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露是将军府的婢女。十一岁时被单龙飞买回来,至今已在府上干了六年有余。从她进府的那一天起,单龙飞一家就已经是聚少离多的状态了。单龙飞身为将军,长年在外领兵作战,留下一妻二子守着这个宅邸。单夫人因为夫君常年在外,异常寂寞,导致心情阴晴不定,露露时常因为服侍时摸不准她的心情而遭打骂。两个年幼的儿子又相当地顽皮,经常合起来捉弄露露,被单夫人训斥了之后也定会拿她泄愤。这一切,露露都忍了下来。她很清楚,自己只是个下人,一旦做出违抗主人的事,后果就不只是挨打挨骂这么简单了。至少,在这个将军府,她能吃饱穿暖,还能有点小零花钱买自己喜欢的东西,这就足够了。
终于,某一天,单夫人觉得受够了这种守活寡的生活,一气之下,带上两个孩子,北上寻夫去了,留下露露自己孤零零一人守着这个宅院。露露觉得,其实一个人生活也没什么不好,不用小心翼翼察言观色,不用忍受打骂和捉弄,只需每日打扫打扫院子,清理清理房间,买买菜,做做饭,日子过得很舒坦。不久之后,单龙飞回来了,露露开门迎接,却无故被一巴掌扇倒在地。单龙飞一直在吼着为什么自己当时没拦住夫人。随后,在单龙飞的怒骂声中,露露得知单夫人及其两子在营中被敌军杀死了。那时,露露心中是绝望的,她生怕单将军拿她去给夫人殉葬。好在单龙飞只是把她当出气筒,骂累了也哭累了之后,该怎么服侍还是怎么服侍。从此,露露便大部分时间都是自己一个人生活。
半年前,单龙飞战死,尤翎子继承了这座将军府。尤翎子给露露的印象跟其他人很不一样。露露第一次见到他时,他浑身污垢地被抬进府,醒来后又对自己如老鼠见猫般躲躲闪闪、战战兢兢。这一切都让露露觉得奇怪。第二次见到他是他来接收府邸的时候,他整个人比第一次见时精神了不少,还出乎意料地向露露道了歉。这是生平第一次有人向自己道歉,露露不由得吓了一跳。他既不像是自己这般的流民出身,也不像达官贵族,而更像一般平民,却又没有大户人家乃至一般平民对待下人的傲慢态度。第一次有上层阶级的人对自己显露真诚,这让露露感觉很开心,甚至期待着快点与他再次相见。
咚咚咚!将军府的大门被敲响了。露露闻声而出,开门一看:“啊!原来是易军师,奴婢见过军师!军师,将军没有一起回来吗……”
露露愣住了。她看到的是,一脸凝重的易亮,和身后担架上,面如死灰、一动不动的尤翎子将军。
“将军!”她失声叫了起来。
“露露,铺好床,备点热水。”易亮的声音很沉重。
“是!”露露见状一刻也不敢耽搁,飞奔着去准备了。
“抬进来吧,小心点。”易亮对抬担架的人说道。
露露心急火燎地以最快的速度铺好正房的床,让他们把尤翎子抬上床,盖好被子,然后又立马冲到井旁,迅速打了桶水提到厨房倒进锅里,慌慌张张地生火、鼓风。
她心乱如麻。之前还开心地盼着什么时候能与尤将军再会,结果再会之后却是如此惨状,难道是打败仗了吗?水怎么还没烧好?她拼命地摇着扇子,灶火在风压的助力下沿着锅底窜出道道火苗。
抬担架的人走了。易亮(米立)眼神空洞地坐在尤翎子(陬天轼)床沿,浑身一点力气也提不起来。躺在床上的尤翎子呼吸声很弱,弱到不注意听就会以为他已经断气的程度。不多时,露露端着一盆热水走了过来,易亮机械性地离开床沿,坐到旁边的椅子上。
“军师……奴婢该怎么做?”露露焦急地询问。
“啊……给他擦擦身子吧……记得动作要轻点……从茅口到夜郎城,历时十六日,条件不足,只给他清洁过一次……”
“是!奴婢知道了!”露露不再多问,赶紧开始为尤翎子擦身。
露露小心地忙活着,易亮在一旁一言不发,眼神依旧空洞,就那么默默地坐着。
尤翎子双眼紧闭,嘴唇发灰,浑身都缺少血色,无论露露擦洗时碰到了什么地方,都毫无反应,毫无知觉。
当露露看到尤翎子的腹部时,双手不由得颤抖了起来。缠得紧紧的绷带上染着大片大片暗红色、早已干透的血迹,草药味也十分浓烈。
这是致命伤!露露心头一阵难受:这是经受了多大的痛苦啊!意识到这一点后,露露的动作更小心了。
一炷香过后,露露处理完毕,轻轻地盖好被子,转向易亮说道:“恕奴婢无礼。奴婢斗胆一问,尤将军何故伤重至此?”
听到露露的问话,易亮空洞的眼神总算恢复了正常:“对……也是。今后只能由你来照顾他了,你应该知道一切。”
易亮显得十分失落,声音也很低。露露只好打起十二分精神,竖耳倾听,生怕听漏了任何一个字。
“这要从十八日前说起。……我等伐晋第一军成功进驻茅口,收复古都。可谁知……这是晋军的圈套。进驻古都的第三日凌晨,整座城在瞬间化作火海……晋国派来了焰家军,仅仅两人……仅仅两人就把我军逼得走投无路。我等明知城门肯定有埋伏,却只能从城门口死命突围。最后,尤翎子被刺穿肚腹,重伤之下,变成了妖精……你肯定觉得不可思议吧?我也觉得不可思议。世间只闻焰氏一族乃九天玄女之后,可变身凤凰,其他一些奇奇怪怪姓氏之人也有传言说可以变身,但从未有人见过。不知尤翎子第一次来府时你可曾听到,他本姓陬。不是一般的那个右耳旁的‘邹’,而是左耳旁的‘陬’。喔,你识字不多是吧……总之就是非常罕见的一个姓。据说这个姓的人都是上古时代人族和妖精族的混血后代,拥有变身为妖精的能力。单将军觉得这个姓会给他造成不便,才让他改名‘尤翎子’的。我原先对这种传言不以为然,身为异类、以吃人为生的妖精怎会将血脉转移到人族身上。直到,突围那天,他被刺成重伤,然后就……变成了妖精……”说到这里,易亮的身体微微颤抖了起来,“我永远不会忘记……他……他的耳朵变得好长,眼睛变成了猫眼,青面獠牙……他挥出圆弧状的刀气,把战场上所有的站着的人,全部……拦腰斩断。我军只幸存包括我在内的寥寥数人……若不是我们运气好,当时正好摔在地上,肯定难逃一死……这还没算完……天亮之后,我们发现……远处的山丘……四面八方的山丘……全部被夷为了平地……这是何等的破坏力……护送他回夜郎城的途中,幸存的士兵都不敢靠近他,只有我肯照料他。……朝廷一早便得知了这些情况。方才我进宫,恳求皇上无论如何都要保住他的性命。虽然他是人妖混血,虽然他犯下敌我不分之罪,但毕竟打到了古都,毕竟是遇上了焰家军才落到如此境地。但皇上不听……不肯命太医救治他,还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革了他的将军之职,让他自生自灭。念在他立有战功,这将军府仍旧保留,给了个挂名的闲职,俸禄减半……”
听完这番话,露露惊讶不已。虽然没能理解全部内容,但总算明白了事态的严重性。
易亮继续说道:“说实话,他能撑到现在简直就是奇迹。肚腹被刺穿,血都快流光了,还颠簸了十几天,请的大夫个个都说没救了……或许,是他有着对返回未来的强烈执念吧……若我没失忆,事态是不是就不会发展成这样了呢?”
易亮边说边伸出双手。噌的一声,双手连同臂膀就变得如同优质的钢铁一般银光闪闪,吓了露露一跳。
“在焰家军焚城时,我被困屋内,情急之下恢复了部分关于自己能力的记忆,双手变成钢铁,强行破门而出。我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这么强烈地希望恢复全部记忆,即便他对我说过我失忆前是怎样的……可那听起来终归像是别人的过去,而不是我自己的……若我没失忆,是不是就能体会到他的苦处呢……”
看着烦恼的易亮,露露答不上话来。她知道易亮失忆的事情,也知道尤翎子与易亮是旧识的事情。但身为一个下人,她习惯性地选择了少想和沉默。
“我明天就要被派回军中了……军令如山,无法违抗。接下来我无法再照看他了。所以,我只能拜托你……”易亮站了起来,向露露行起了礼。
露露哪里见过上层阶级的人向自己行礼,吓得腿都软了,扑通一声跪下,连连磕头:“奴婢只是一个下人,受不得此等大礼!”
“起来……”易亮把抖如筛糠的露露扶了起来,“我只是希望……你能好好照顾他。他受了那么重的伤,好不容易撑到现在,我现在不能亲自照看他了……我不想前功尽弃,我不想让他送命,我不想……”
“请军师放心……”露露的语气忽然坚定了起来。她明白了,易亮和尤翎子是来自同一个地方的人,都没有主仆尊卑观念,都会对自己显露真诚。那么,自己也必须回应这份真诚。
“奴婢一定会尽心尽力照料尤少爷,定不会让少爷逝去!”
“啊……拜托你了,露露。”易亮欣慰地笑了。
露露看着气息微弱的尤翎子,下定决心,无论他是人还是妖,无论用什么手段,都要让他康复如初。
让他……再次对自己显露真诚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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