢慢消失在那张我所熟悉的唇齿之中,花尽十秒,浪费十秒,燃尽热情,她干掉了啤酒,又不客气的要了一杯:「我可付不出钱啊。」如此对我耍无赖。
倒无所谓,想喝就喝吧,做得到的话就这么把这趟街喝干我也无所谓,虽然本人面前摆着混合果汁,但区区酒钱我还能够奉陪。
喝下第六杯时我亲爱的姐姐已经摇摇欲坠了,她红着脸倒在桌面上。
「今天,只是突然想起来,以前我也做过这样的事。」
「哦?所谓恶人的自觉么。小学生欺负乡下转校生的恶性在升上高中之后才能慢慢理解,在此之前连自己做过极恶之事的自觉都没有,看样子我温柔姐姐的精神年龄总算赶上高中学生了不是么。真不错啊,有了恶人的自觉才能建立起善恶观,要是发现不了的话就连对自己做出客观评价都做不到呢,恭喜你了。」
「……以前我做过更多坏事,现在想也都是报应。
「不虐待弟弟的话就不会跟姨妈为敌。
「没跟姨妈搞砸关系她就不会针对父亲。
「家里的企业坏灭有很多原因,最大的问题还是惹了不能惹的人,绝对不能惹的人原来是存在的……小时候从来没想过,出了什么事父亲都能解决,有这样盲目的崇信,结果好可怕,发现了好可怕的人,可怕程度比父亲可靠程度大一百倍的人。」
「觉得姨母可怕的人倒不光你一个就是了,没什么可耻的。」
「今天出门购物的时候,遇见了母亲。没敢走过去打招呼,母亲在百货公司打工……从小娇生惯养,什么也不懂的母亲……在百货公司打工啊!」
这么吼着,洗实姐瞪着我的双眼呼呼喘着粗气,眼泪啪嗒啪嗒滴落下来。
「都是我的错。」
一边喝酒,一边哭,做着平时绝不会做的事。
看着她,想起六年前的自己。
六年前,终于理解了羞耻,知道了悲愤,为父母感到不平,因自己的作为而恼怒。
被突然丢到陌生世界感到不安。
这样的自己。
想知道的事,一件都没有。
想从她身上理解的事,已经不存在了。
因为跟我一样,并且那名为因果的锁链已经牢牢套在我们身上。
六年前,那嚣张而又妖艳,对我发出露骨命令的女孩儿。
六年后,这低贱而又卑微,连一顿夜宵也得让我请客的负债者。
哪个都是弱者,哪个都如此卑微。
我已经无话可说了。
那天晚上,我指挥着自愿跟来的男人把沉醉的洗实姐搬回家里,心中的不满一点儿都没发泄出去,愈加感到焦躁难安。最终我让黄坂妖把这些心怀不轨的放荡男人殴打一顿来泄愤,看见他们哭号惨叫的凄惨模样,觉得心情慢慢变好了。
「超级虐待狂的honey,真棒!」
一边用膝盖撞着男人的下体,黄坂妖还有心情调侃我,而稍微感觉有点愉悦的我也开开心心的回答了她:「要你管啊。」
不幸也好,不忿也好,世界没有那么多时间给我调整心情。
只能以最枯燥的方式不停宣泄着。
时间一点点过去,问题终能解决,如此想着。
那天晚餐时,萨娜又完全搞砸了,姨母整个人都跳了起来,烦躁的抓着头发在餐厅里转圈,洗实姐早就躲进屋子避难了,在场能接受她怒气的一个都没有。
她焦躁的瞪着萨娜,芬兰女孩儿哆嗦着颤抖着,似乎想要钻进地缝里去。
逼问似的打量,胁迫似的交流,姨母终于叹了口气颓然坐下,我心里觉得不妙赶紧给她斟酒,基本这个酒量极差的女人闻见味道便晕晕乎乎,至少要让她放弃对萨娜的绝望,从今晚起还得加紧调教的节奏才行——此刻的我如此想着。
姨母喝了酒,脸颊迅速红了起来,轻微打着嗝,交替的看着我跟萨娜。
目光从一边渡到另一边。
斟酌着,思考着,计算着,谋划着。
女人终于发现了什么,她挑起嘴角来微笑:「小公主,你去当萨娜。」
Lastanswer?
奇谈!
欲求dresser
2009·夏末秋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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