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起始的时间
【——那一天是忌日,也是诞生日。】
“我说姐姐,你有喜欢的人了吗?”
电话那头的声音显然比平常要欢快得多,哪怕方才进行着的只是非常普通的话题,也能明确感受到姐姐此刻愉悦的心情。虽然也可以往“遇到好事了”的方向猜测,但我个人作为女生的特殊直觉还是敏锐地觉察到了那并非只是普通的“好事情”。
“咦咦?!”对面即刻传来了惊奇而又张皇失措的叫喊,“说说说什么呢!我还有婚约在身呢!”
Bingo!猜对了!
“嗯,因为姐姐的声音听起来很开心。”毫不在意地,我说道,“而且这样没什么不好,那种使唤姐姐工作到这么晚的未婚夫,还是早点甩了吧!”
我早就看不惯姐姐那个所谓的未婚夫了。我的姐姐,雪村亚久理,明明有着身为教师的工作,那个叫柳沢夸太郎的家伙还硬是强迫姐姐在晚上到研究所帮忙,不仅压榨姐姐的休息时间与精力,而且直接导致我们姐妹俩见面的时间少了很多。
对面传来一阵沉默。
即使会让姐姐有些难堪,我仍旧不紧不慢地继续道,“我,讨厌那个人。刚接触时,他对人的态度虽然还不错啦……”脑中不自觉地回忆起自己与他的第一次见面——他请我与姐姐在高级酒店吃饭,并在我面前摆弄他的魔术。“但他是那种一旦掌握主导权,就会变得蛮横的人。这种人,我在工作中见过很多。”
如果换作其他的初中生,说出这种话未免显得过于狂妄自大,但我并不一样,我甚至有着超出身为成年人的姐姐的工作时间与社会经验——
早在九岁时,我就以童星的身份成功出道,“磨濑榛名”便是我的艺名。虽然这话不应该由我自己说出来,但在业内曾经的我被赞誉为“能够随心所欲地驾驭各种角色的天才童星”。不过早在一年多前我就息影了,以往风光的时代已然过去,现在的我走在大街上也不一定有人能够认出来。
由于比同龄人更早地接触成人社会,并且亲眼见识过犹为复杂的演艺圈,我的心理年龄的确高于生理上的十四岁。虽然有时会被亲戚们说“一点也不可爱”、“完全不像小孩子啊”,但与其说我对此毫不在意,倒不如说我讨厌在戏外扮演小孩子的角色。
从各种方面而言,姐姐都不会质疑我的说服力。这种刺耳的话若是换作别人一定说不出来,然而由我这个妹妹亲口说出来,姐姐她应该会认真考虑一下吧,只不过……
“……别说这样的话啦,”沉默过后,姐姐果然还是选择了转移话题,“别说这些了,亚佳里。(翻动笔记本的沙沙声)明天晚上我应该能腾出一些空闲时间,我们好久没聊聊了吧?”
姐姐终究还是太过于善良,无论对谁都于心不忍,实在让人放心不下。不过难得有机会与姐姐团聚,就不要再想那个人的事情来影响心情了。
“好哇!”我不禁开始使坏,“到时候我们也来聊聊姐姐你喜欢的那个人吧!”
“……呜呜呜!”
活该,谁让你转移话题!对面传来的呜咽声实在是令人愉悦。欺负姐姐可是妹妹的专属特权,能欺负姐姐的只有我雪村亚佳里一个人,哪怕是姐姐她未来的丈夫也不可以欺负她!不论什么时候都只有我一个人能欺负姐姐!
“不要勉强自己哦,姐姐。”语气在不自觉中被我放缓。姐姐自己的幸福,绝对要放在第一位啊。
“嗯,亚佳里你也是。”
挂掉电话后,身体竟顿然沉了下来,突而有一股莫名的引力让我不自觉地望向房间的窗外。
“今天是满月呢。”我自言自语地喃喃道。听说在中国有个节日,人们会在月亮最圆的时候齐家团聚。那么对我而言,与姐姐相聚便已算得上是团圆。
距离这一瞬杀的大约二十四个小时后,我才猛然间意识到那是我与姐姐的最后一次对话,也是我此生最后一次看到完整的满月。
然而哪怕时光倒流,我也无法阻止任何事情的发生。命运的洪流以奔腾之势义无反顾地将仍未醒悟的我向前推进,推向深不见底的冥渊。
翌日恰好是学校的结业典礼,在一间家庭餐厅里简单地吃过晚饭后,我便动身前往姐姐工作的研究所。尽管这间研究所被我们的父亲所承包,但我对其知晓的情况少之又少,甚至不清楚里面具体的研究项目。天知道柳沢那种追名逐利的人是不是因此才与姐姐定下婚约的?因为种种原因这里戒备森严,故不允许我这种外人随意进入,尽管大多数时候我都认为自己还是不要知道那里的具体研究内容比较好——如果没有发生“事件”的话。
在事务所的指示下我已息影很久,走在大路上也没什么人能认出我来了。从童星到真正意义上的职业演员,往往需要一个过渡时期。虽然我认为自己有能力兼顾,但事务所还是希望我在现阶段专心于学业……
现在这样轻松多了。我成绩也不错,干脆以后就这样像普通人一样找份工作吧。
我并非不钟意演戏,只是演员这个职业所处的环境实在太过复杂,高强度的工作量也让我时常疲惫不堪,更何况它剥夺了我童年绝大部分玩乐的时光,以至于在我回归校园后,反而难以融入同龄人的集体……
一心只想着这样的事情,我竟然丝毫没留意到大街上的人群出现了骚动。一路上不少人都仰望夜空用手指指点点,疑惑乃至震惊地说些什么,隐约能听到“月亮”“消失”之类的词汇。
位于郊区的研究所近在眼前,即将与姐姐见面的期待夺走了我的大部分注意力。正在我一边想着这些事情一边翻动通讯录,准备与姐姐联系的时候——
面前的研究所,突然发生了大爆炸。
待我回神反应过来,映入眼帘的已是被轰炸成残垣的墙壁。滚滚烟尘匍匐于地面,仿佛逃窜一般向周边蔓延,一同席卷而来的还有刺鼻的硝烟味。摇摇欲坠的瓦砾之下,是慌然东奔西走的警卫们。裸露的钢筋曝光在初春微冷的空气中,其锋锐利的不规则断面仿佛能将视野刺痛。
而我整个人也正如被利器刺中一般,动弹不得。
……姐姐?……姐姐她怎么样了?!
对姐姐安危的担忧第一时间侵入我的脑海——我当然不可能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建筑物是否会坍塌?是否还会发生二次爆炸?理性的思考弹指间被我抛在脑后,还有什么能比确认姐姐的安全更重要?
没有思考的余暇,我一头冲入足以被称作废墟的研究所。
绝望的叫喊声、炸裂的警铃声充当起了背景音乐,奏起一曲不绝于耳的哀歌。
“喂!你不能进去,里面很危险!”一名挡在路中间的警卫正伸手准备拦截——
“让开!”被情绪彻底操控的我二话不说将他的手臂打开,头也不回地继续向前冲刺。
循着模糊的记忆,我奔向姐姐往常办公的地方,但那里位于研究所的深处。爆炸的缘故让很多通道被彻底封死,我一边四处奔跑寻找可以通向里端的通路,一边大声呼喊姐姐。
“姐姐——!姐姐——!……雪村亚久理!亚久理!你在哪里?!姐姐——!姐……”
竭尽全力的呼喊抽走了我一部分奔跑的力气,但即便是这样竭力的呼喊,也不可避免地被一阵更大更猛烈的声音盖过。
“枪声?”如果这只是一次实验事故的话,有枪声出现实在是太过于不寻常了,刹那间闪现的第六感告诉我,在枪声的源头一定能找到姐姐。也正是那份不可思议的直觉,仿佛冥冥之中注定一般,将我卷入那场关乎地球存亡事件的中心。
我果断开始追寻那断断续续的枪声的来源。接下来的几分钟里,不时有小型的爆炸声,以及一些难以形容、闻所未闻的声音传入我的耳中,令我的不安感越来越强烈。
姐姐,你一定要平安无事啊!
就在我距离声源已经很近时,各种嘈杂的声音像引擎熄火一样突然间停了下来,仿佛暴风雨前的死寂,传递来毛骨悚然的危机信号。
我不敢放慢步伐,在通道尽头的拐角处毫不减速地转弯,只见一堵由巨大石块堆砌而成的残垣横档在面前。就是那里,枪声的源头一定是那里!
小个子的优势让我能够比大人们更轻易地钻过狭小的洞口——换作以前我可一点都不会觉得高兴,可还没等我来得及庆幸,映入我眼帘的是——
【怪物(Monster)】
一时间,我竟全然找不到其他的词汇来形容“它”。位于遍地碎石块与金属残片的中心的,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生物,类似海洋生物触手的东西覆盖着“它”如黑洞般漆黑的全身,然而尽管是那样深邃的黑色,也盖不住那一抹鲜艳的红。
血。一大片的血污。
在那幅地狱场景的中央,躺着我苦苦寻找着的人——我的姐姐,雪村亚久理。
我眼睁睁地看着,“它”从姐姐残破的身体里抽出了自己触手——没错,触手,名为“人类”的生物不可能拥有的器官——鲜红的液体仍残留于其上。接着,沾有姐姐血液的触手被移向似乎是怪物面部的地方——之所以用“似乎”,是因为那个部位几乎一片漆黑,只有两个犹如眼睛的发光体透射出惨白的光芒——好似在品鉴自己所创造出来的艺术品一般。
名为“玩弄着人类鲜血的触手怪物”的艺术品。
——是怎样的恶魔,才能创作出如此残酷的艺术?
那个瞬间,我僵直在原地,动弹不得。究竟是由于过度震惊,还是由于首次面临死亡的威胁、面对未知生物而本能地产生了畏惧?然而我不得不承认那一刻的我是懦弱的,尽管我也有着无数个理由与借口来逃避懦弱。
连思索的时间都不曾给予,紧接着,那个无法以常识来理解的怪物以肉眼不可捕捉的超级速度冲出破损的天顶,其硕大的身躯伴随掀起的石块碎片一同向外喷射,最终皆消失在遥远的视野当中。
“姐姐……”恢复力气的我颤抖地站起来,战战兢兢地走向自己的至亲。
跪倒在尸体旁,我轻轻晃动姐姐仍尚存一丝温热的身体。她在我的力量下动了动,双眼却仍紧闭着。
“姐姐。姐姐……”我渴望唤她醒来,渴望她能睁开眼睛再看我一眼。
直到温润的触感刺激大脑皮层,我才发觉自己的手不小心触碰到了姐姐的腹部伤口。那是我从未见过的伤,彻底贯穿了姐姐的整个胸腹。这样的伤势,只能让人联想到是那个生物的触手造成的。
我愣住,呆呆地凝望着那只沾满了血的左手,不禁把自己想象成玩赏姐姐鲜血的怪物。
热泪盈眶而出。
骗人的。姐姐才不会就这样死去……
抱着一丝微乎其微的希望,我用仅剩的那只干净的右手伸向姐姐鼻下。
没有呼吸。
泪滑落脸颊,将数不清的东西一并带去。连同希望一并带走了的,是悲伤的能力。
——是那个怪物,杀了我的姐姐。
为什么?
我不由得发问。如果人世间真的有神明的话,那我则是在向神质问。
姐姐她,明明是那么温柔的一个人,明明那么地热爱生活、热爱自己身为教师的职业,那么努力地想要当一个好老师。她没有做错任何事情,没有伤害任何一个人——
为何神要将其从我身边夺去?!
不,并不是毫无预兆。如果我早一点发现姐姐的未婚夫有不对劲的地方,如果我稍微留心一下那个研究所正在进行的实验,如果我坚决一点劝她辞职以及解除婚约……如果我,早一点觉察到就好了。
一直以来我都以自己比姐姐精明而沾沾自喜,却在力所能及的地方毫无用处。
——我也是,杀害姐姐的凶手之一。
姐姐的死,我也应当承担一份罪。
那份罪孽,害死姐姐的罪,必须偿还。
我清晰地记得,在那一瞬间,绝望与愤怒同时侵占了我全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我恨不得立刻冲出去将那个怪物撕碎,将它所有的触手都咬断。然而与此同时,体内的细胞们又整齐划一地呐喊出同一个声音:
——“你无能为力。”
是啊,我做不到,如此弱小的我什么都做不到。但是,一个清晰的念头仍不可遏止地浮现出脑海,无论怎么用力,也抹不去。
——我要杀了那个怪物。我要复仇。
以仇恨为基,以愤怒为骨,以悲痛为核,那是一种名为“杀意”的可怖情感。
到底是由于我在当时迅速恢复了冷静,还是已然彻底丧失了自我呢?我也说不清为什么,但在如此情况下我竟然开始观察起周围的环境来。于是我这才留意到姐姐的附近有一张纸条,似乎是那个怪物留下的留言。
『致相关人员:
虽然我逃跑了,不过我愿意做椚椚丘中学3-E的班主任,静待你们日后前来交涉。 超级破坏生物』
椚椚丘中学3-E班?那不是姐姐所教的班级吗?为什么……
疑惑、惊慌、悲恸、绝望、愤恨、憎恶……无数情感交织在名为“我”的容器中,最终成功地杀掉了作为“雪村亚佳里”的一部分。
我站起来,环顾四周。只见在这间曾经的研究室里,遍地散落着无数试管的残骸与药品的残渣。无意中扫视到一个摔落在地的箱子,有一种我从未见过、难以名状的容器闯入了我的视线。其中承装着透明的液体,似乎……
在呼唤我。
那是一种奇异的感觉,仿若鬼使神差,我捡起了仅存的两个尚完好的瓶子。一旁,还有一台显示器已出现裂痕的笔记本电脑。我按动电源键,发现它还能启用。
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我抱起那台电脑与两个装有未知液体的瓶子,半逃窜似地从怪物炸出的洞口跑向外面的世界。
室外的寒风冷似冰刀,锋利得足以将身体与灵魂一并割裂。
好痛。我为什么要跑呢?我是在逃避什么?
明知流动的空气无法伤人,我还是被它恶狠狠地刺痛了,
踉跄地跑了几步后,无形的力量终于将我所有的力气彻底抽走。我跌坐在地上,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仰去。
于是我看到了,天幕中央那轮消失了七成的残月。
第一次,我发觉原来月光也可以这么亮,亮到模糊了整个视野。
如镰的弯月抛洒出尖锐的光芒,仅仅是沐浴在这样的光线中,身体也有灼烧般的刺痛感。
假使真的有死后的世界,假若天际真的连通彼岸,那姐姐会以怎样的目光注视着我呢?
——永别了,姐姐。
接下来的一切,几乎都是在我无意识中进行的。
记忆只能勾勒出零星的画面:把偷来的东西藏进书包里、向忙成一团的警卫求救、目送姐姐的尸体覆上白布搬运入救护车……
再度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已身在灵堂之中——满目人影憧憧,四周却安静得可怕。
手边的书包里装有我从研究所携带出来的笔记本电脑与特殊的试剂瓶子。我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把这个东西带回来,可我的直觉却告诉我,只有这个瓶子里装着的东西——才能对付那只从未见过的怪物。
而现实恰好印证了我的预感,不久之后的我便会知道,那正是触手的“种子”。
莫须有的直觉又一次更进一步地将我推入漩涡的深处。我不相信命运,因为没有谁注定活在世上,也没有谁注定应该死去,但我在被炸成废墟的研究所里找到了姐姐、亲眼见到了杀死姐姐的怪物、得到了对抗那个怪物的线索……这一切的一切,犹如命中注定。
——我要为姐姐报仇,用我自己的力量。
复仇这条路,我注定深陷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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