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杀人者（叁）
午休结束，骚乱也像飓风一般以令人瞠目的速度退去。似乎片刻前的热情是在说笑一般，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般，下午的课程就这么平淡结束。
……明明就是那种程度的热情，为什么我非要被这种廉价的感情搞到精疲力尽啊？
顺带一提。尽管我好几次忍受住了庞大的不适感吃下她没完没了毫不害臊的食物，但是却并没有吃掉多少……神宫寺仅凭自己就将一份连男生都吃不完的超大便当消灭的一干二净……这个人不只是行为就连胃袋都那么不现实……
……可能是因为神宫寺纠缠的关系，今天的中午，神咬院并没有过来找茬，而是一直装作在看手机的样子。虽然是时不时和围在桌边的几个跟班一样的女生说话，却一直用着一种复杂的眼神偷偷看着这里，实在是让人有些不舒服……怎么了啊？有话就直说啊？
那些好奇的，不满的，打趣的视线，从上午开始就没有断过，让我半年以来平静如风的生活轰然倒塌……嘛，所谓的“日常”就是这么脆弱的玩意儿。
构成一个人“日常”的要素，不过是一个“环境”。在这个十分广泛的概念中，包括了人际关系，风气氛围，习惯风俗等等等等……然而，当其中的任何一项有所改变时，其他的要素便会受到或明或暗，却极其巨大的影响。
而对于本身要素便极少的人……比如我来说，这其中的影响便更是明显。我只能说……那真是一种十分诡异的氛围。在那种气氛的包围下，我竟然就这么傻乎乎地忘记了自己不可救药，白痴一般陪这些学生们玩了起来……
说实话……就算，就算说神宫寺并不是全校瞩目的名人，若是持续和她接触的话，我的生活也绝对会被改变。
班会已经逐渐接近尾声，班上的同学们也隐隐的开始了骚动。察觉到这点的男老师无可奈何的宣布了提前下课，而学生们也终于明目张胆的哄闹了起来。
很多参加社团的学生开始陆陆续续的走出教室，其中不乏归宅的人。也有很多的男女同学围到了神宫寺的座位旁，快乐地谈笑了起来。
我看着那同我记忆中十分相似，却又完全不同的女孩，看着这属于她，他们的日常……突然察觉到，自己和他们真的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回顾今天发生的一切，我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处世信条。
像我这种肮脏的家伙，是不可能和他们一同欢笑的吧。说到底，自己是否还存有“欢乐”，这样的情感，都还是个未知数。
我不可以和任何人产生交集。这样只会让所有人都变得不幸而已。
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左眼，盖住了眼镜，我想着这或许有些中二的问题。深深的看了一眼神宫寺，我悄悄地走出了教室。
每个人都有适合自己的，不得不甘愿履行的生活方式，或者说，义务。我只能拥有这样单调，贫乏的生活方式，所以它脆弱，不安定，且极易被改变。
然而，即使我渴望改变，生活本身也不会允许。就像即使我渴望回到过去，世界也不会允许同样。
发誓再也不会出现这种失误，忘记自己的罪……周围的景色也在随着我的脚步变换着。默念数遍“我是杀人者”，“我是渣滓”，心情终于冷静了下来。
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校门口。这种自欺的阿Q精神真是厉害……托它的福，我几乎成为了不连续的存在。
正当我沉浸在思绪中时，身后突然传来了十分熟悉的喊声。
“等，等一下！等等我！天空同绝——”
我暗暗的吃了一惊，回过头看去，发现神宫寺，正以一种极其少女的姿势小跑过来。束在后面的双马尾，随着纯白的丝带左右摇摆着。因为过度沉重的喘息，连我的名字都叫错了……您悠着点啊……
我呆在原地等她跑近。上气不接下气的她将双手撑在膝盖上，却仍旧不忘露出幸福的笑容……啊啊，真是的……太耀眼了啊……
等她完全平复下来后，我发现不远处正好有一个自动贩卖机。我平时也不买这些，便随便给她买了一瓶水，打开后递给她。
“啊，谢谢你！”
十分高兴的用双手捧着开始咕嘟咕嘟的喝着，过了好一会才停止饮用的动作，结果喝掉的水竟然不足十分之一……你举了这么久都在干嘛啊……
我等待着她的下文，她将水递给我后，突然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卟卟的鼓起了嘴。
“天宫同学，为什么要丢下我先走了呢？”
“……我不记得有约。”
“我们住在一起呀！”
“没有一起，一栋公寓而已。”
“但，但是……我，我还不知道回去的路……”
“……你不是要和同学去玩么？让他们送……”
“昨天，我们去过了哟！神咬院同学组织的欢迎会，还去唱歌了……恩，叫什么地方……嘎，嘎啦嘎啦……”
“……卡拉OK？”
“啊！没错！就是那个！”
……是去唱歌不是去玩骨头好么？
“……是么……那，刚刚他们也约你去玩了吧？”
“……恩……”
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似的低下了头……所以说为什么啊？我的错？
烦死了……
“并没有责备你。只是奇怪。”
“奇怪……吗？一点也不奇怪啊……”
“……啊？”
低下的头再次小心翼翼的抬起，绯红的双颊上，湿润的双眸带着不安，楚楚可怜地从下往上地窥视着我的双眼。双手抓着手提包，分别用拇指摆弄着。
“因，因为，想要一起回家啊……不行……吗……？”
我突然想起了她之前对我的告白。对着那张脸……意识不禁一阵颤抖。
僵硬了片刻，我有些生硬地说道。
“……走吧。”
听到了我的回答，她小心翼翼的氛围，瞬间变成了一种幸福的喜悦……她双眼放光绽放了最美的笑容，大大的点了点头。
“恩！”
就这样，她再次走到了我的左侧。出于习惯，我自然而然地走到了人行道的外侧，同时为自己的行为感到了难以忍受的恶心感。
神宫寺还是一如既往的充满了活力，一会儿向前跑去，看看我，看看路边的花卉，一会儿很好玩似的转着圈跳舞一般走着……她难道不知道这是马路么？
刚这么想着，得意忘形的家伙不注意信号灯，打算就这么穿过车水马龙的人行道。我的下意识地伸出手将她拉回。
“呀啊——”
一辆车带着愤怒的喇叭声呼啸而过，回过神来我已经将她裹在怀中。一股淡淡的，浓烈的百合花香包围着我。
“啊……”
似乎是察觉到了现在自己是处在什么样的状况，她发出了细微的喘息，脸颊“噗”的红了起来。我立刻放开了她。
……或许……刚刚让她就这么死在那里才是我应该做的吧……
“……走吧。”
“啊、啊……恩……”
迟疑了一瞬，我以为尴尬的感觉会让沉默持续到公寓，但是很快的，她又一次回复了开朗的样子。
鲜明的百合花香，同银铃般的笑声一路伴随着我……没有半点反省的样子。
看着这样的她，我的心中产生了一种麻麻的，未知的感觉。有点舒服，但也很不舒服。
完全不像是刚刚从鬼门关走了一圈的人该有的模样。那副彻底无视生死的态度，加上那张熟悉的笑靥……有个声音在我的耳边，低喃着。
低喃着，“杀了她”。
“……喂。”
“什、什么了天宫同学？！”
什么了……“什么”，加上“怎么了”么……
“没什么……只是……你是什么人？”
“咦咦？！我、我是麻里亚哦？！”
“……我是问你，你的家人呢？为什么一个人在那个公寓？”
“……”
……我问了什么奇怪的问题么？至于停下脚步，目瞪口呆地望着我么？
“天、天宫同学……莫非那是——”
不知为何，不知是要哭还是要笑的脸。那抹潮红红得有些诡异。
“那、那是，想要了解我，认识我的家人的意思吗？！”
“并不是。”
要怎样才能得出那个结论。
确认着心中的冷静程度，我冷淡地开口道。
“好奇而已。毕竟被陌生人告白并不好受。”
“我、我明白了！我会努力让天宫同学了解我的！”
我明明说了那么过分的话，为何她能够像是没听见一般毫不在意？
那纯真的明媚笑容……竟然，真的是发自内心的么？
此刻，不知为何……我第一次从心底真正产生了，想要杀掉她的想法。
“那个……唔，要从哪说起呢……总、总之，我是神宫寺麻里亚，16岁，女生……苍夜高中二年级，喜欢的食物是草莓蛋糕，喜欢的人是天宫同学……”
“……”
“唔唔，然后……那个，我是从横须贺那边转学到这里的。父亲说为了让我见一见外面的世界，特地将我送到横滨的这所高中来。因为是独立，所以连管家爷爷也没有跟过来。”
“横须贺……”
管家什么的，果然是哪家的大小姐么。但是……见世面特地跑到横滨来？
果然有钱人的想法我不懂。
“你家……很有名？”
“唔……大概？父亲总是告诉我，要拥有作为‘神宫寺’的自豪……虽然我到现在还不是很懂啦。啊哈哈哈……”
“……”
背景貌似还很大的样子……这下就有点麻烦了。万一过于轻举妄动的话，可能会在人极会将事情压下来之前造成不可挽回的事态。
“……需要调查……”
“咦？天宫同学？你说了什么吗？”
“……我说。”
稍微停顿片刻，我盯着前方的无限延伸的人行道，沉声道。
“像你这种大小姐……为什么会对我这种人？”
“才、才不是‘这种人’呢！”
突然大声叫了出来。这一次，我没有看她。
“为什么要这么说自己呢？天宫同学明明那么漂亮，人也很温柔……为什么就这么讨厌自己呢？”
“……”
“那个呢，我……‘喜欢’什么的，究竟是什么样的感情我也不是很清楚，从小我也一直被身边的人所讨厌但是……就算我因此也讨厌自己，我也不会讨厌自己的！”
……这家伙在说些什么啊？
明明说着悲伤的事，却完全听不出她有流露出一丝半点的忧伤。仿佛是在说别人的事情一样……那个态度，让人火大。
“那个，虽然我不知道原因……所以！天宫同学也不要讨厌自己了！没有人会真正‘讨厌’自己的！”
仿佛一个，把自己拼好的玩具，炫耀给父母看的孩子。
我不由得停下脚步，回过头面对那率直的目光。
“……别闹了，快走。”
“哈呜……是、是……”
摧毁那只能说是可爱的气势，易如反掌。
我不知道她想要表达些什么，也没有兴趣知道。此刻，我的头脑中思考的，只有“杀死她”这件事。仅此而已。
不知不觉，我们已经来到了郊区的边缘。暂居的公寓由于太过显眼，所以无法建在市中心。而这所公园，大概只是为了通往郊区的边缘住宅区居民们设立的公共设施。
“啊！好漂亮的花园啊！”
……只是个很小的公园罢了。
仿佛没有见过公园似的，神宫寺兴奋地穿过公园的入口，径直地跑向那为孩子准备的沙地。为了尽可能收集她的情报，我慢慢的跟在她的身后，发现她很快的混在了一堆玩沙的孩子之中……
这其实是有什么超能力吧？招人喜欢的GEASS么？C.C么？
“大姐姐，你拿这个。”
“哇！好漂亮呢！这是什么呢？”
“哼、哼，真是笨蛋，连这个都不知道吗？”
“啊，是恐龙吗？好可爱呢！”
“哼、哼。算你有点眼光。”
在我看来，怎么好像只是她正在被几名小她十多岁的小孩子耍着玩呢……刚刚那个小鬼，好像说了笨蛋吧？现在的小孩有着么不可爱么……
“大姐姐，你看这个！”
“大姐姐大姐姐！我摘了好多的花！”
“大姐姐，送给你！”
“大姐姐，大姐姐……”
“大姐姐……”
被一堆男孩女孩团团围住，拉扯着衣角，甚至有些都爬到她的身上了……然而神宫寺仍然保持着纯真的微笑……啊啊，这样么，物以类聚啊，这家伙也还是个孩子呢……
当我走近后，她正在和刚才那个骂她笨蛋的，很臭屁的男孩说着话。被一堆孩子抱住的同时，怀中还抱着一个女孩……我已经说不出话了。
“诚二君呢，不可以欺负女孩子哟？”
“我才没有欺负呢！只是她们太笨了而已。”
“但是，并不是大家都能看懂恐龙哟？因为诚二很厉害，所以做出来的恐龙不止像恐龙，还像很——多很多的东西哟？”
“是、是么……哼，既然我是这么厉害的人，也没有办法啦。”
……竟然接受了这种扯淡一般的说法……
“哼，哼，没想到你还挺有眼光的。哼哼，我决定了！我一定要娶你当我的新娘子！”
一边插着腰一边指向神宫寺……出现了，超级小孩子的发言。
然而神宫寺却十分高兴的笑着，说道。
“呵呵，可以哟？等诚二君长大了哟？”
……然后是标准的蒙混过关的发言。
我有些无聊的看着这些，突然，神宫寺怀中的女孩好像察觉到我了，拉着神宫寺胸口的蝴蝶结问道。
“呐呐，大姐姐，那边的哥哥是谁？男朋友？”
“啊！没错没错！我昨天听姐姐说的，那种的叫做‘青驴服’，只有男女朋友才会穿。”
……她说的是情侣服么……这些小鬼真的只有五六岁么？这也太早熟了吧……还有校服也算情侣服的话，那我简直是和全校女生都是情侣啊。
神宫寺也终于发现了我，满脸通红的站了起来。不，快收起你的表情……小鬼的话你这么认真干嘛？
而看到我的，刚才刚刚求过婚……大概吧……的小鬼，像是看到敌人一般跳了起来，对我怒目而视。
“哈？这个土包子是谁啊？喂你这小子，凭什么和我的麻酱结婚啊？”
……不，不管是麻酱还是甜酱辣酱都没有和我结婚。
正当我想着要不要教训一下这个小鬼时，神宫寺突然探过身，一把抓走了我的眼镜。
“才不是什么土包子哟？天宫同学可是很漂亮的。”
一瞬间没反应过来，我站在原地，呆呆的看着做出这一切的神宫寺。就在这时，小鬼们的叫声也响了起来。
“哇哇哇！超级大帅哥！”
“啊呀呀，诚君肯定没戏啦！”
“哈哈哈哈！没戏没戏！”
“可恶，给我闭嘴！你们这些丑女！”
一边吵闹着，这些小鬼又突然围到了我的身边……喂，这些小鬼在干嘛？！别扯我的衣服……别抱我的腿！
“呐呐，大哥哥是麻酱的男朋友吗？是吗是吗？”
“大哥哥现在缺不缺女朋友呢？小静可以当大哥哥的新娘吗？”
“我，我当小三也没关系！”
“你这个臭小子，别以为长得帅就了不起了！麻酱是我的新唔唔唔唔唔——！”
“诚君你好烦闭嘴一边去啦！”
……这些熊孩子……
烦死了……这里，应该认真的回答她们吗？还是说要开玩笑？我应该笑么？把她们甩开是不是不太妥？
我有些无奈地望向神宫寺，然而此刻，她正幸福的对着这边微笑着。
神宫寺的笑容太过耀眼，太过纯洁。现实中我几乎没有见过闭上眼露出笑容的人。然而神宫寺的每一个笑容，似乎都是发自内心的，眯起双眼，弯起美丽的弧度，毫不忌讳的张开那小巧的嘴。
一面笑着，一面跪在地上。周围围满了孩子，她，他们幸福的微笑着，甚至让我有一种时间都停滞的感觉……
或许，这般温馨的，醉人的，窝心的温暖与平淡，就是他们口中所说的，所谓的日常吧。
在被孩子们团团围住的神宫寺身上，我仿佛看到了纯净的，母性的光辉……真是神奇呢，明明还是个孩子一般的少女。
这么想着，我的心里不禁溢出了些许未知的，怡人的异样感。
嘴角不禁松弛了一些，我反常地，对着绕在我周围的孩子们说道。
“……请你们，去陪那个姐姐玩。她非常……想和你们玩。”
“是——！”这样，十分有朝气的答应着，孩子们一边“啊哈哈哈，真是恩爱呢！”这么说笑着，一边向神宫寺那边跑去。不一会儿，她的身上便爬满了孩子。
这样平淡中略带变迁的，乏味的，却窝心的一分一秒……这，难道便是“日常”么？
我想，所谓的日常，并不是单指像那些无聊小说的日常生活，或者现实中那些枯燥的上下班，课，反复的，机械般的重复着乏味的每一天，而是这样的枯燥，乏味，恰恰成为了他的一部分，成为了他生命，生活的全部……
这样的枯燥，今天是如此，明天是如此……而后天，也一定如此。
这才不是生活最本真的存在么？最后成为一个人的全部？
“……但是……我要杀了你。”
我要摧毁你的日常，摧毁你的全部。
那簇拥在孩童们中间的纯真笑容，我竟觉得有些……十分的痛心。在那之下，是更加深沉的，蠢蠢欲动的某种“冲动”。
我想象着，自己用绳索将她捆绑时，她那双纯真眸子露出绝望的模样。然而，不知为何……不论是她的表情还是我的冒犯，这些情景无论如何都无法出现在我的脑海中。
……
而到了第二天，整个学校都流传着“二年二班的土包子天空和校花神宫寺麻理亚昨日傍晚在公园带孩子”这样的传闻。拜此所赐，我行动的难度上升了不知一个层级……天空谁啊？
结果就是我被从成百上千双眼中射出的危险目光射得千疮百孔。接着又有不知道哪里来的低级恶魔得知我的血液灵魂和左眼的味道，接连不断的“慕名而来”，让我不得不做一些多余垃圾清理工作……
有生以来，我第一次产生了自己“杀不掉某个人”的想法。
神宫寺依旧笑得那么没心没肺。
杀人者呢……括弧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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