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座山总是让人心烦气躁。
那位朴实的农夫紧了紧衣衫,背起了竹篓。
进山打柴,已经是他的例行工作。
说是打柴,其实也不过是捡些枝条枯叶回去生火。
山太贫瘠了。
高的大的树早已被砍伐殆尽,留下高高低低的木桩,剩下的幼苗也是营养不良的样子,最粗的树干也不过一指来粗。哪里值得用刀来砍。
他挥舞着手里的柴刀,锋利的刃口砍伐着干燥的空气。
已经一个月没有下雨了,整座山覆盖着枯黄的外衣。
连低矮的灌木丛都没有,只剩下干瘪如霜的秋草匍匐在地上叹息。农夫也发出了一声叹息,不知道是在叹息他这在贫乏的山里孤苦一世的悲惨命运,还是那个嫁去了隔壁村落的年轻女子。
空气是干瘪的,人脸的肌肤丝毫感受不到润泽的水汽;大地是干瘪的,地上袒露着斑驳的土色。肩胛和竹篓摩擦出的声音也是干瘪的,生涩刺耳,让人厌恶烦憎。
真想喝水。
旁边的山上有一眼泉,在这种情况下尚且还有微弱的水流涌出。
虽然少,但也总比村口那浑浊污秽不堪的井水好。他耍弄着柴刀,向着那边行去。
山路窄小,而且多弯多拐,行路艰难。
行了一半,才发现山路已断。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深渊。像是从天而降的巨大创口,切入大地的肌肤。
午后日色纷然。阳光照亮深渊的四壁。
有什么在深渊底部闪烁着光彩。
深渊很深很黑,农夫还是下到了底部,取出了那个东西。它深深地镶在土层里。
农夫捧着它,好像捧着一个世界。
……
农夫没有回来。村人在深渊附近发现了他的柴刀。
旁边就是他那破旧的竹篓。
有人说他被山鬼摄去了,有人说他沦为老虎的食粮,甚至有人说他被瘴鬼引诱没入沼泽。他渐渐沦为茶余饭后的闲谈,跟着谁家媳妇上吊自尽,谁家孩子掉粪坑的消息一样,渐渐消失在村人的视野和脑海。
……
……
……
新下了雨,郢城中散布着舒润的泥土气息,格外清新。
新晋的中射大人坐在几前,就着春色饮茶。
不愧是难得的好茶,停杯许久仍有浓香绕喉。
紧了紧衣服,正了正头上的高冠,呼来一对轿子向着宫中行去。
大王急急召了他觐见,不知是为何。
轿行不急不缓,他拉开轿帘向外看去。
淅淅沥沥的春雨洗刷掉旧时屋榭顶上积杂的灰尘,露出明丽的瓦色,几枝垂柳倚着宫墙,几朵杏花在微风里轻轻颤花瓣。
正是一派绚烂的春光。
看着这绝伦的美景,他忽得想起了一座山,干涸得快要枯死的山,仅余几棵半死不活的树苟延残喘的山,找遍全山也找不出一条可用的柴火的山。幸好他离开了那座山,幸好他把那天看到的东西交给了大王,他才能逃脱那座山,逃脱贫穷和死亡的循环。
他把什么交给了大王呢?
他想不起来了,明明就发生在几天前,他的记忆却是一片空白。
该死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一种难言的恐惧袭来,他没来得及做何反应,轿子传来一阵抖动,他掀开帘子,看见漫长的宫阶和垂在宫阶尽头的长长的帷幔,上面的绣纹灿若云霞。
他下了轿子,正步方严,慢慢走上了这长长的台阶。
身上的玉佩相互碰撞发出悦耳的声响。新学的礼仪还不太熟练,他的步伐还是僵硬木讷,生涩而迟钝。阶梯很长,长得好像要跟尘世就此决离。
他走得很慢,但那长长的帷幔里透露出来的拉得长长的人影,不慌不乱地等待着,丝毫没有因为等待过久而丧失耐心。
他步上了最后一道台阶,跟那影子间只隔了薄薄的一层帐幔,台阶两边都是兵士,木桩一样地钉在仅容双足站立的小平台上。
他施礼,谦卑恭谨暗含惧怕。
帐中人影丝毫未动,但两边的兵士却聚拢过来。
……
宫阶下的人没有等来中射大人,他死在了宫阶上。
婢女们没有等回他们的大人,就成群地回府了。
流言也仅仅沸腾了几天,有人说他得罪了大王的宠妃,有人说他冒犯了大王的亲族。但不过是个小人物,几个月后新的中射住进了府邸,他就这样消失在人们的印象和脑海里了。
……
……
……
帝王立在殿前,看着眼前恢弘的屋宇,胸中生出一股巍峨。
十七年前,他不过是城中斗鸡的痞子,谁能想到他会有这么大的成就,谁能想到他会成为这片浩荡殿宇的主人。
他放肆快意地咆哮呼号,声音在广阔的殿阁间飘荡反弹。
急行的宫人听到了,殿前的工匠听到了,房中的宫娥听到了,他们的胸中充满恐惧和敬畏。只为了宫殿群东南角那个男人,同样这片大地的主人。
氾水波澜滔天,水花溅起万重,也仅仅可以打湿那宫宇檐间的铜铃,西塞风沙千里,过处黄沙满地寸草不生,也不过进长安十里。
中间的大殿里,男人坐在高高的椅子上,左手把玩着一枚玉玺,右手紧紧地攥着,好像在防备着有人抢走手里的东西。
他随意地抛出左手的玉玺,玉玺在黑漆的桌面上蹦跳崩落几片就掉到地上,借着惯性滑进了大殿的深处。右手缓缓展开,爱惜地摩挲着其中的事物。
他从咸阳郊外被烧成废墟的宫阙中得到了这个东西。那个强大的男人不惜焚尽周边十里也要获得这个东西,他不惜失去几万精卒也要得到这个东西,而那位曾经伟大帝王,更是不惜穷十年之力修建宫殿来贮藏这个东西。甚至还毁掉了天下闻名的宝玉,来顶替它的名头。断绝世人的窥探。
他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拥有过它的所有人都不知道,但他们知道它的重要。
比生灵穷耗数十年兴建的宫殿重要,比万民的支持重要,比千里的良田沃土还重要。
他想起那个总是带着志在必得表情的儒生,想起他问询儒生时儒生的回答。
“千秋万载,之此唯一”
那么他不择手段也要得到它。
铁马纵横,万世流芳终究不过是史书上墨笔之言。泽被后世,造福人间不过被后世子孙敬仰,功名利禄,千里江山,死后也是尽数易主。何人可得永恒?
他的手攥得更紧。
……
新的君主的桌上摆着黑漆的木盒。描红画凤,精美异常。
他不知道里面摆放着什么。
这个东西不该属于他,父亲一直想把它交给异母弟。
只因为戚姬歌舞天下无双。
他打开了盒子,然后阖上了盒子。
那一瞥已经足够。
这就是命运么。
他从桌下又拿出一个盒子,同样的描龙画风,精致无双。
里面盛放着一块玉玺,底上纂刻这八个大字。
除了顶部有所残缺。
先前那个盒子是从弟弟的府邸搜出来,而桌下的盒子是父亲临终托付。
他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没有明白。
斟酒,浮一大白。
……
……
……
女人坐在阶下痛哭。
她头上顶着光彩夺目的凤冠,垂下的珠串伴随她的抽噎晃动。
男子从殿中走出,身后簇拥着军士。冷冷地看着坐在地上的妇人,他的姑母。
女子止住了抽泣,定定着看着男人的脸,想要看出动摇或者软弱。
对立良久,女子猛然抽手,将袖中两个锦盒全部抛掷在身旁的井里。然后奔逃出殿,大声呼号。
“天命不复归,子安得祥褥”
然后被男子身后的军士所擒获,囚禁宫内。
打捞上来的两个盒子里,只有玉玺。另一个竟是空盒。
姑母早已做好了准备。
那东西在哪?宫内?宫外?哪个小黄门身上?信息驳杂。
就算是问姑母的身边人,想必不是毫不知情就是一言不发。
罢了,罢了。
男子叹了口气,望向宫殿群的中央方向。
未央宫。
明日他将在那里登基为帝。
他的时代终于来临。
就凭这盒里的玉玺,被讹传为天下之主的宝贝的存在。
千秋万载,长生不死,也许真的只是一个谣传吧。
……
……
……
四周是描彩绘金的墙壁。上面布满了龙凤、仙人和云山雾海的壁画。
一线天光从顶部的石缝间渗透进来。
得以窥见这间石室的全貌。
四根巨大的梁柱支撑着天花板,雕刻着龙纹和凤羽。
地面上,堆满了金器、玉璧、书画和瓷器。
每件都是精工细作,价值不菲。但在这里,被随意抛掷得到处都是。
地面上隆起一个宽广的石台,上面搁置着一个残破的漆木锦盒。
台面上积累起了一层厚厚的灰尘,显然放置已久。
一根石质椽柱锁住了石门。其上绑缚着数十根金属链条,联系着石室的各处。
只要一打开石门,联系着的机关就会启动
将这石室的一切全数毁灭,连带石台和珍贵的锦盒。
这扇门的存在不为了打开。
雕刻、壁画都没有明显的时代特征,显而易见是有人特意为之。
石室已经很久没有开启过。
不知道在等待谁。
……
……
……
不知道过了多少年岁。
不知道这片大地历经过多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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